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捕手:恶童医院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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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童只存在于照片之中。

她是视觉幻象,是诈术的产物,其实并没有这个人。

在哈默林精神病院的那卷录像带中,九岁的维克托所说的都是实话:他并没有杀害他妹妹,原因很简单,哈娜并不存在。但克洛普与他的手下并不相信他的话,一直没有人信。

哈娜是安纳托利·阿格波夫病态幻想的成果。

“那两个小孩之间的关系如何?”

“我们偶尔会听到那两个小孩在吵架,但他们也会一起玩,他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捉迷藏。”

捉迷藏。马库斯心想,那是管家的措辞。

其实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对双胞胎一起出现。

安纳托利·阿格波夫为了满足某种变态心理,自己编造出了这个女孩,或者,他纯粹就是疯了,而他强迫儿子穿上女孩的衣服,迎合自己的疯狂行径。

维克托慢慢发现他父亲偏爱的是幻想的妹妹,所以他开始说服自己是那个女孩,才能赢得父亲的欢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出现了人格分裂。

不过,他的男性心理特质并没有完全屈从,偶尔他会恢复成维克托,然后又开始饱受煎熬,因为他觉得自己完全得不到父亲的关注。

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男孩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抵抗的,完全无法得知。不过,某一天,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决定要杀死“哈娜”,惩罚他的父亲。

马库斯还记得管家的说辞:安纳托利·阿格波夫十分哀伤,将女儿的尸首送回祖国,靠着自己享有的外交豁免权掩盖一切。

但马库斯现在明白了,棺材里没有人。

杀害哈娜之后,维克托达到目的:他解脱了。但他没猜到疯狂的父亲决定把他送入哈默林精神病院,让他与其他真正犯下可怕罪行的小孩在一起,由克洛普和他手下的人抚养长大。

马库斯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悲惨的命运。维克托明明没有犯下任何错误,所受的虐待却接踵而来。

多年之后,这些伤痕让他就此成魔。

他专挑情侣下手,因为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他自己与“妹妹”的影子。马库斯心想,他的行凶动机来自过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

不过,不只如此。

他必须先找桑德拉谈一谈。他把车开入休息区,准备打电话给她。

鉴识拍照的训练课程,也包括模拟绘像。

学员们必须轮流扮演目击者与画家的角色。原因很简单:他们必须要学习观察、描述,并且重新绘制。不然的话,他们只会永远靠相机完成所有的工作。其实,未来任务应该是由他们自己主导镜头,宛若以相机进行“绘图”。

靠着明娜提供的细节,桑德拉重建了杀人魔的面孔,这一点儿都不困难。画完之后,她把成果拿给明娜看:“像吗?”

明娜凝神观看,回得斩钉截铁:“对,没错。”

这时候,桑德拉也看得更加仔细,果然,他的平凡样貌让她吓了一跳。

这个杀人魔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人。

小小的棕色眼眸,宽额,略大的鼻子,薄唇,没有留胡须。这些模拟画像的面孔总是平淡无奇,看不出仇恨或愤慨,他们笔下那些嫌犯的邪恶心理状态,完全不外显,所以他们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吓人。

桑德拉对明娜微笑致谢:“很好,你帮了大忙。”

“谢谢,”明娜回道,“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称赞我了。”终于,她也露出微笑,现在她心情平静多了。

“快去睡吧,你一定很累了。”桑德拉继续扮演“大姐姐”的角色,然后,她进入隔壁房间扫描画像,准备寄给警司克雷斯皮,还有宪兵队。

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悼念莫罗副局长。

她还没来得及完成扫描,手机却在此时响起。未知号码,但她还是立刻应答。

“是我。”开口的是马库斯,语气很亢奋。

“我们有了杀人魔的模拟画像,”桑德拉颇为自豪,“我遵照你的指示,找到了萨包迪亚的那名妓女,她把嫌犯的长相细节都告诉我了。现在她在我家,我正准备要送出……”

“别管那个了,”马库斯有些焦急,“她看到的是维克托,但我们必须找寻哈娜。”

“什么意思?”

马库斯立刻将那栋豪宅里的线索、光之童的事全告诉了她:“我的判断没错,全部的答案都在第一次的犯罪现场之中:奥斯提亚的松林。残暴叙事者故事的终曲刚好与开端一致。不过最重要的线索反而是那些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黛安娜·德尔高蒂欧所写下的‘他们’,还有凶手更换了衣服。”

“再讲清楚一点儿……”

“昏迷的黛安娜在短暂苏醒的时候想要告诉我们一件事:哈娜与维克托同时出现在犯罪现场,他们。”

“怎么可能?从头到尾就没有哈娜这个人啊。”

“凶手换了衣服,这就是关键!久而久之,维克托终于成了哈娜。其实,在他童年时代化身成为他妹妹的时候,他就不再是畏缩羞怯的男孩,反而变成了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作出决定,为了得到别人的接纳,他要当哈娜。”

“不过,为了杀人,他又变回维克托,所以他必须更换衣服。”

“就是如此。杀人之后,他又变回哈娜。在奥斯提亚的凶案现场,警方在车内找到男人的衬衫,那是他不小心留下的证物,他误把乔治·蒙蒂菲奥里的衣服给拿走了。”

桑德拉作出结论:“所以我们必须要找的是女人。”

“记得DNA吗?他根本不在乎警方与宪兵队已经掌握了那条线索,他知道自己有了安全的性别伪装,因为他们在找寻的对象是男人。”

桑德拉说道:“不过,他杀人的时候是男人。”

“萨包迪亚现场留下的DNA不是识别印记,而是挑战。他仿佛要告诉我们: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

“为什么?”

“我猜他对自己的伪装充满信心,因为在过去这几年中,他做了变性手术,”马库斯很笃定,“哈娜想要消灭维克托,但他偶尔还是会再次现身。哈娜知道维克托会伤害她:就像他在小时候想要杀死她一样。所以,她让他杀害情侣,重现他当初战胜她的情景:这是能够让他乖乖不捣蛋的方法。他并没有把受害人当成情侣,而是哥哥与妹妹,记得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维克托小时候想要杀死哈娜?”

“对,我想维克托小时候曾经有过自残行为,比方说割腕。”

夕阳西下,仆人们就离开了那栋房子。

维克托从自己卧室的窗户望出去,看着他们走过长长的车道直到大门口,他总是流露出相同的渴望:与他们一起离开。

但他走不了,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这栋豪宅。

就连太阳也背弃了他,立刻消失在地平线的后方。恐惧出现了,每个晚上都是如此。他真希望有人会过来,把他带离这个地方,电影与小说里都有这样的情节,不是吗?只要主角遇到危险,就会有人前来拯救。维克托闭上双眼,全心祈祷愿望实现。有时候,他会告诉自己美梦即将成真,但从没有人来救他。

不过,倒不是每个夜晚都一样。有时候,时光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慢慢流逝,他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在数字的世界中——那是他最后的避风港。至于其他时候,屋内的沉静却总是被父亲的频频呼唤所打断。

“你在哪里?”他会以柔声不断呼唤,“我的小美女在哪里?我的可爱洋娃娃呢?”

这种温柔态度的目的是引他出来。维克托曾经躲父亲躲了好一阵子。有些地方,大家就是找不到——他与哈娜在这栋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时候,他会仔细找寻这些角落,但是你毕竟没有办法一辈子躲下去。

所以,时间一久,维克托学到了不要抵抗。他会进入他妹妹的房间,从衣橱里挑选衣服,穿上之后,扮成哈娜。然后,他会坐在**,静静等待。

“我的可爱小美女!”他父亲会露出笑容,伸出双臂迎接他。

然后,父亲会牵着他的手,一起上阁楼。

“漂亮的洋娃娃必须要展现出美丽的那一面。”

维克托会站在小椅凳上面,看着父亲架好相机与灯光。他父亲是完美主义者,会逐一检视藏在秘密房间里的摆饰,挑出想要的那一个交给维克托,然后向他解释等一下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动作。不过,他父亲会先帮他化妆,他特别喜欢用口红。

有时候,哈娜想拒绝,父亲就会立刻发脾气。

“是你哥哥给你洗脑的,对不对?每次都是他给我出乱子,这个没有用的小畜生。”

哈娜知道他可能会迁怒在维克托身上——他曾经在她面前刻意拿出自己藏在抽屉里的左轮手枪。

他还威胁放话:“我会处罚维克托,就像我当初处罚他那没用的母亲一样。”

所以她就乖乖听话了——她一向如此。

“我的乖巧小美女,这一次我们不需要绳索。”

维克托一直觉得,要是他母亲还在的话,状况应该就不一样了。其实他记得她的部分并不多,比方说,她双手的气味,还有她把他拉到怀中,唱歌哄他入睡时的温暖胸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毕竟她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前五年而已。不过,他知道她长得很漂亮。“艳冠群芳的绝色美女。”父亲不对亡妻动怒的时候,依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现在已经再也无法对她生气,再也无法对她不屑地吼叫。

维克托很清楚,她已经不在人世,他自己也就自然成为安纳托利·阿格波夫发泄仇恨的对象。

在莫斯科的时候,他母亲过世,他父亲立刻把她的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只要能够想起她的所有物品,他全都扔了,包括让她更加美丽的化妆品、衣橱里的衣服、日常用品、摆在家中多年的装饰品。

还有那些照片。

他把它们全扔进壁炉里。他们的住所只剩下一大堆的空白。父子两人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但实在很难办得到。有时候,他们坐在餐桌前,两人的双眼都会同时盯着屋内某个空****的角落。

维克托还是努力过着这样的日子,但是对他的父亲来说,这样的空白成了某种纠缠。

然后,有一天,他带着一件挂在衣架上的女装进入维克托的房间,黄底红花。他不发一语,示意他穿上那件衣服。

维克托依然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受。他在房间正中央,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安纳托利·阿格波夫神色严肃地盯着他。这衣服是他身材的两倍大,维克托觉得自己很滑稽,他的父亲却根本不在意这一点。

他父亲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最后终于开口:“你的头发必须再留长一点儿才行。”

然后,他父亲买了相机,之后一切的必需品也都陆续到位,他渐渐成了专家。而且,他再也不会弄错衣服尺寸——就连这一点也变得十分在行。

阿格波夫开始为他拍照,起初他以为这是某种游戏。即便后来发现状况怪怪的,他还是乖乖遵从父亲的指示。他从来不问这种事究竟是对还是错,因为小孩子非常清楚,他们的父母亲永远是对的。

所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一直很害怕对父亲说不——他隐约觉得这样不好。但过了一阵子之后,他告诉自己,要是有哪个游戏会让你感到惧怕,也许那就不只是个游戏而已了。

当他父亲不再喊他维克托,反而叫他另一个名字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的不祥预感果然成真。这件事发生得相当自然,那名字掺杂在某个句子之间,就像平常讲的话一样。

“哈娜,现在请你转侧面好吗?”

这名字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语气怎么如此温柔?起初,维克托以为是哪里搞错了。但后来这怪事不断发生,最后就成了惯例,当他询问父亲哈娜是谁的时候,父亲的回答简单明了:“哈娜是你妹妹。”

阿格波夫拍完照片之后,就会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冲洗照片。这时候,哈娜就会知道自己的任务结束了,她可以回到楼下,再次变回维克托。

不过,有时候虽然父亲没有主动要求,维克托也会自愿穿上哈娜的衣服,去找那些仆人。他发现他们对他妹妹态度友善,会对她微笑,和她讲话,对她充满兴趣。维克托发现当自己穿着那些衣服的时候,与陌生人的互动就轻松多了。他们再也不是充满敌意的冷淡之人,再也不会露出他憎恨至极的那种神情,他称为怜悯。他在母亲死掉的那一天,曾经在她脸上看到了那样的情态,那具死尸的目光盯着他,仿佛在对他说话:“可怜的维克托。”

不过,他的父亲偶尔也会对他好声好气。有的时候,气氛变得不一样,维克托总是希望那样的时刻可以天长地久。比方说,父亲曾经希望两人为了画像一起拍照,那一次没有哈娜,只有父亲与儿子,而维克托当时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真正握住父亲的手。父亲居然没有推开他的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感觉真的好幸福。

但改变都不会恒久。后来,一切恢复到原始样貌。哈娜又成了他父亲的宠儿。不过,自从与父亲拍下那张照片之后,维克托的心中有某个部分碎裂了,他的失望,成了他再也无法忽视的伤口。

一直当个惧怕的小孩,已经让他十分厌倦。

有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个雨天,他讨厌雨水。他趴在地板上,专心地在解算式——这是他让自己放空的方法,什么都不必想,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一元二次方程:

ax2+bx+c=0

为了解出未知的x,等式各项相加必须归零。所以得被消灭。他的脑袋对数学很在行,马上就想到了解答方法。等式左边就是他与哈娜,如果要得到零的结果,他们就必须消灭彼此。

所以,他灵机一动。

零是一个美妙的数字。它是某种宁和状态,完全不会受到侵扰。大家并不了解零的真正价值。对他们来说,零是死亡,但对他而言,零也可能是自由。在那一刻,维克托已经有所体悟,不会有人来解救他,继续奢望也没有用,不过,也许数学能够救他一命。

所以他进入哈娜的房间,穿上她最美丽的衣裳,呈“大”字形躺在**。没多久之前,他偷了父亲的旧猎刀。起初,他只是把刀口搁在皮肤上,享受快感,很冰凉。然后,他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妹妹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呼喊,求他不要这样,但他完全置之不理。他反而拿起刀子,朝自己的左腕划下去,任由刀口陷入皮肉,那股疼痛让人受不了,一股温暖黏稠的物质从他的指间滑落,然后,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也没有维克托,再也没有哈娜。

归零。

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他的父亲抱着他,拿了毛巾为他止血。父亲哭得歇斯底里,轻轻摇晃他。维克托发现父亲在讲话,一开始的时候,他完全听不懂。

“我的哈娜不见了,”然后他问,“你做了什么?维克托?

你做了什么?”

后来,维克托才明白,在安纳托利·尼可莱耶维奇·阿格波夫的眼中,这个手腕上的小疤是他无法忍受的缺陷。他的小美女的雪白肌肤上怎么可以出现这种东西?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不帮她拍照,自此之后,哈娜已死。

不过,死的只有哈娜,这是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维克托虽然觉得自己不舒服,却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他的父亲却依然在仆人面前哭泣,一些人也一起感伤落泪。后来,安纳托利辞退了他们,永不再见。

这种新生活,没有恐惧的新生活,也只持续了一个月而已。但对于把棺木送到莫斯科、等待伤疤痊愈这两件事来说,时间已经绰绰有余。某个晚上,在维克托睡着之前,房门开了,走廊上的光线流泻进来,宛若银色刀锋一样。他认出站在房门口的剪影是父亲,他的脸庞正好落于幽暗地带,维克托看不见他的表情,乍看之下,他还以为父亲在微笑。

他动也不动。不过,后来还是开口讲话了,语气淡漠冷酷。

“你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这时候,维克托的心陡然一沉。

“有个地方专门收容你这种坏孩子,你必须过去。从明天开始,你就会住在那里,它将成为你的新家,你再也不能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