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和郭英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的起点都很高。郭英的地位,是靠成为朱元璋的小舅子而实现跃升的;而耿炳文的地位提升,则是靠老爹耿君用。耿君用是朱元璋的管军总管,在1356年时牺牲。之后,耿炳文继承了老爹的职务,在与张士诚的战役中开始脱颖而出,并最终帮着朱元璋把张士诚打残了。
朱元璋北伐后,耿炳文更是不停地建立功勋:有一段时间,朱元璋甚至认为,耿炳文的功劳能够与徐达平分秋色。但耿炳文的许多战绩,都是建立在和无数战友合作的基础上的,他唯一一次独立建立功勋,是在1392年平定了陕西徽州的邪教叛乱。耿炳文并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当他孤军奋战时,只能守成、不能进取,这是做将领最大的问题。但朱元璋偏偏就特别喜欢他,因为耿炳文身上有两个令朱元璋不得不喜欢的“秘诀”——
第一个秘诀是,耿炳文非常懂得如何做一个臣子,或者说,是如何做一个不被君主杀掉的臣子。他的第一个秘诀就是“为人臣,止于慎”,也就是谨慎小心,绝对不做任何让君主讨厌的事。君主最讨厌拉帮结派,耿炳文就很少和他的战友们聚餐;君主还讨厌有些臣子立了点功就张牙舞爪,耿炳文就从来不提战功的事,甚至朱元璋每次封赏他实物,他都会还回来一部分。
除了这个秘诀外,耿炳文的第二个秘诀就是“为人臣,止于平台”。所谓“止于平台”,就是把自己所立的功劳全部归功于君主。在这一点上,耿炳文有着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远见卓识。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在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后,总会觉得这全是凭借自己一个人的能力;但其实,很多人之所以风光八面,只不过是因为有个好平台,离开了这个平台,就什么都不是了。
在朱元璋看来,胡惟庸和蓝玉的嚣张跋扈就是典型,没有了朱元璋和他的大明帝国这个平台,胡惟庸和蓝玉就什么都不是。
耿炳文在这方面做得相当出色。朱元璋曾让功臣们回忆往事,把他们的“创业经历”写下来。其他功臣都让撰写者把自己吹嘘成神仙下凡,只有耿炳文对他的撰写者刘三吾说:“我没啥引以为傲的经历,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跟了皇上。所以你写的时候,措辞一定要谦抑,一定要把我的所有功绩全部归之于主上(朱元璋)。”在写到大败张士诚一事时,耿炳文又告诉刘三吾:“你就这样写,我等之所以能占据东吴,都是靠着陛下的指挥方略,我自己哪有什么建树。”
刘三吾对耿炳文的这种态度既赞赏又钦佩,他对耿炳文说:“侯爷也许就像刘邦说的那样是功狗!”
耿炳文叫起好来,说:“这句话太好了,你就按照这个思路来写!”
于是刘三吾写道:“是功也,狗之功也,其敢以自名?今故为三吾言之也。然则侯前后所历战,百战百捷,其功大矣,侯虽不敢自名其功。而功之在侯,犹猎之不能忘犬,犬之不能忘所自也。如此其克有今日也,宜哉!”
这就是耿炳文的“功狗”论,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朱元璋和天下人:我所有的功劳,都是朱元璋假手于我完成的。我是条凶猛异常的猎狗,之所以能捉到野兔,不是因为我自己的意识和能力,而是皇上给了我智慧,赐予我勇气。
朱元璋太喜欢这样的人了:这几乎就是奴才的典范!于是,他派人把耿炳文请到宫中,邀请他吃南京板鸭。耿炳文吃起鸭子来非常斯文,好像特别担心稍不小心就会惹得朱元璋不高兴。
朱元璋可不管那个。权力之所以让人渴望,就是因为拥有权力的人可以为所欲为。他甩开腮帮子,一口气就吃掉了一只,然后抹抹嘴巴,问耿炳文:“天下太平了吗?”
耿炳文迅速而不匆忙地放下鸭腿,回道:“皇上,天下太平得不行不行的。”
朱元璋说:“这一切都是你和你那些战友的功劳。”
耿炳文站起来说:“这都是皇上您的功劳。”
朱元璋示意他坐下,继续吃他的鸭腿。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耿炳文。耿炳文像是棵濒临枯萎的千年老树,虽然毫无生气,却有种厚重感——这正是他朱元璋想要的。
于是朱元璋问:“老耿啊,你说,是打天下难,还是守天下难?”
耿炳文又放下鸭腿,回答朱元璋:“这要看是谁打,谁守。”
朱元璋“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耿炳文缓缓地说道:“若是说打天下,那肯定是徐达、常遇春,当然,还有蓝玉。”
他说到蓝玉的名字时,偷偷地瞄了朱元璋一眼,发现朱元璋神色自然,于是又说了下去:“但如果是守天下,那就非臣莫属。不过,这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在您英明的指导下完成。”
朱元璋大笑起来,不是因为耿炳文的马屁拍得很好,而是因为耿炳文的马屁拍得太冷幽默了。
他问耿炳文:“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如果没有了我,你还能守天下吗?”
耿炳文仿佛看到那只鸭腿在动。他眨了眨眼睛,拼命琢磨着朱元璋这句话的意思,可终究没有揣摩出真意。但他有高超的反应能力,他问朱元璋:“皇上,没有了您是什么意思?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朱元璋又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沧桑和无奈。他指了指耿炳文,说:“老耿啊,你今天就收起你那一套‘为人臣’的观念吧,咱哥儿俩聊点实在的。”
耿炳文点头。
朱元璋茫然地看着宫中的空旷处:不久之前,这里还是人山人海,每个人都曾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但如今那些人都已赶赴黄泉。他能清楚地记得蓝玉经常站的位置,那个位置有很多人想站,但只有蓝玉站在那儿让人觉得最顺眼。
他不由得悲伤起来,鼻子一酸,眼泪却没有跟着落下来——从当和尚的那天起,他仿佛就忘记了如何流泪。即使是他的老伴马秀英马皇后去世时,他也没有掉泪。直到朱标去世,他才老泪纵横,事后他去擦脸,看到掌心的泪水,居然想不起这是什么。过了几天后,他才突然想起,那是人类最古老的情绪,这种情绪只有在人失去至亲至爱时才会出现。
朱元璋的鼻子酸了半天,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来。耿炳文急得手心里都出了汗,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幸好,朱元璋停下了挤眼泪,开始和耿炳文聊起了正经事。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年事已高,总有走的那天,皇太孙又年幼,必须有人辅佐才成。郭英说你只能守不能攻,但这正是你表现的时候——大明江山已稳,用不着再开疆拓土了,你只须好好辅佐皇太孙,守护他,帮他坐稳这个江山就行。”
耿炳文越听越紧张,听完朱元璋最后一个字,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哭啼啼地说:“皇上,您这真是为难我!没有了您,我什么都不是啊!”
朱元璋板起脸来,训斥他说:“住嘴!既然是我让你成为现在的你,那我现在就让你成为辅佐皇太孙的你。你要听话。”
耿炳文仍然哭着,他是真的发自肺腑地知道自己无法胜任。没几年,朝廷就在朱棣的新式战法下乱作一团,足以证明耿炳文的确有自知之明。
朱元璋发现耿炳文的确挺窝囊的,幸好还有三个人。他默默地把耿炳文列入候选名单,如果那三个还是不行,那么耿炳文就必须像鸭子一样,被他赶上辅佐朱允炆的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