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格拉哈姆判断得没错,正是中午时分,委员会降下了白旗。但离投降协议正式生效还有几个小时,所以他说完“宣言”后,便回去风向标办公室的新公寓了。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他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此时只觉得疲惫不堪,连好奇心也已消磨殆尽;他睁着眼睛,呆滞地坐了好一会儿,又短暂地睡了一觉。很快,两个医护人员把他叫醒,准备兴奋剂让他服用,好打起精神,参加下面的行程。他服下兴奋剂,遵守嘱托洗了个冷水澡,顿时又精神焕发。现在他能够、也愿意陪着奥斯特罗走过几条看起来有好几英里长的通道,来来回回地搭乘电梯和滑梯去巡视白人委员会的倒台场景了。
这条路在错综复杂的建筑物间迂回穿过。最后,他们来到一条弯曲的通道前,道路渐渐宽敞起来,最后通向一块椭圆形的空地。在夕阳的照射下,云层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映衬着残缺的委员会大厦,天际线如切割般破碎不平。一阵喧闹的呼喊声钻入他的耳中。不一会儿,他们爬到了险峻的山崖边上。崖上有许多残毁的建筑物,摇摇欲坠地悬在废墟之上。这片宽阔的区域与格拉哈姆在椭圆形镜面中看到的远景并无二样,但直接看着,却别有一番独特而美妙的感觉。
突然出现的这处空地如圆形剧场般,中心到外缘有差不多一英里。空地的左半部分在阳光的照射范围内,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下部和右半部分则笼罩在阴影里,显得寒气森森;中央赫然矗立着灰蒙蒙的委员会大厦,落日的余晖下,巨大的黑色降旗缓慢地飘摇着。损毁的房间、大厅和通道奇怪地张着大口,断截的钢筋倔强地矗立在混乱的废墟中,大团扭曲的电缆如纠缠的海草般垂坠下来。大厦的底部传出无数交叠的轰鸣声、激烈的冲撞声和小号声。放眼望去,这栋白色建筑周围一片疮痍,委员会一声令下,如今随处可见被炸毁的黑色墙块、**的寒碜地基、破败的木制构造、骷髅般的大梁、庞大的墙体和密集的结实柱子。在下方阴森森的残骸中,一股水流潺潺流过,闪烁着粼粼波光。在这处空地的远方,一大片轮廓模糊的建筑中,兀地探出一截扭曲的水管尾,高悬在两百英尺的半空中,激烈地喷射出闪亮的水流。周围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哪里有空地和落脚之处,哪里就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远远地望去,他们虽然看起来不高,但身形仍然很清晰,除了那些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色的人,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地攀爬着摇摇欲坠的墙壁,在高高伫立的柱子下围成圆圈,响亮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废墟的边缘上站满了人,个个都推推搡搡地走向中央场地。
委员会大厦的上层空无一人,似乎早已荒废,只有低垂的降旗沉重地悬在灯光下。交战中死去的将士要么藏在委员会大厦里,要么被汹涌的人潮挡住,要么被清理了。格拉哈姆只在废墟的犄角旮旯里或者流水中发现了几具没人理会的尸体。
“你会出去见他们吗,陛下?”奥斯特罗说,“他们很想见你。”
格拉哈姆犹豫了一下,向前走到断壁垂直竖立的地方。他笔直地站着,俯瞰着下方。他颀长的黑色身影在天空中衬得异常萧瑟。
渐渐地,成群结队的人们发现了他。这时,远处出现了一小队身穿黑制服的人,推挤着人群,向委员会大厦冲去。格拉哈姆看见底下一颗颗黑色的脑袋仰起脸来,遥遥地注视着他,激动地挥舞起手臂来。他突然想到他应该给予他们一些回应。于是他抬起手,指向委员会大厦,又徐徐地垂下。下面呼声的音量不断地提高,变得整齐划一起来,像无数欢呼的声浪向他涌来。
西方的天际呈现出苍白的靛蓝色,木星高高地挂在南端,投降协议还没交接完成。天空的变化缓慢而迟钝,宁静美丽的夜晚很快来临了;地面的秩序乱成一团,各方发号施令,受命的人们匆忙地来回奔走,现场的无序和混乱进一步升级扩大。委员会还没出来,各种纷杂的呼声指挥着汗如雨下的人们,将肉搏战中壮烈牺牲在那些长长的走廊和房间中的尸体抬出来。
委员会的通道两旁列满了黑衣警卫,一直延伸到深蓝的暮色笼罩的废墟之中。数不胜数的人涌入沦陷的委员会大厦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建筑林立的崖边也不能幸免。虽然他们并没有大声欢呼,但仍弄出了细碎的杂音,就如海浪扑上鹅卵石沙滩般哗哗作响。奥斯特罗走上一摞翻转的巨大砖石,上面用木材和金属构筑大梁,临时搭建了一个舞台,主体部分已经完工,但底下仍传出机器的轰鸣和碰撞声,黑暗中还不时闪过几道强光。
舞台上有个更高的小平台,格拉哈姆和奥斯特罗就站在上面,林肯站在奥斯特罗身旁,站得比一队低级别军官稍微前一些。舞台下方有一处更宽阔的地方,伫立着起义的黑衣警卫,他们手里都持着绿色武器。格拉哈姆到现在还不知道这种武器的名字。旁边的侍者看得出,他在不断地扫视着周围。他的视线逡巡过集结在阴沉的废墟中的人群,转向白人委员会昏暗的墙体,而受托人很快就会从里面出来了,再游移到包围着他的险峻山崖上,最后回到人群里。人群的呼声不断高涨,越发震天撼地。
漆黑的拱道上临时安装了几盏强光灯,把道路照得亮堂堂的。一行白色的人影远远地沿着拱道走了出来,是委员会的委员们!他们一直像老鼠一样躲在黑黢黢的委员会大厦里。格拉哈姆定定地看着他们穿过一盏盏炫目的星状电灯,慢慢地走近。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这是对走在身侧的向他们施压了一百五十年暴政的统治者的抗议与愤懑。走近后,一行人苍白脸庞上的疲惫和焦虑在众人眼前暴露无遗。格拉哈姆看见他们迎着刺眼的灯光,抬头仰望他和奥斯特罗。他将他们此时的目光与在擎天巨神大厅时古怪冰冷的眼神做了对比……此时,他认出了其中几个人:有一个拍过霍华德的桌子,还有一个蓄着红胡子的魁梧男子,一个五官精致,但脸很长、肤色黝黑的矮个子男人。他注意到,队伍中有两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直盯着站在他身后的奥斯特罗。接下来一个又高又黑,但很英俊的男人姿态萎靡地走近了。突然,他抬起头来,瞪了格拉哈姆一会儿,转而又越过他,盯着奥斯特罗。他们行进的路线是精心设计的,因此他们只能从前面穿过去,再从后面绕回来,才能走到木板铺设的斜坡,走上举行投降仪式的舞台。
“陛下,陛下!老天保佑陛下!”人民喊道,“委员会滚下台!”格拉哈姆低头看向涌动的人潮,不计其数的人头渐渐汇成一团迷雾,迸发出惊人的呼喊声。他又抬眼看向身边的奥斯特罗,他一袭白衣,身姿笔直,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移回那一行白人委员会成员,随即看向头顶那熟悉的繁星,它们依旧眨巴着眼睛,静默地看着这人世。他的命运中各种妙不可言的因素突然变得鲜明无比。他对自己两百年前渺小一生的记忆,真的属于他吗?此刻这磅礴的天下,真的属于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