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帝制时代,皇帝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士大夫是读书人,常年和文字、思想打交道,文字是他们的立身之本。遇到仁慈的皇帝,士大夫其乐无穷;但遇到如朱元璋这样的皇帝,士大夫就如坠地狱。
朱元璋出身贫苦,和当时的读书人阶层有着天壤之别。这就在无形中让朱元璋有了自卑感,这种自卑感是因为,中国古代的皇帝总希望自己能够占据权力、知识和思想的顶端,他既是权力最高者,当然也希望自己是思想宗师。把政统(权力)和道统(思想)合二为一,是每个皇帝内心深处的最大愿望。
然而朱元璋做不到这点,他只能拥有其一,因为他的知识水准和思想境界太低下了。在这种情况下,换作别的英明的皇帝,可能还要谦虚地向知识分子学习,但朱元璋的性格,使他不但不向这些人学习,反而还要打压他们。
在朱元璋看来,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可能凭借其掌握的知识和思想,在无声无息中讥讽他,骂人不带脏字地让他中招。把知识分子当成仇人,这是朱元璋最可怜也是最可恨的地方。
据说,朱元璋对知识分子的警惕和厌恶,始于一次闲谈。他和几个战友在谈到张士诚时,说张士诚这个名字起得很好。有人就告诉他:张士诚原来不叫张士诚,这个名字是他手下的一群知识分子给他改的。
朱元璋赞叹说:“还是知识分子厉害,他这个名字不错。”
那个人又告诉他:“知识分子这是在骂他呢!《孟子》里有这么一句话:‘士,诚小人也。’”——古文没有标点,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读:“士诚,小人也。”
朱元璋惊骇地叫起来:“我的妈呀,这群知识分子好阴险啊,我以后要小心!”
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玩的——朱元璋真就上心了。他这一上心,“文字狱”就开始上演。
所谓文字狱,直白而言就是因文字而产生的罪,统治者由于神经过分敏感,看到某些文字时就会把它和自己的经历、特点、缺陷等强拉硬扯上关系,最后认定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在讥讽甚至诅咒自己。文字狱之所以会产生,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统治者的变态,另一方面也和统治者的“想象力”有关。
据史料记载,从1384年到1396年,在这13年中发生了不下20余起文字狱事件。因文字狱而遭到屠杀和株连的人,虽没有胡惟庸案中被处决的人多,但数字也是相当可观。
朱元璋当过和尚,还做过盗贼(小偷小摸),这段经历让他特别在意,所以特别忌讳别人提起这些事。于是他只要一看到“生(僧)”“光”“秃”“则”等字或谐音的字,就马上心跳加速,因为这些字在他看来,都是在骂他当过和尚;“则”则被视为骂他做过贼。
在这种思维定式下,文字狱开始令人啼笑皆非地不断上演。
关于骂他是秃驴的,有这样一些事:常州府学教育部门官员蒋镇所作的《正旦贺表》中有“睿性生智”几个字,被朱元璋下令处斩,因为“生”与“僧”同,这被视为骂他当过秃驴;还有人所作的《正旦贺表》中有“取法象魏”几个字,因为“取法”与“去发”读音相近而被斩;台州训导林云所作的《谢东宫赐宴笺》中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几个字,因为“法坤”与“发髡”读音相近而被斩。
至于骂他是做过贼的,就更加不胜枚举了:
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所作的《谢增俸表》中有“作则垂宪”几个字,“则”与“贼”音同,被斩;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所作的《长寿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几个字,被斩;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所作的《贺冬表》中有“仪则天下”几个字,被斩;桂林府学训导蒋质所作的《正旦贺表》中有“建中作则”几个字,被斩……
“则”这个字是一个转折词,在文章诗词中不能缺失,这就导致触犯这个禁忌的人特别多,朱元璋杀起来也特别爽。
还有的文字狱,是朱元璋觉得在讽刺他的执政。佥事陈养浩作诗道:“城南有安妇,夜夜哭征夫。”朱元璋看后,叫起来:“如今四海升平,你居然说有怨妇哭当兵的丈夫,杀!”有个和尚作诗道:“新筑西园小草堂,热时无处可乘凉。”朱元璋看后,也叫起来,丝毫没有看在曾经是同行的面子上饶过他,他说:“这是抨击我刑法太严苛啊,杀!”兖州知府卢熊错把“兖”写成“衮”,朱元璋看了,说:“这是想让我滚啊,杀!”
那么,如果没有“则”“光”这些透露朱元璋人生经历的字,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呢?
也不是。曾经有个知识分子作贺表,表中称赞朱元璋的治理是“天下有道”,祝愿朱元璋“万寿无疆”。不料,朱元璋却大怒道:“这个人良心大大地坏掉了!”
其他人根本没有看出来这八个字有什么不怀好意。朱元璋说:“‘道’就是‘盗’,‘无疆’就是诅咒我失去疆土。”有人为此人辩解说:“您曾经下过旨:表文不许杜撰,务必出自经典。‘天下有道’是孔子在《论语》中说的,‘万寿无疆’则出自《诗经》。”
朱元璋那天心情很好,就认可了对方的解释。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上面这位知识分子的运气的。明初文坛泰斗高启曾写过一篇《上梁文》,内容是关于苏州府衙的,而苏州府衙恰好建在张士诚王府的废墟旁,这篇文章中有“虎踞龙蟠”等套话,朱元璋知道后,咆哮道:“这是想让已经死掉的张士诚称帝吗?高启很怀念张士诚啊!”就这样,高启被腰斩了。
朱元璋在文字狱上发起了疯:管你是不是我的臣子,即使你不是我的臣子,我也要把你捉拿归案。朝鲜国王曾向朱元璋进表笺,内文有“犯上”字样,引得朱元璋又一次大发雷霆,令朝鲜国王把撰写此文的作者押送到南京,然后发配到云南。
文字狱过于泛滥和恐怖,把当时的知识分子吓得要死。曾有个叫邓伯言的读书人经推荐入京应试,廷试中,他写了一句诗:“鳌足立四极,钟山蟠一龙。”朱元璋看后特别喜欢,当庭吟诵,激动之下还把桌子拍得直响。然而邓伯言已是魂不附体,跪在阶下,竟然被吓得昏死过去。
李善长还活着时,有个读书人帮他撰写露布(公布文书),朱元璋读后感觉他写得特别好,马上派使者召他入宫。而使者以为朱元璋是捉拿此读书人的,所以给他戴上枷戴,押入皇宫。这个读书人在来之前,也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已把遗书写好,想不到见到朱元璋后,才发现朱元璋是要重用他。悲喜交加下,他险些中风。
朱元璋大兴文字狱的行为,本质上是对知识分子的极端仇恨和轻视。所以他的文字狱并不是针对文字本身,而是针对写出这些文字的知识分子。有些知识分子看透了朱元璋的阴狠,所以拒不入朝。朱元璋对待这种人也是毫不手软。教育部门的官员许存仁曾要告老还乡,朱元璋认为他是瞧不起自己,于是将其逮捕入狱,许存仁最终被狱卒折磨而死。大知识分子夏伯启叔侄,拒绝听从朱元璋的召唤,而且当着使者的面咬断手指,以立誓永不当官,朱元璋像疯狗一样,下令枭没其全家。
朱元璋不但用文字狱大力清洗知识分子,同时还改变了知识分子约定俗成的观念。中国自古以来的知识分子,全是“话痨”。在上书皇帝时,他们为了炫耀知识和学问,常常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堆砌辞藻。朱元璋是个“极简主义者”,他一贯的宗旨就是:若无必要,勿增实体。孔子说,辞达而已。这说明一件事情,如果能用十个字,就不要用十一个。
但“铺张”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潜规则”,虽然并没有人具体提出,他们自己却在多年的进化中形成了这种“传统”。某次,刑部的官员茹太素上万言书,在他读了6000多字后,朱元璋依然没有搞明白这个家伙到底要说什么,于是他下令把茹太素打了一顿屁股,要他回家修改。第二天,茹太素一瘸一拐地又来了,等读了16000字后,才终于谈到核心问题。他建议了五件事,其中四件可行。
朱元璋立即命有关部门执行,然后严肃地对茹太素说:“就这五件事,五百字就已经足够说明白了,你非要搞出17000字,我又不会按照字数给你稿酬。你这是繁文之过,大大地不应该!”
茹太素只好忍受着屁股的疼痛,跪下谢恩。朱元璋特意将这件事写成公文,让全国官员学习。看似是茹太素太啰唆而被打,其实是朱元璋用皇帝的权力,强行清洗了知识分子阶层的“潜规则”。
知识分子莫名其妙地被屠杀、被歧视、被打压,这让很多大臣都很疑惑。朱元璋只好对这些脑袋不开窍的人说了这样一段话:“世乱用武,世治宜文,非偏也。”意思是说,太平时代,自然要用读书人,可也必须让他们老实点。
而让一个人老实最好的办法,在朱元璋看来,就是“杀鸡儆猴”。经过“大清洗”后的知识分子阶层,没有人敢再说真话,有人甚至连话都不敢说,文章诗歌也不敢写。朱元璋用“大清洗”让中国的才俊们全部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