间谍课(全八册)

第四部 旅 程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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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漫长而疲惫的航程。机上没有昂贵的加油设施。这架大力神只是押运囚犯的飞机,是帮阿富汗政府一个忙,本该由他们去古巴押解他们自己的人,但阿富汗根本没有飞机能完成这项工作。

他们飞过了位于亚速尔群岛和德国拉姆斯泰因的美军基地。第二天傍晚,这架AC-130运输机朝着荒凉的沙马利平原南缘的巨大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缓缓降落。

航班的机组人员已经换了两次班,但押送组一直坚持着,他们有的看书看报,有的打扑克,有的打瞌睡。舷窗外的四台涡轮螺旋桨推动着他们一直飞向东方。那个囚犯仍戴着镣铐。他也在尽可能地睡觉。

大力神飞机朝着巴格拉姆基地美国领地内巨大的机库滑行过去,接收组在等待着他们。负责押送的美军宪兵少校欣喜地看到,在场的除了那辆囚车,还有二十名阿富汗特种部队的战士,率领该部队的指挥官是尤素夫准将。

少校走下飞机的跳板,去完成手续上的文书工作,然后才能交付囚犯。这只花了几秒钟时间。然后他朝他的同事点了点头。他们解开了把阿富汗人与机舱中段拴在一起的铁链,把他带了出来,走入阿富汗冬季的寒风中。

阿富汗特种部队战士围住犯人,把他拉上囚车,扔进车厢。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美军少校彻底松了一口气,他朝阿富汗少将敬了一个礼,后者回了礼。

“请你们看管好他,先生,”美国人说,“他是一个很顽固的人。”

“你放心吧,少校,”阿富汗军官回答,“他将在波尔-伊-查基监狱里度过他的余生。”

几分钟之后,囚车开动了,后面跟着装载阿富汗特种部队战士的卡车。他们驶入朝南通往喀布尔的公路。到天完全黑下来时,囚车与卡车分开了,这段情景后来官方会描述为一次不幸的事故。囚车独自前行。

波尔-伊-查基监狱坐落在喀布尔东边、靠近喀布尔平原东缘的大峡谷里,是一栋让人望而生畏的建筑。在苏军占领期间,这座监狱由阿富汗的秘密警察控制,里面经常传出刑讯时的凄厉尖叫。

阿富汗内战期间,那里有几万人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自从阿富汗共和国新的民选政府诞生后,这里的条件已有了很大改善,但它的石头城垛、巷道和地牢似乎仍然回**着鬼叫声。幸运的是,那辆囚车永远没能抵达那里。

在甩掉那辆监护的军用卡车后,一辆皮卡车从前方十英里的一条支路驶出来,跟在囚车的后面。皮卡闪了几下灯光,囚车司机就停在了事先侦察好的一丛矮树后面的路边平地上。在那里,犯人“逃跑”了。

囚车一离开巴格拉姆周边的警戒范围,囚犯的镣铐就被卸去了。在囚车行驶中,他已经换上了暖和的灰色羊毛衣袍和靴子。就在停车前,他已经把一条令人生畏的塔利班黑头巾围在了额头上。

尤素夫准将早已从卡车的驾驶室出来,坐上了那辆皮卡,现在是他在指挥。皮卡后部的敞开式车厢里有四具尸体。

这四具尸体都是刚从市殡仪馆里取来的。其中两具蓄着胡子,身着塔利班服装。其实他们都是建筑工人,在捆扎得不够牢固的脚手架顶端作业,脚手架倒下来他们两人都摔死了。

另两个死于交通事故。阿富汗的公路大都是坑坑洼洼的,要想平稳地行驶就得开到道路中央去。如果对面有车过来就避让,会被视为胆小鬼,当然逞强的结果就是车毁人亡。这两具没留胡子的尸体穿着狱警的制服。

人们将会发现,这两个狱警已经拔出了手枪,但还是死了。几颗子弹射进尸体。路边伏击的塔利班武装分子也有两具尸体分散在路旁,显然是警卫死前开枪打死的。囚车门已被鹤嘴锄砸坏,敞开着。这就是第二天晚些时候,这辆囚车被发现时的情景。

场景布置完毕后,尤素夫准将坐到皮卡车副驾驶座上。被解放的囚犯爬进后车厢,与带他过来的两名特种部队战士坐在一起。他们三人都把头巾下垂的那一端拉上来遮住脸,以抵御寒冷。

皮卡车绕过喀布尔,穿过乡间,最终抵达了南下通往加兹尼和坎大哈的公路。在那里,每天晚上都有一长溜大篷车在路边等待,这幅景象全亚洲人都知道。

这些汽车看上去都像是一个世纪前生产的。它们行驶在中东和远东地区的道路上,发出隆隆的响声,喷出一长溜浓烟。还经常能看到它们抛锚停在路边,司机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才能买到所需的配件。

这些车能沿着石子路或土路穿行在荒凉的山坡上,并能翻越高高的山岭。有时候人们会在道路下方的峡谷里找到已经摔散的大篷车骨架。但它们是这个大洲的商业运输的主力,载运着五花八门的商品,运到那些偏远的小村镇去。

多年前,因为它们的装饰,英国人把它们称为大篷车。车身上的每一个空白处都被仔细地涂上了宗教历史场景,分别代表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锡克教和佛教,还常常混合起来。车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饰品、彩带和箔片,甚至还有铃铛。所以它们在行驶时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喀布尔南方那条公路上,有好几百辆大篷车在等着,司机都在驾驶室里睡觉,等待着黎明到来。皮卡在长长的车队旁边停了下来。麦克·马丁从车厢里跳下来,走到驾驶室旁。方向盘后面的那个人用方格子头巾遮掩着脸。

在另一边,尤素夫准将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这里是道路的尽头,旅程的开始。马丁转身时,听到了司机的声音:“祝你好运,老板。”

又是这种称呼。只有英国特空团战士才称他们的军官为“老板”。在巴格拉姆办理交接的美军少校不仅对那个囚犯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阿富汗特种部队是英国特空团帮助组建和训练的。

马丁转过身子,朝着车队前方走了过去。在他身后,那辆皮卡车掉头返回喀布尔去了,尾灯渐渐暗淡下来。在驾驶室里,特空团中士用手机拨打了喀布尔的一个号码。接听电话的是情报站长。中士咕哝着说了两个词,然后通话就结束了。

驻阿富汗的英国情报站长也用保密线路打了一个电话。此时是喀布尔的凌晨四点,英国苏格兰的晚上十一点钟。在一块屏幕上出现了一条线状的信息。菲利普和麦克唐纳早就在房间里等着了,就等待着看到这一幕:“撬棍行动开始运行。”

在一条寒冷的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麦克·马丁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皮卡车的红色尾灯已经消失了。他转身继续前行。现在,他已经成了那个阿富汗人。

他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但一直走过了一百辆卡车后他才找到——一辆挂着巴基斯坦卡拉奇牌照的卡车。这种卡车的司机不大可能是普什图人,所以不会注意到他的普什图语说得不太标准。这人很有可能是一个俾路支人[21],正在返回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家中。

现在让司机们起床还为时过早,所以还不该叫醒被选中的这辆卡车的司机。通常情况下,劳累了一天、正在沉睡的人如果突然被叫醒,脾气会很坏,而马丁需要司机有一个好心情。于是他蜷缩在那辆卡车底下,颤抖着度过了两个小时。

六点时,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片朝霞,车队中有了响动,有人开始生火,把铁锅架到火堆上去烧水。在中亚地区,生活中离不开茶水,只要有一堆火,就可以沏上一壶茶,围上一伙人。马丁站起来,走到火堆旁去烘烤冻僵了的手。

烧茶的是普什图人,但沉默寡言,这正合马丁之意。他已经解下头巾,塞进了挂在肩上的那只马桶包里。在取得对方的同情之前如果表露出自己是塔利班成员,那是不明智的。他用一些阿富汗钱币买了一杯茶,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几分钟之后,那个俾路支人睡眼惺忪、摇摇摆摆地钻出驾驶室,走过来喝茶。

天已破晓。有些卡车开始发动,冒出了一缕缕黑烟。俾路支人返回自己的驾驶室,马丁跟了过去。

“你好,兄弟。”

俾路支人应答了,但有些疑惑。

“我问一下,你是不是去南方的边境和斯平布尔达克镇?”

如果那人是要返回巴基斯坦,那他必定要经过坎大哈南侧的这座边境小镇。到那时候,马丁知道,那里应该已经在悬赏他的人头了。他将不得不徒步绕过边境检查站。

“如果这能使真主高兴的话。”俾路支人回答说。

“看在仁慈的真主的份上,你能不能让一个可怜人与你同行,好让他回家跟家人团聚?”

俾路支人想了想。一般跑长途去喀布尔,他的表弟会和他做个伴,但这次表弟生病留在了卡拉奇。所以这次他是单独驾车,路途十分劳顿。

“你会开车吗?”他问道。

“事实上,我开过多年的车。”

他们默默无语,相伴着驾车朝南方驶去,听着从仪表板上方破旧的塑料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东方流行音乐。声音尖锐刺耳,像在吹口哨。马丁不知道这到底是静电的干扰,还是声音本身的缘故。

太阳在渐渐升高,他们驾着隆隆作响的卡车穿过加兹尼,朝坎大哈驶去。半路上,他们停下来喝茶吃饭,添加燃油,都是马丁付钱,于是俾路支人渐渐友好起来。

虽然马丁既不会说乌尔都语,也不懂俾路支方言,而这个卡拉奇人只会说一些结结巴巴的普什图语,但两人用《古兰经》里学来的几句阿拉伯语,加上手势,相处得倒是颇为融洽。

俾路支人不喜欢开夜车,所以到了坎大哈东北方,他们又要停车过夜了。已经是查布尔省境内了,这里是阿富汗的荒凉地区,盗贼出没。在车水马龙的白天行车比较安全,匪徒喜欢夜晚。

在坎大哈北郊,马丁声称要睡觉,就爬上了坐椅后面那张窄窄的床铺。坎大哈曾经是塔利班的总部和堡垒,马丁不想让前塔利班成员看到一个老朋友坐在一辆路过的卡车上。

到了坎大哈南郊,他又替代俾路支人驾车。下午三点左右,斯平布尔达克镇快到了。马丁说他就住在镇子的北郊,于是他十分感激地与主人道了别,在离边境检查站还有好几英里处下了车。

因为俾路支人不会说普什图语,所以刚才他一直把收音机定在流行音乐频道上,因此马丁没有听到那条新闻广播。国境线上,等候通过的车辆队伍排得比往常要长。等到俾路支人把卡车开到栏杆前时,阿富汗边防警察给他看一张通缉的照片。一张留着黑胡子的塔利班的脸在凝视着他。

他是一个诚实勤奋的人。他想快点回家去与老婆和四个孩子团聚。生活本来就已经够艰苦的了,为什么要多耽搁几天,甚至可能几个星期,在阿富汗的一座监狱里,努力解释说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

“看在真主的份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发誓说。于是他们放他走了。

再也不能随便让人搭车了,当他驾车继续行驶在南行通往基达的公路上时他这么想着。阿富汗人不是他的同胞,为什么要卷进去呢?他不知道刚才那个塔利班曾经干过什么。

马丁得到过警告,劫持囚车、谋杀狱警,以及关塔那摩湾囚犯逃脱事件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美国驻阿富汗使馆将头一个闹得沸沸扬扬。

由于囚车没能按计划抵达监狱,警方向巴格拉姆那条路派出了一支巡逻队,他们发现了“谋杀”现场。押运军车居然跟丢了,这事被指是因为缺乏责任心。但囚犯能逃脱显然是塔利班残余势力的一伙暴徒协助了他。针对他们的缉捕行动已经展开了。

不幸的是,美国使馆给阿富汗政府提供了囚犯照片。这是不能拒绝的。中情局和秘情局的情报站长努力想让这事放慢节奏,但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当所有的边防检查站都收到照片传真件时,马丁仍在斯平布尔达克镇北方。

马丁对所有这些一无所知,但他也还是认为不能这么大摇大摆地通过关卡。他蹲伏在斯平布尔达克镇上方的山坡,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在山上这个位置,他能够看清地形以及他即将要走的路线。

斯平布尔达克小镇在他前方五英里、身下一英里处。他能看到那条蜿蜒曲折的公路,以及在路上行驶的卡车,还能看到一座巨大的旧城堡,过去曾经是英军堡垒。

他知道,一九一九年攻占那座城堡,是英军最后一次使用中世纪的云梯。当时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接近堡垒,没有惊动守方,除了骡子的叫声、勺子在炊锅里的撞击声和战士们踢痛了脚趾的咒骂声,四周像坟地般寂静。

可云梯短了十英尺,于是云梯连同爬在上面的一百名战士一起掉了下来,砸进了干涸的护城河。幸运的是,蹲伏在城墙后面的普什图守卫者以为进攻军队肯定人数众多,从后门逃到山上去了。该城堡不费一枪一弹就攻下了。

半夜前,马丁静静地沿着这座城堡的围墙绕了过去,穿过镇子,进入巴基斯坦。到太阳升起时,他已经在通往基达的公路上走了十英里。在那里,他等到了一辆卡车,司机愿意有偿让他搭车去基达。到了这里,在其他地区会被立即认出的黑色塔利班头巾,终于成了可以炫耀的资本,而不是风险。所以,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了。

如果说白沙瓦是一座伊斯兰色彩相当浓重的城市,那么基达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地区对“基地”组织的强烈同情只有米拉姆沙能超过。这些都是西北边境的省份,诸事都是按照当地部族的规矩。虽然这里已经越过了阿富汗国界,但普什图人仍占居民的多数,也通行普什图语,信奉极端传统的伊斯兰教。塔利班的头巾在这里标志着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虽然从基达南行的主公路可以抵达卡拉奇,但马丁得到过指示,要走西南方向的小路,抵达已经荒废的港口瓜达尔。

这个港城坐落在俾路支斯坦的西南角,几乎到了伊朗的边境。瓜达尔曾经是一个默默无闻、臭气熏天的渔村,现在已发展成一个大港口和货物集散中心,走私贸易猖獗,尤其是鸦片。伊斯兰教反对吸食毒品,但那是针对穆斯林而言。如果西方的异教徒愿意花大笔的钱毒死自己,那与信仰真主的善男信女毫不相干。

于是伊朗、巴基斯坦,尤其是阿富汗,都在大量种植罂粟,然后罂粟在当地被提炼成最基本的吗啡,再走私运输到西方,成了海洛因,成了死亡。在这个神圣的贸易中,瓜达尔的作用不可小觑。

在基达,马丁尽可能避免与普什图人交谈,以免被识破。他找到了另一个俾路支族卡车司机,要南下去瓜达尔。到了基达他才获悉他的人头值五百万阿富汗尼,但缉捕令只限于阿富汗境内。

在听到那句“祝你好运,老板”后第三天早上,马丁从那辆卡车上跳下来,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店,坐下来开始舒适地享用甜绿茶。有人在期盼着他,但不是本地人。

二十四小时前,两架“掠食者”侦察机中的第一架已经从阿曼苏丹国图姆莱特起飞了。这两架无人驾驶飞机将轮换着对指定区域进行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侦察巡逻。

由美国通用原子公司制造的“掠食者”U** RQ-1无人驾驶侦察机,看上去其貌不扬,很像是飞机模型爱好者随意涂鸦的小东西。

它只有二十七英尺长,像铅笔那样纤细。它的梯形海鸥式机翼翼展是四十八英尺。尾部有一台“罗塔克斯”发动机,从容量为一百加仑的油箱里吸取燃油,为螺旋桨提供飞行动力。

然而这种简单的动力却能使它达到一百一十七节[22]的航速,或者以七十三节的速度巡航。它的最大飞行时间是四十八小时,但它更多的是执行基地周围、半径四百海里以内的任务,二十四小时后就返回基地。

由于发动机是后置式的,导向控制设备能够安在前部,可以由控制员进行手动操作,也可以通过计算机程序遥控操作,让它执行得到的指令。

掠食者真正的关键设备安装在它的圆鼻子里,那里配备着可拆卸的“天球”航仪吊舱。

吊舱里头所有的通讯器材都是面朝上安装的,可以与太空中的人造卫星通话,可以接收照片和图像,并把监听到的会话一起发送到基地。

朝下的设施是“天猫座”合成孔径雷达和L-3“威斯卡姆”照相装置。这种摄影设备的最新型号,与在阿曼上空所使用的一样,配有分光定位系统,能穿透黑夜、云雾、雨雪和冰雹。

美英入侵阿富汗后,发现有时看到目标却不能及时实施打击,于是回去找掠食者的制造商,于是一种新的版本开发出来了。它携带着“地狱火”导弹,给空中的眼睛配上了相应的武器。

两年后,来自也门的“基地”组织头目离开他那座十分隐蔽的院子,与四位同事坐上一辆“陆地巡洋舰”越野车。他完全不知道,好几双眼睛在佛罗里达州通过一个屏幕在注视着他。

一声令下,“地狱火”导弹离开了掠食者的机腹,几秒钟之后,那辆陆地巡洋舰连同它的乘客一起灰飞烟灭了。这一切全都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块等离子屏幕上全景显示出来。

现在从图姆莱特起飞的这两架掠食者并没有配置武器。它们的全部任务是在无人能看到、听到,雷达也探测不到的两万英尺高空执行巡逻,监视身下的地面和海面。

瓜达尔有四座清真寺,英国人悄悄地询问了巴基斯坦的联合情报局后,得知第四个也就是最小的那个是煽动原教旨主义的温床。与大多数伊斯兰小型清真寺一样,这个小寺院只有一名伊玛目,靠善男信女的捐助维持。它的创立者和管理者是伊玛目阿卜杜拉·哈拉比。

他熟知这个地方的全体教徒,当他在那把高椅子上引领祈祷仪式时,他一眼就发现来了一个新人。即使是在寺院的后部,那块黑色的塔利班头巾仍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随后,那个留着黑胡子的陌生人还没来得及换回凉鞋,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伊玛目便拉住了他的袖口。

“我们仁慈的真主向你表示问候。”他咕哝着说。他讲的是阿拉伯语,而不是乌尔都语。

“也问候你,伊玛目。”陌生人说。他回答的也是阿拉伯语,但伊玛目注意到了普什图语口音。疑问得到了确认,这个人来自部落地区。

“朋友们和我现在要去休息室,”他说,“跟我们一起去喝茶好吗?”

普什图人想了想,然后严肃地点点头。大多数清真寺都有一间休息室,可供祈祷者休闲、聊天、社交和进行宗教培训。在西方,对青少年进行极端主义思想灌输常常就是在那种地方完成的。

“我是伊玛目哈拉比。请问我们这位新祈祷者的姓名?”他问道。

马丁毫不犹豫地报出了阿富汗总统的名字和特种部队准将的姓氏。

“我叫哈米德·尤素夫。”他回答说。

“好,欢迎你,哈米德·尤素夫。”伊玛目说,“我注意到你戴着塔利班的头巾。你曾经是其中的一员吗?”

“自从一九九四年我在坎大哈加入毛拉奥马尔那时候起,一直都是。”

休息室是清真寺后面一间破败的棚屋,里面有十几个人。茶端了上来。马丁注意到其中一个男人在凝视着他。随后,这个人急切地把伊玛目拉到旁边,狂乱地耳语起来。他解释说,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去看电视及其肮脏的画面的,但他经过一家电视商店时刚好看到橱窗里的电视机。

“我敢肯定就是这个人,”他压低声音说,“他从喀布尔逃脱了,就在三天前。”

马丁不懂乌尔都语,更不用说带着俾路支口音了,但他知道他们正谈论他。那位伊玛目也许会强烈反对所有西方的、现代的东西,但与大多数人一样,他发现手机是一件很方便的工具,虽然是西方基督教国家芬兰的诺基亚公司生产的。他让三个朋友去稳住那个陌生人,与他攀谈,设法不让他离开。然后他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居室并拨打了好几个电话。在他返回时,他感到大有所获。

此人一开始就是一个塔利班战士;家人和亲属都死于美国人之手;在美国佬入侵期间指挥塔利班部队在前线抵抗;后参与卡拉伊贾吉监狱的暴动;在美军的关塔那摩湾地狱被关押了五年;最近在亲美的喀布尔政权手中逃脱——这个人不是一名难民,而是一个英雄。

伊玛目哈拉比是巴基斯坦人,但他厌恶与美国合作的巴基斯坦政府。他完全同情“基地”组织。公平地说,能使他后半辈子富足的五百万阿富汗尼赏钱丝毫没有打动他。

他回到休息厅,把那个陌生人招呼过去。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他低声说,“你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阿富汗人。你和我在一起是安全的。但瓜达尔不行,联合情报局的密探到处都是,他们在悬赏你的人头呢。你住在哪里?”

“我没有住所。我从北方过来,刚刚抵达这里。”马丁说。

“我知道你从哪里来,新闻一直在播放。你留在这里,但不能久留。你还是要离开瓜达尔的。你将会需要新的证件,新的身份证,安全地离开这里。我认识一个人。”

他派遣他的古兰经学校里一个小男孩去了港口。他要找的那条船没在港内,得在二十四小时后才能抵达。小男孩在它通常会停泊的码头上耐心地等待着。

费萨尔·本·萨利姆是阿拉伯湾的卡塔尔人。他出生在海湾旁的一座渔民棚屋里,附近的渔村后来成了繁忙的首都多哈。不过,那是在发现了石油,英国人撤退、美国人到来以后,在金钱像潮水般涌进来之前。

童年时,他就尝到贫困的滋味,自觉地尊敬那些傲慢的白皮肤外国人。但他从小就立志要出人头地,混出个模样来。他所选择的人生道路是他唯一了解的——海洋。他做了一艘沿海货船的水手。那艘船的航线是在阿曼国佐法尔省的马西拉岛、萨拉至波斯湾纵深处科威特和巴林的众多港口之间,凭着他聪敏的脑袋,他学到了许多东西。

他知道,总有人想出售某些商品,而且愿意低价出售。而在某个地方,也总有人想购买这些商品,而且愿意高价购买。在两者之间,就是那个叫作海关的监管机构。费萨尔·本·萨利姆通过走私发了财。

旅途中,他看到了许多他喜欢的东西:漂亮的布匹和挂毯、古老的伊斯兰艺术品、珍贵的手稿和富丽堂皇的清真寺。他还看到了他鄙视的东西:富裕的西方人、在太阳底下被烤得发红的猪一般的脸、令人作呕的穿着比基尼的妇女、醉鬼,以及所有的不义之财。

他还发现,海湾国家的统治者们从沙漠里滚滚流淌的石油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他们也崇尚西方的习俗,喝洋酒泡洋妞,因此他也鄙视他们。

二十年前,他四十五岁时,费萨尔·本·萨利姆身上发生了两件事。

当时,他已经积聚了足够的金钱,买下了一艘运输木材的独桅三角帆船。那是阿曼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名为“珍珠”。他已经成了一名狂热的瓦哈比主义者。

当新的先知们起来响应穆杜迪和赛义德·库塔布的教导时,他们向异教和衰退势力宣布圣战,他加入了他们。当年轻人去阿富汗抗击信仰无神论的苏联人时,他祝福他们。当有人劫持客机撞向西方的摩天大楼时,他跪下来祈祷他们能真正进入真主的花园。

在世人面前,他保持做事认真、彬彬有礼、生活俭朴的形象,是珍珠号帆船虔诚的船长和船主。他装上货物,在波斯湾和阿拉伯海航行。他从不制造麻烦,但一旦真正的教徒有求于他,不管是要救济金还是去避难,他都乐意相助。

他已经引起了西方情报机关的注意,因为在哈德拉茅被抓获的一名沙特“基地”组织成员在利雅德招供时,无意中说出了一条极为重要的信息:传递给本·拉登的绝密情报,有时候是口述给一名信使,该信使必须用心记住并做好被抓住之前自杀的准备;之后信使坐船离开阿拉伯半岛,他会在巴基斯坦西南方的俾路支沿海上岸,然后北上把口信带给居住在瓦济里斯坦某个洞穴里的本·拉登酋长。这艘船就是珍珠号。经巴基斯坦联合情报局的同意并在他们的协助下,英美情报机关没有拦截这艘船,而是严密监视着它。

费萨尔·本·萨利姆抵达了瓜达尔,满载着在迪拜的免税货栈里购买的家用电器。这些电冰箱、洗衣机、微波炉和电视机,比自由港外的商店零售价要便宜很多。

回程他接了一单从巴基斯坦运送地毯到海湾去的业务。这些地毯是由童工用纤细的手指编织的,注定要被正在迪拜和卡塔尔附近海岛上建造豪华别墅的富裕西方人踩在脚下。

他认真倾听了那个小男孩带来的口信,点了点头。两个小时后,在他的货物没有惊动海关、安全地卸上岸以后,他把珍珠号留给他的阿曼水手照看,自己则信步穿过瓜达尔街巷,走向那座清真寺。

与巴基斯坦人打了多年交道之后,这位温文尔雅的阿拉伯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乌尔都语,他和那位伊玛目就用这种语言交谈起来。他品了几口茶,吃了几块甜饼,用一块小小的麻纱手绢擦了擦手指。他不时点点头,瞟一下那个阿富汗人。听到从囚车成功逃脱那里,他赞许地微笑起来。然后他开始用阿拉伯语说话:“你想离开巴基斯坦吗,兄弟?”

“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马丁回答说,“这位伊玛目说得对。秘密警察会找到我,把我送回喀布尔的那些走狗手里。那我宁愿在此之前结束我的生命。”

“真遗憾,”卡塔尔人耳语着说,“你的这些遭遇……那么,如果我把你带到海湾国家去,你会做些什么呢?”

“我会努力寻找到真正的信徒,向他们贡献我的力量。”

“那又是什么呢?你能干什么呢?”

“我能战斗。我愿意为真主的圣战而牺牲。”

文质彬彬的卡塔尔船长想了一会儿。

“那批地毯将在黎明时装船。”他说,“这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要装在甲板下面,以免被浪花打湿。然后我将驾船离开,首先会贴着港口的防波堤尽头驶过。这时如果有人从堤岸跳上船,没人会注意到的。”

礼节性的互相致意之后,他离开了。黑暗中,马丁由那个男孩引领着到了码头。他在那里审视着珍珠号帆船,以便次日早上他能够认出它。

上午十一点不到,珍珠号从防波堤旁经过。船身与岸边距离八英尺,马丁经短距离助跑后纵身跳上了船。

那位阿曼水手在掌舵。费萨尔·本·萨利姆带着和善的微笑招呼了马丁。他给客人端来了淡水让他洗手,还拿来了从马斯喀特棕榈树上摘下来的美味枣子。

中午时分,年长的卡塔尔人在宽敞的舱口旁边铺上两片蒲席。两个男人并肩跪下来做午间的祈祷。对马丁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在人群中做祈祷。如果是一大群人,有一个音跑调会被其他人的声音淹没,但此时他必须说得一字不差。

当特工被派往国外去从事危险任务时,管理员会在国内焦急地等待着某种信号——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是自由的,是否还在活动。这种信号可以是他本人发过来的,比如电话、在一份报刊上登载一条特定的信息、某面墙上的一个粉笔记号,或是通过事先约定的“死信箱”;也可以是没有直接接触、但一直在观察的盯梢人员报告回来。这种信号被称为“活着的信号”。经过几天的沉默,等待“活着的信号”的管理员开始变得十分焦躁。

这会儿阿曼南方的图姆莱特是中午,英国苏格兰是早饭时间,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坦帕还是凌晨。图姆莱特和坦帕的美国人能够看到掠食者侦察机拍到的情况,但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因为他们并不知情。但苏格兰的埃泽尔空军基地却知道这是什么。

图像非常清楚。那个阿富汗人一会儿把额头叩向甲板,一会儿仰面朝天,这样交替着。他在珍珠号帆船上做祈祷。埃泽尔空军基地的控制室里响起了欢呼。几秒钟之后,英国秘密情报局中东处处长史蒂夫·希尔在他的早饭桌上接听了一个电话,之后给了老婆一个出人意料的热吻。

两分钟之后,中情局副局长马雷克·古米尼在老亚历山大住宅的卧室**接到了一个电话。他醒过来,听了听,微笑了,低声自言自语道:“上路了。”然后继续睡觉。

阿富汗人仍在航程途中。

借助南方的风力,珍珠号扯起风帆,关上了发动机,于是甲板下面隆隆的机器声被平静海面上的声音所替代——海水在船首下面的拍击声、海风在船帆上面的吹拂声,以及滑车和索具在受到风力时发出的吱嘎声。

在肉眼所看不到的四英里上空,一架掠食者侦察机注视着,珍珠号帆船沿着伊朗的南海岸西行,进入了阿曼海。在这里,它的航向朝右舷转了过去,由于是顺风,它调整了风帆,向着夹在伊朗和阿拉伯半岛之间的狭窄海域——霍尔木兹海峡驶去。

在这条狭窄水道里,从阿曼的穆桑达姆半岛的尖头到波斯湾海岸只有八海里宽,大型油轮频繁地穿行而过。有些吃水很深,满载着运往西方的原油,有些则是空载驶过,去海湾里面的沙特和科威特装载原油。

像这艘帆船一样的小船都是贴着海岸航行的,以给远洋巨轮让出足够的深水航道和回旋余地。超级油轮一旦在航路上遇到什么情况,不是轻易就能停住的。

由于并不急着赶路,珍珠号帆船在阿曼的库姆扎尔军港东边的岛屿间抛锚过了一宿。在苏格兰一个空军基地里的等离子屏幕上清楚地显示出:温暖的夜间,马丁坐在向上突起的尾楼甲板上。他借着月光看见了两艘“烟草船”,听到了挂在船舷外的发动机的轰鸣,这两艘船正在快速穿过阿曼水域,驶向伊朗的南海岸。

这就是他听说过的走私船。这些走私者们不从属于任何国家。在伊朗或俾路支某些空旷的海滩,他们在黎明时分与接货人碰头,卸下廉价的香烟,装上在阿曼很值钱的安哥拉山羊。

这种铅笔状的铝合金舟艇在舷外装有两台二百五十马力的发动机。船体中部绑上货物后,如果船员们愿意冒险,在平静的海面上航速可达五十节以上。加上船员们熟悉每一处暗礁和浅滩,习惯于熄灯航行,能在黑暗中穿越油轮的航路,抵达对岸的隐蔽处,所以根本没人能抓住他们。

费萨尔·本·萨利姆宽容地微笑了。他自己也是一个走私商人,但他比这些海湾流浪走私者高贵得多。

“那么朋友,我把你带到阿拉伯后,你会做些什么呢?”他静静地问道。那位阿曼水手在船首忙活,想给早餐打条鱼。他已经与另两个人一起做了晚间祈祷。现在是愉快的交谈时间。

“我也不知道。”马丁坦诚地说,“我只知道如果我待在祖国必死无疑。巴基斯坦对我关上了门,因为他们是美国佬的走狗。我希望能找到其他的真正信徒,并与他们一起战斗。”

“战斗?可现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没有战事。他们也是完全站在西方那边的。内陆,沙特阿拉伯,你一入境就会立即被发现,并被押送回去。所以……”

阿富汗人耸耸肩:“我想为真主服务。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我要把我的命运交给真主安排。”

“你是说你愿意为真主而死。”温文尔雅的卡塔尔人说。

麦克·马丁回想起他在巴格达的童年时代和在预科学校的那段时光。大多数学生是伊拉克男孩,但他们都是富家子弟和社会精英子弟,他们的父辈要求他们能说完美的英语,将来当大公司的老板,与伦敦和纽约做生意。学校的全部课程都用英语教授,也包括学习传统的英语诗歌。

马丁最喜欢的长诗是《桥边的霍拉提斯》。面对塔克文王朝军队的入侵,罗马人毁掉了所有通向罗马城的桥梁,霍拉提斯勇敢地在最后一座桥边迎战敌人,终于打退援军,保住了罗马城。马丁和同学们经常一起吟诵:

芸芸众生,

谁人无死?

为了先辈的遗骸,

为了神灵的殿堂,

何惧危险,

迎向死神。

“如果能为真主的圣战事业而牺牲,那么我当然愿意。”马丁回答。

帆船船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个话题。

“你穿着阿富汗人的衣服。”他说,“你会马上被发现的。等一下。”

他走到舱下,拿来了一件刚刚熨烫过的棉布白袍,可以把人从肩头到脚踝都包裹起来。

“穿上。”他吩咐道,“把塔利班的衣服和头巾扔到海里去。”

马丁换上衣袍后,本·萨利姆递给他一条新的头巾,这是海湾地区的阿拉伯人常用的那种带红点的布头巾,用一条黑带子绑缚。

“好多了。”当他的客人改变了装束以后,老人说,“你现在只要不开口说话,已经完全像一个阿拉伯人了。在基达地区有一个阿富汗人聚居区。他们在沙特阿拉伯已经生活了好几代,他们说话和你很像。你就说是来自那个地方的,陌生人会相信的。现在我们睡觉吧。明天还有最后一天的航程,我们要在黎明时起身。”

空中的掠食者看到他们起锚离开岛屿,缓慢地绕过礁石丛生的加纳姆海角,转向西南方向,朝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驶去。

阿联酋由七个酋长国组成,但通常人们只记住最大和最富裕的那几个名字:迪拜、阿布扎比和沙迦。迪拜因为出产石油,因而成了七个酋长国中最为发达的一个国家。

其余四个很小,很穷,也没什么名气。阿治曼和乌姆盖万紧贴着迪拜,富查伊拉酋长国坐落在半岛的另一边,面朝东边的阿曼湾。

第七个酋长国就是哈伊马角。它与迪拜位于同一条海岸线上,但更靠北,邻近霍尔木兹海峡。这是一个极为贫困、传统的地区。因此,它很热切地接受了沙特阿拉伯的馈赠,包括投资建设清真寺和学校——不用说都是宣讲瓦哈比教义的。在西方人的眼里,哈伊马角是一个原教旨主义的大本营,同情“基地”组织和圣战。它在缓慢航行的珍珠号左舷出现了,这将是他们第一个要停靠的地方。太阳快下山时,帆船抵达了哈伊马角。

“你没有证件,”本·萨利姆船长对他的客人说,“我也提供不了。但不要紧,证件都是西方搞出来的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要紧的是钱。这些你拿着。”

他把一卷阿联酋货币迪拉姆塞进了马丁手里。这时候他们正迎着落日的余晖,在离岸一英里的水面上缓缓经过哈伊马角城。岸上,第一批灯火开始闪亮。

“我在前面的海岸让你上岸。”本·萨利姆说,“你会找到那条沿海公路,然后往回走。我知道在老城区有一座小小的招待所。很便宜,很干净,也很隐蔽。你就住在那里,不要外出。在那里你是安全的,我有几个朋友也许可以帮助你。”

珍珠号在向岸边靠拢。当马丁看到一座旅馆的灯光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本·萨利姆很清楚,这个旅馆原先是哈姆拉城堡,后来改造成了一个海滩俱乐部,专门招待外国客人,还有一座码头可供小船停靠。天黑以后那里完全没人。

“他要下船上岸了。”苏格兰埃泽尔空军基地的控制室里,有人这么说了一声。虽然漆黑一片,但两万英尺上空的掠食者热像仪依然能够看到那个敏捷的身影从帆船跳上码头,然后帆船倒退着驶向深水,回到大海。

“别理那艘船了,注意跟踪这个移动的身影。”戈登·菲利普说着,俯身在操作员肩头上审视着。指令传到了图姆莱特,掠食者被命令去跟踪沿着海岸公路走回哈伊马角的那个热像图影。

经过五英里的步行,马丁在半夜抵达了老城区。他问了两次路,终于来到了这座招待所。这里离谢赫家只有五百码的距离,九月十一日劫持客机撞向纽约世贸中心南楼的马尔万·谢赫就是来自这个家庭。他在当地依然是一个英雄。

房东阴沉着脸满腹狐疑,直至马丁提到费萨尔·本·萨利姆,再加上一叠迪拉姆钞票,疑云才立刻消散。马丁进了门,并被引到了一个简陋的房间里。这里似乎还住着另两个付费的客人,但他们已经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了。

房东随和地邀请马丁在上床就寝前一起喝杯茶。在喝茶时,马丁解释说他来自基达,是普什图人的后裔。

马丁那黝黑的长相、满脸的黑胡子,反复提及真主,使得房东深信他也是一名真正的信徒。他们互道晚安后便去睡觉了。

那艘帆船继续夜航。目的地是迪拜市中心被称为“海湾”的港口。曾几何时,那里是一个污浊的海湾,散发着死鱼的腥臭;人们在烈日下织补渔网。现在,这里已经成了这座生气勃勃都市的最后一道“风景线”。对面是黄金市场,头顶是高耸入云的现代化酒店。从事航海贸易的帆船入港,并排停泊,游客们在这里观赏残留的最后一小片“古老的阿拉伯”。

本·萨利姆招了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把他载去往北三英里的阿治曼酋长国,那是七个酋长国中最小的,也是第二穷的。在那里,他打发了出租车,摇摇摆摆地走进一座有顶棚的农贸市场,里面迷宫般的过道和熙熙攘攘的摊位很快就把他淹没了,使他摆脱了所有跟在身后的“尾巴”,如果有的话。

其实没有。掠食者侦察机正关注着哈伊马角城中心的一座招待所。帆船船主从市场里闪身出来,走进一座小小的清真寺,向伊玛目提出了一个要求。一个男孩被派了出去,他匆匆穿过城区,带回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确实是当地工程技术学院的学生,但他也是达伦塔训练营——二○○一年之前“基地”组织在贾拉拉巴德郊外的一个培训中心的毕业生。

老船长在年轻人耳边轻轻地耳语一番,年轻人点点头并向他致谢。然后船长就返回了,他再次穿过那座有顶棚的农贸市场,钻出来后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海湾”里他那艘货船上。他已经尽了力,现在要看那位年轻人的了。

同一天,但由于时差关系在时间上要晚一些,里士满伯爵夫人号货船缓慢地驶出利物浦港口外的默西河口,进入了爱尔兰海。麦肯德里克船长驾驶着船舶向南航行。货轮将以左舷经过威尔士,驶出爱尔兰海,驶过蜥蜴角,进入英吉利海峡和东大西洋。然后继续南下,经过葡萄牙,穿越地中海和苏伊士运河,抵达印度洋。

三月冰冷的海水拍击着里士满伯爵夫人号货轮的船首。甲板下面的货舱里,装载着运往新加坡的、用木条箱仔细包装着的“捷豹”轿车。

四天后,隐居在哈伊马角的阿富汗人迎来了他的客人。遵照吩咐,他一直没有出门,至少没有上街,只是他到屋子后面封闭的院子里透过气。后院与外面的街巷之间有两扇八英尺高的厚重的大门,常有送货的面包车从那里进进出出。

他站在院子里时,被空中的掠食者看到了,苏格兰的管理员注意到他已经换了衣服。

他迎来的客人可不是来送食物、饮料或衣物的,而是来取东西的。他们倒车,把面包车贴近房子的后门。司机留在车上,另外三个人走进了房子。

其他两名房客都出去工作了,房东根据约定在外面的商铺里忙活。三个来人都清楚他们接到过的指示。他们径直走向那扇事先指认清楚的门,未经敲门就走了进去。屋里那个正坐着阅读《古兰经》的身影慌忙站起来,但发现他正面对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握枪的是一个在阿富汗接受过培训的人。三个人都戴着面罩。

他们很安静,但动作很麻利。马丁见过许多战士,他发觉这几位很内行。一只头罩套上他的头部,垂落至他的肩膀。他的双手被扭到背后,并被戴上了塑料手铐。然后他迈步向前,确切地说,是被推着向前——走出门,走过铺着地砖的走廊,进入面包车的后部。他在车厢里侧卧着,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感觉到面包车颠簸着驶出大门,到了街上。

掠食者监测到了这辆车,但管理员以为它是来送洗熨衣物的,所以没有在意。几分钟之后,面包车就不见踪影了。现代化的侦察技术可以创造许多奇迹,但再高明的机器也会被愚弄。这个劫持小分队并不知道在头顶上方有一架掠食者,但他们聪明地选择了上午,而不是夜半时分来实施劫持,愚弄了苏格兰埃泽尔的那些管理员们。

足足过了三天他们才反应过来,他们的人没有出现在院子里发送“活着的信号”。简言之,他消失了。他们正在监视着一座空房子。他们根本不知道来过的面包车是哪一辆把他带走的。

事实上,那辆面包车并没开太远。哈伊马角港城的腹地后面是荒凉的岩石丛生的沙漠,一直延伸到杰拜尔角的山区。在这里,除了山羊和蝾螈,没有其他生物可以生存。

他们劫持的人质可能正被人监视着,所以劫匪们绝不冒风险。沙漠里有几条土路通往山里,他们驶上了其中一条。在车厢后部,马丁感觉到汽车离开沥青路面,开始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

假如有尾随的车辆,它肯定会被发觉。即使保持远距离,不能被直接看到,在沙漠上行驶扬起来的沙尘也会暴露它的行踪。如果是直升机在跟踪监视,那就更明显了。

面包车在山里的土路上行驶了五英里之后停住了。劫匪中的头目,也就是那个拿手枪的人,举起一副高倍望远镜审视他们身后老城区方向的山谷和海岸。后面没有尾巴。

他满意之后,让面包车掉头从山丘里驶了出来。真正目的地是城区郊外一栋有围墙、带院子的别墅。面包车驶进围墙后,大门重新上锁,车尾对向一扇洞开的房门。马丁被推搡着下了车,走向一条铺着地砖的走廊。

他的塑料手铐被卸下,但左手又被套上了一只冷冰冰的金属铐子。他知道,还会有一条链子拴在墙上的螺栓上,无法挣脱。面罩被摘下后,他发现劫持者们还蒙着面。他们向后退去,“哐当”一声关上房门。然后他听到插销插上的声音。

这里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囚室,只是底楼的一个经过加固的房间。窗户被砌上砖头封住了,虽然马丁看不到,但在外墙又画上了一扇窗户,这样,拿着望远镜在围墙对面窥视的人就会被蒙骗过去了。

对于在特空团经历过反审讯培训的马丁来说,这种待遇算舒服的了。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灯泡,外面由一层金属丝网保护着,以防被砸破。灯光是暗了一点,但也够了。

房内有一张行军床,拴在他手上的铁链长度正好够他在**躺下来睡觉。还有一把直背椅子和一个便池,都在不同方向上,但都够得着。

铁链的长度让他正好不能抵达门边,劫匪们通过这扇门给他送水和食物。门上还有一个窥视孔,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时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而他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当初在苏格兰福布斯城堡时,情报专家曾长时间激烈地讨论过一个问题:马丁要不要在身上安装追踪仪?

现代化的发射器已经微小到能够植入皮下,而且不用割开表皮。它的体积只有大头针那么大。它们由血液提供热量,无须动力源。但它们的发射距离是有限的。更糟的是,如果使用超级敏感的探测器就能发现它们。

“这些人肯定不是笨蛋。”菲利普强调说。中情局反恐中心的同事也表示赞同。

“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麦克唐纳说,“他们掌握高新技术的程度是惊人的,尤其是计算机方面。”

大家一致认为,万一敌人用仪器探测马丁从而发现他身上的秘密设施,那么他会立刻被弄死,这一点毋庸置疑。最后,大家决定不在马丁身上安装追踪仪或发射器。

一个小时后,绑匪们又来到马丁身边,仍然戴着面罩。

搜身很仔细,很彻底。先是衣物,他被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衣物被拿到另一个房间去检查。

他们没有进行喉咙和肛门的搜查。这些工作由扫描仪来完成。仪器探测了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如果检测仪发出嘀嘀声,就说明发现了非身体组织的物质。只有在检测口腔时,仪器“嘀嘀”地叫了起来。他们让他张大嘴巴,检查了每一颗镶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现。

他们归还了他的衣物,准备离开。

“我把我的《古兰经》留在了招待所里,”囚犯说,“我没有手表和蒲席,可我知道现在应该是祈祷的时间。”

那个头目通过窥视孔盯着马丁。他什么也没说,但两分钟以后他拿来了《古兰经》和蒲席。马丁严肃地向他致谢。

食物和水定时送进来。每次有人端盘子进来,都先挥舞着一把手枪把他逼退到后面,然后再把食物放到他能够得着的地方。清洗便池的时候也是这样。

三天后,对他的审讯开始了,这次他被戴上了面罩,以免他看到窗外,然后他被引领着走过了两条通道。当面罩被摘去时,他吃了一惊。他面前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张雕花的餐桌后面,活像一位雇主在面试一名求职者。这人年轻、优雅、文明,具有大都市派头,没戴面具,说一口纯正的海湾阿拉伯语。

“我认为戴面罩毫无意义,”他说,“使用假名也一样。呃,我叫哈塔卜博士。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如果你能让我相信,你确实是你自己所声称的那个人,那么我们欢迎你加入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会背叛我们的。如果你不是,那么,恐怕你会被立即处死。伊兹玛特·汗先生,你真的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阿富汗人吗?”

“他们将会集中关注两个问题,”当初在福布斯城堡讨论时,戈登·菲利普曾警告过他,“你真的是伊兹玛特·汗吗——参加过卡拉伊贾吉监狱暴动的那个伊兹玛特·汗?在关塔那摩湾的五年时间是不是把你变成了另一个人?”

马丁回望着这个微笑着的阿拉伯人。他回想起塔米安·戈弗雷的警告:“别担心那些留着大胡子、尖声叫嚷的人;要留意那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抽烟喝酒、与女人相伴的人,能混同于我们中间的人,全盘西化的人,人类的变色龙,满腔仇恨而又深藏不露的人。这种人,绝对致命。这有一个词语……‘塔克菲尔’。”

“阿富汗人有许多,”他说,“谁称我是‘那个阿富汗人’?”

“哦,你的消息已经闭塞五年了。在卡拉伊贾吉监狱事件之后,外面对你有许多传闻。你不认识我,可我对你却很了解。我们的一些人已从关塔那摩湾被释放了。他们对你评价很高。他们说你从来没有招供。这是真的吗?”

“他们问了我自己的情况。这个我告诉了他们。”

“但你从来没有谴责过别人,也没有说出任何名字。其他人是这么说你的。”

“他们杀害了我全家。当时我的大部分已经死了。你能怎样惩罚一个死人呢?”

“回答得好,朋友。那么,我们谈谈关塔那摩湾。跟我说说那里的情况。”

关于阿富汗人在古巴半岛上那个监狱里的事,马丁已经被反反复复地灌输过多遍了。他们于二○○二年一月十四日抵达,又饥又渴,浑身尘土,臭气熏天,戴着面罩和镣铐。之后胡子和头发被剃去,穿上了橙色的连身囚服,套着面罩踉踉跄跄地走路……

哈塔卜博士做了大量笔记,用一支老式的自来水笔写在黄色的记事本上。有一长串问题,现在他都知道了答案。他停了下来,向他的囚徒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下午晚些时候,他拿来了一张照片。

“你认识这个人吗?”他问道,“你见过他吗?”

马丁摇摇头。照片上那张脸是杰弗里·米勒将军,他是监狱长里克·巴库斯将军的继任者。巴库斯将军曾旁听过审讯,但将相关事宜向中情局情报小组作介绍的是米勒将军。

“对,”哈塔卜说,“根据我们释放出来的朋友的说法,他见过你,但你因为不予合作所以总要戴着头罩。那么,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呢?”

他们一直谈到太阳落山,最后那个阿拉伯人站了起来。

“我要去做大量的核对工作,”他说,“如果你说的一切属实,那么我们过几天再继续。否则的话,恐怕我将不得不向我的部下苏莱曼下达适当的指令。”

马丁返回了囚室。哈塔卜博士迅速向警卫班下达了指示,然后就离开了。他驾着一辆普通的租赁汽车,回到哈伊马角城区俯瞰沙克尔深水港的希尔顿酒店。他在酒店房间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他身穿一套裁剪非常合身的热带地区常见的奶油色西服,在迪拜国际机场英国航空公司的柜台办理登机手续时,他的英语流利得无懈可击。

事实上,阿里·阿齐兹·哈塔卜出生在科威特,是一位资深银行职员的儿子。在海湾地区,这意味着他家境富裕,享有特权。一九八九年,他父亲升任科威特银行伦敦分行副经理,于是他们举家迁往英国,从而避开了一九九○年伊拉克入侵祖国的战祸。

当时,阿里·阿齐兹已经能说一口十分流利的英语了。他十五岁时进入一所英国学校学习,三年后以一口纯正的英语和优异的成绩毕业。当父亲举家迁回科威特时,他选择留在英国,考入拉夫伯勒理工学院。四年后他获得化学工程专业学位,并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在伦敦,他开始经常去一座清真寺,那个清真寺是一个仇视西方、挑动反叛的布道者主持的,他成为了那种媒体所称的“激进分子”。二十一岁的他已被彻底洗脑,成了一名“基地”组织的狂热支持者。

一位“聪明的伯乐”建议他去巴基斯坦看看,他接受了建议,穿过开伯尔山口,进入巴基斯坦,在“基地”组织的恐怖训练营待了六个月。组织认定他适合“卧底”,应该在英国过低调的生活,绝不能引起当局的注意。

回到伦敦后,他按他们的要求做了。他向科威特使馆报告说丢失了护照,申领了一本新的,上面没有可疑的巴基斯坦出入境印章。如果任何人问起来,他会说去过海湾地区探访亲友,但从来没去过巴基斯坦附近,更不用说阿富汗了。一九九九年,他在伯明翰的阿斯顿大学谋得了一个讲师的职位。两年后,美英联军入侵了阿富汗。

起初几个星期,他一直坐立不安,唯恐他去过恐怖训练营的蛛丝马迹被发现,但“基地”组织的人事部长阿布·祖拜德把他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了,哈塔卜去过那里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所以他一直没被外界发觉,并升任为“基地”组织在英国的头目。

哈塔卜博士飞往伦敦的班机起飞时,在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岛北部文莱苏丹国,爪哇星辰号货轮正缓慢地离开泊位,向公海驶去。

它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亚西海岸的弗里曼特尔港,挪威籍船长克努特·赫尔曼完全想不到这次航程会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他知道这里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海域,但不是因为有浅滩、激流、礁石、风暴或海啸。这一带的危险是猖獗的海盗活动。

从西边的马六甲海峡到东边的苏拉威西海,每年都会发生五百余起海盗袭击商船事件和一百起劫持船员事件。有时船东支付赎金后,船员会得以释放。但也有时,船上人员全部被杀,尸骨无存。货物通常会被劫走在黑市上出售。

赫尔曼船长却怀着轻松的心情驾船去弗里曼特尔,因为他深信他载运的货物对海盗来说是没有用处的。但他想错了。

第一段航程是北行的,与他最终目的地背道而驰。他用了六个小时,经过摇摇欲坠的古达城,来到了沙巴和加里曼丹岛的最北端,由此转向东南进入苏禄群岛。

他计划取道塔威塔威岛与和乐岛之间的深水航道,避开珊瑚礁和丛林岛屿。进入苏禄群岛南部后,就可以一直南下穿越苏拉威西海,最终抵达澳大利亚。

在文莱,监视他的人看到他起锚后,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如果截听这个电话,会发现只不过是在说一位患病的叔叔再过十二天就可以出院了。其实这意味着十二个小时后实施拦截。

这个电话打到了和乐岛上的一个小港湾,接听的人是伦敦航运经纪人亚历克斯·西伯特先生的新客户——楠榜先生,他再也不是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的那位商人了。

在热带地区夜幕的掩护下,楠榜指挥着十二名冷血杀手开始行动。这些杀手的报酬很高,所以他们很听话。除了刑事罪犯,他们同时也是穆斯林极端分子。菲律宾南方,阿布沙耶夫的反政府武装的最后一个半岛根据地与苏禄海仅相隔几英里。他们不但宗教上走极端路线,而且还充当赏金杀手。而为楠榜先生工作能使他们兼顾这两个目的。

黎明时分,他们的两艘快艇驶抵两个岛屿之间的预定位置,等待着。一小时后,爪哇星辰从苏禄海进入苏拉威西海,逼近了他们。拿下它是小菜一碟,这些匪徒都经过严格的训练。

赫尔曼船长夜间一直在亲自指挥驾驶,当太平洋的黎明在左舷出现时,他把驾船的工作交给了印度尼西亚大副,到下面的舱室去了。十名船员都睡在首楼的舱房里。

印尼籍大副先是看到两艘快艇一左一右从船尾追了上来。几个皮肤黝黑、赤着双脚、身手敏捷的人轻松地从快艇攀上了甲板,朝着船上建筑和他站立的驾驶台跑过来。他刚刚按下紧急情况按钮通知船长,那些人就已经从驾驶台的侧门冲了进来。一把尖刀横在大副的咽喉部位,一个声音尖叫着:“船长,船长……”

其实没这个必要了。疲惫的克努特·赫尔曼船长正走上来察看。他和握着一支微型冲锋枪的楠榜先生同时走上了驾驶台。挪威船长明白最好不要反抗。这些海盗会与澳大利亚的船舶公司总部谈妥赎金数额的。

“赫尔曼船长……”

这家伙还知道他的名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请问问你的大副,他在刚刚过去的五分钟内是否发射过无线电信号?”

没有必要问。楠榜说的是英语。对挪威船长和他的印尼大副来说,英语是他们的工作语言。大副尖叫着说,他根本就没去碰过无线电报机的按钮。

“好极了。”楠榜说,接着就用当地的方言发出了一连串命令。赫尔曼船长一个词也不懂。不过,当匪徒把大副的脑袋往后一扳,一刀切开了喉咙时,他就全明白了。大副抽搐了几下就死了。赫尔曼船长在海上漂泊了四十年,从来没有晕过船,但现在他倚靠在舵轮上把胃里的一切都呕吐空了。

“这两摊污物需要清洗,”楠榜说,“从现在起,船长,如果你拒绝服从我的命令,那么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一名船员受到这样的‘款待’。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挪威船长被押进驾驶台后面小小的无线电报务室,调到十六频道国际求救频率。楠榜取出了一张纸。

“你不能用平静的语调读,船长。我按下‘发射’按钮并点头以后,你要用惊恐的语调喊出这条信息。不然的话,你的人就得死,一个接一个。准备好了吗?”

赫尔曼船长点点头。这种极度惊恐的状态已经用不着他假装扮演了。

“求救、求救、求救,爪哇星辰、爪哇星辰……机舱火灾,无法自救……我的位置……”

他一读出来就知道这个位置是错的,这是往南方一百海里左右的苏拉威西海域。但他不想争论。楠榜关掉无线电发报机,用枪口顶着挪威人,将他带回驾驶台。

有两名水手在驾驶台的地板上奋力擦洗血迹和呕吐物。船长能看到另八名船员惊恐万状地一字排开站在舱口盖上,六名匪徒正在监视着他们。

另外两个匪徒留守在船桥上,剩下的四个把救生筏、救生带和两件充气救生衣扯了下来,扔进了一艘快艇里——就是船体中部、带备用油箱的快艇。

一切就绪后,四人驾着那艘快艇离开爪哇星辰的船舷,朝南方疾驶而去。在平静的热带海面上,如果以十五节的航速,七小时内他们就能向南行驶一百海里,再有十小时,即可返回他们的海盗小港湾。

“改变航向,船长。”楠榜说。虽然他的语调十分温和,但他那双射向挪威人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刻骨的仇恨。

爪哇星辰号掉头驶往东北方向,离开苏禄群岛的众多岛屿,穿过国际分界线进入菲律宾领海。

棉兰老岛的南方省份三宝颜,有一部分地区是菲律宾政府军不敢涉足的。这里是阿布沙耶夫[23]的地盘,他们能在这里安全地招兵买马,组织训练并享用战利品。爪哇星辰号货船上的货物虽然不能在市场上出售,但仍然是战利品。楠榜用当地话与海盗的头目商量了一下。那人指点着前方一个浅水海湾的入口,两边是茂密的丛林。

楠榜刚刚问的是:“你们的人能把这艘船开到那里去吗?”海盗头子点点头。楠榜向围着海员的那伙人下达了命令。那些人迫不及待地把船员们赶到栏杆旁,然后开枪了。水手们尖叫着翻落进温暖的海水里。在水下的某处,鲨鱼循着血腥味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