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发誓……快发誓你不会……吃了他。”我说。
这誓言是什么意思?吃什么?我只是需要他的细胞样本。
“你只许提取样本。”我说。
好吧。
细长的白线又从我的手指中伸了出来,在导师脸上舔了一圈,又缩了回来。
很简单。
“动作快点儿,库阿里库阿。”
导师房间的盥洗室里有一整面大镜子。我站在别尔的尸体旁,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赤身**的年轻人,长着一双冰冷的灰眼睛。
我无法让你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动作快点儿。”
我的身体就像被浸入了开水中。皮肤开始发红,每一根头发都倒竖起来。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微微抽搐着。
我强忍着疼痛。
我被猛地往上一揪,稍稍变高了一点儿。我忍住了。库阿里库阿在我手指上动着什么手脚!我疼得跪倒在地,整个身体瘫软下来,倒在导师的尸体上。
剧痛……
我的脸从内部被重新捏造了一遍,眼珠从眼窝里凸了出来。肩膀缩起来,双腿的骨骼也扭曲了。
希望这不会持续太久……
我的脑袋抵在导师别尔僵直的膝盖上,就像一个浪子回到了慈祥的父亲身边。我忏悔了,父亲。我同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都将做你肥美羊群中的一只羔羊。只是请赐予我怜悯吧,用你温柔的手掌慰藉我,快点儿切下我肥美的脂膏,不要让我太痛苦。用你僵冷的手为我赐福吧,导师……
头很晕……身体似乎已经不是我的了。僵硬,笨拙,苍老。我站起来,用导师别尔的眼睛看着自己。
现在我是一个尽管犯了错,但仍享有社会权力的几何学家社会公民了。
导师别尔。
难道我注定要这样不停地改变容貌,从一具身体转移到另一具?一定要变成敌人,才能完全理解对方?杀戮,理解,再伪装?
这是我想要的吗?
一次又一次搭乘破旧的“质子号”升空,体会超空间跳跃的甘甜,品味外星世界的风情和返航的喜悦——那曾是我的整个世界。尽管它们都是卑鄙、疯狂又多余的欲望,但它们确实属于我。
但我又算什么?我怎么能决定这些星球的命运?我这一生,连自己的命运都从来无法掌控!
但事已至此。几千年前命运的地图就已经绘成——地球人、强大种族和几何学家。在旧时代的结尾处,新时代的开端处,总要有一个人扮演承担责任的角色,为所有人做出决定。
这个人没有找借口的权力,也没有被宽恕的希望。当他被放在事关文明生死的天平上衡量时,任何行为都是错误。我应该回家,告诉大家几何学家到底是什么样子。披着导师别尔的外壳,我能办成这件事。只要通过传送舱,偷到一艘飞船,驶向阿拉里舰队所在的空间。
战争将会爆发。银河委员会对几何学家和他们的友族宣战。
我也可以去一趟世界委员会,给他们讲讲银河委员会,讲讲在外星人压迫下痛苦不堪的地球。
依然会发生战争。只不过是银河委员会对战地球和几何学家。
我不想作出决定。现在还有一点微弱的希望——暗影族……
这股第三方力量,是吓跑了几何学家的种族。
也许,我能在他们的世界里找到救赎?找到一条既不同于强大种族的冰冷逻辑,又不同于几何学家的伪善的新道路?
……我走出盥洗室,绝望地把手伸进了操作终端,像跳进一口幽暗的水井一样。
“告诉我今天的日程!”
十七分钟后启动日程……
我被愚蠢的操作系统惹得哈哈大笑。它无法监控人的意识,只能通过指纹或者基因结构来识别人类。但个体大脑的神圣区域——几何学家的机器无法进入。
与被监护人见面;上课;四十分钟前已下达指令,上一节恶劣天气应对课。暂无其他工作计划。
“课会照常上的。”我向机器保证。我的声音也变了,变成了导师别尔的声音,干巴巴的、微微发颤、枯燥无味。
操作系统沉默了。
“我怎么才能避开大量受监控的出口,离开这里?”
疗养院区域有一个垃圾道舱门。
我把手从终端里抽了出来。这可不是个让人愉快的结论,对吧,导师别尔?
没关系。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流落到哪个垃圾场……
但我不能这么做。
无论如何也不行。
“我可以离开这栋建筑吗?”我再次激活系统,向它提问。
紧急出口位于一层。
我看了看屏幕,上面仍显示着一层大厅的监控画面。值日的小男孩还在熟睡。
“再睡十分钟,孩子,”我说,“嗯?你还可以再做一个梦,梦见一个新的星球,或者梦见需要立刻进行退化改造的非友族。”
小男孩仍在睡觉,而我将这看作是默许了。
我回到寄宿学校里面,外面寒意刺骨。库阿里库阿没有主动给我供暖,我也不打算开口求它。
到头来,把导师别尔的尸体埋进雪里,也没有花太长时间。
尘归尘。
土归土。
我在那几扇两小时前怎么也敲不开的门边抖落身上的雪,抻平短夹克。按地球上的标准看,它实在过于短小。门应手而开。我走进大厅,迎面撞上了正在那把镀镍鱼叉下伸懒腰的男孩,他惊恐地看着我。
总算睡醒了。
“早安,孩子。”我说。
“早安,导师。”他的声音细不可闻。
很明显,小男孩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有没有看见他在站岗的时候打瞌睡。更关键的是,他犯了多大的错……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搬出了那句大人常跟小孩讲的蠢话,“也会偶尔在站岗的时候打盹儿。我们学校的门口立着一个……呃……破犁,是一个‘要塞时期’的老古董,用来犁地的。我就躺在它旁边睡着了。我觉得在快天亮的时候睡着一小会儿,也不算多大事。对吧?”
“对。”小男孩困惑地附和我。
我神秘地朝他挤挤眼睛,走向楼梯。就让这个小男孩只记住导师宽恕了他的错误这件事吧,这样他以后就不会想起,导师在下雪的时候出门散步了。
“我真的没有做错吗,导师?”他在我身后哀声问。
他们可以被塑造成任何样子。可以教他做一个高尚的人,也可以让他在雪地里辛苦劳作。他们就像黏土一样,很容易被改变,是理想的原材料、理想的炮灰。
让我们把“友谊”播撒到整个银河系!
我可以走到那孩子面前,抱抱他,告诉他世界上没人有错。在岗哨上睡着的人没有错;在夜里偷偷摸摸从名叫“清风”的集中营逃跑的人没有错;就连那个现在躺在雪地里、身体渐渐僵冷的人也没有错。也许,只有几百年前为几何学家的世界承担责任、作出决定的那个人——“臭不可闻的里格”或者他的导师,是唯一犯了错的人……
但这是一个死胡同。因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改变身边的人。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善良的本意铺就的,而建立在退化使者枪炮下的“恶意最小化原则”,有时候又显得那么诱人。
而我不能允许自己心里产生哪怕一点点的爱和柔情。因为正是它们成了几何学家伪善的武器,永恒又致命的武器。
“我一点都没有生你的气。”我说。
这正是他需要的答案。男孩微笑起来,在那把他祖先用来捕杀鲸鱼的鱼叉下站直了身子。
我向楼上走去。
寄宿学校里热闹起来了。我听见门后细碎的响动、乱纷纷起床的声音和睡意惺忪的呻吟。有的孩子已经醒了,在喊别人起床。都是稀松平常的孩子们的吵闹声。难道这个舒适的小世界不如地球吗?比不上地球上那些讨厌的小兔崽子、永远醉酒的大人、什么也不教的学校和无法带来快乐的职业吗?
比不上。如果允许自己产生动摇,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像安德烈·赫鲁莫夫梦想的那样,我有了一套自己的标准。标尺是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的。一米还是一千克——绝不会因为售货员的幻想或者顾客的要求而改变。
我不喜欢几何学家的世界!
也就是说,我要继续走下去,沿着他们的足迹,穿过空间内侧和失去星星的天空。只要夜晚还没有被万千星火点亮,只要逼走几何学家的暗影族还没有给我答案,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当理智停止运转,内心背叛自我时,什么才能成为标尺?
“早安,别尔!”
一个年轻姑娘从自己房间里走了出来,我亲切地向她笑了笑。她是个女导师,看我的眼神既有敬意,也有不知所措的怜悯。毕竟别尔是个罪人。而她不打算犯类似的错误。她不久前才被洗过脑,现在已经接过了光荣的接力棒,准备劝我改过自新。
“早上愉快……呃……”
“洛丽。我是导师洛丽。”
她穿着一条小短裙。那是一小片缠在腰间的布料。他们把这个叫作女式饰带。她的辫子黑亮亮的。如果在地球上,她的回头率一定很高,但多半是因为她很可爱,而不是由于她的奇装异服。在我看来,她有点儿敦实,但俗话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别尔昨天跟她见过面?还是没来得及认识?
“我本来想去叫您吃早饭的,”姑娘说,“您饿了吗?”
“有一点儿。”
我身体里的库阿里库阿可能有不同意见,也可能没有。尼克·里梅尔比导师别尔壮实多了。它能把多余的肌肉藏到哪里去呢?
“到我那儿去吃?”
她的举动中没有一点儿色情意味。不是因为导师别尔太老了,只是因为性让人不愉快。人不需要性欲。
性欲会让人忘记“友谊”。
洛丽的房间比我的稍微舒适一些,墙上也挂着孩子们的照片,但数量少得多——不到二十张。到处都是彩色的针织地毯——铺在地上,挂在墙上,盖在**。
“真漂亮!”我心悦诚服地赞叹。洛丽涨红了脸,“真的吗,别尔?我手艺不太好,但我尽力了……”
我在桌边坐下,静静看着姑娘做早饭。她从一只塑料水壶里倒了两杯热咖啡,又拿出一把小圆饼,撒上切碎的青草,再用两只碟子装上几块肉。
我这才发现,他们吃的是人造肉。这种肉要么是在大桶里培育出来的,要么是合成的。几何学家不以食用为目的宰杀动物。
“我们非常担心您,导师别尔,”洛丽说,“我们都很理解您的痛苦。”
我点点头,全神贯注地吃饭。我不知道库阿里库阿感觉如何,反正我是真的饿坏了。
“能跟我说说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的监护对象尼克·里梅尔不可能被治愈了吗?”
“绝对无法治愈,”我一边把小圆饼和肉塞进嘴里,一边回答她,“一点希望也没有。”
“请原谅,别尔……”
“没什么,没什么,”我似乎显得过于欢快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也许我不该表现得如此粗俗。洛丽有点受惊,但我毫不在意,继续自说自话:
“他一直是个问题挺多的孩子,”我故意说起自己的坏话,“一点天赋都没有,还爱写诗。他总是夜里爬窗户偷偷溜出去,不肯好好睡一觉,为新的一天做好准备。他爱和我争论,甚至会朝我吼叫,或者拒绝说话,就是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是最让人头疼的一个孩子!在他失忆之后,也忘记了所有我教给他的东西,所以悲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
怎么样?
姑娘,你有一双聪明的眼睛!尽管织地毯不是你的使命,但你还是孜孜不倦。快说出来吧,告诉老导师,他说的不对!
或者哪怕沉默不语!
“不要太难过,别尔,”她碰了碰我的手,“没有人能处理好这种情况。”
这帮人没救的。
“您会有一班新的孩子,”洛丽温柔地安慰我,“您会培养一批新的监护对象,他们会弥补里梅尔犯下的错误。”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拼命吞下最后几块肉。
逃。我必须从这里逃走。趁窗户下的雪堆还没融化,趁软族朋友还没意识到拥有超人力量的尼克·里梅尔活着逃走了。
只要还有一点点可能,我都会与几何学家逆向而行。我会前往银河系的中心,回到强大种族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找到暗影族。
或许,我能幸运地抓住救命稻草?
“再来一块小饼吗?”洛丽问。她温柔的声音稍稍触动了我。你应该当个厨师的,姑娘,或者干脆嫁人,生儿育女,自己抚养孩子,给他们做美味的小馅饼和小蛋糕。
“不用了,谢谢。”
我站起来,看向窗外。雪无情地下着。雪花飞舞,撞击着玻璃。母星在乌云背后发出微弱的光芒,却无法带来温暖。
“不知谁下了坏天气指令……”洛丽若有所思地说。
“是我。这不……我打算上课的。上一堂恶劣天气应对课。”
“这是个有趣的计划。”洛丽赞同我的想法,“您选好自己的监护对象了吗?”
“还没有。”
“那就选低年级三号组吧,导师别尔!”
“好的。”我同意了。不管谁挂在我名下,不都无所谓吗?我不打算在这里耽搁太久。
“那是最难管的一批孩子……”洛丽鼓励我说,“您立马就会投入到工作中的,别尔!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小组,但导师当中还没人能对付得了他们。没人有您这么丰富的经验……”
我背对着洛丽,悄悄笑了出来。
谢谢你的信任。也许导师别尔会很感激你的提议。
自然,我没法在这副伪装下支撑太久。库阿里库阿可以完美地改变我的外貌,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像比尔一样行事。
我必须拖延时间。再撑两个小时!等导师们都带着孩子各干各的事情去之后,我就可以搭乘传送舱离开了。
几何学家的发射场根本无人看守。我只要随便抓一个飞行员,把他打晕,让共生体提取他的细胞样本,然后就能改头换面,坐上飞船。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猜就能想到。
我本来想躲在别尔的房间里,我觉得这应该不算没礼貌。一个初来乍到的导师,想独处一阵子,大家应该都觉得可以理解。要知道,他因为自己精神失常的监护对象而遭受了莫大的打击。
但还是有人来找我了。是好客的姑娘洛丽和一个我没见过的年轻人。他的眼神里也明显带着怜悯。也许,这座学校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很年轻。
“我们带您去第三小组好吗,导师别尔?”洛丽提议,“他们已经在等您了。”
年轻人没有急着跟我打招呼,显然他和别尔是认识彼此的。我只好假装熟稔地朝他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跟导师别尔命中无缘的这个小组住在塔楼的十二层。我顺从地跟着洛丽和陌生的男人向上爬去。
“如果您不介意,导师,我们会留下来旁听……”
“不,没必要,”我马上反对,“你们忙你们的。”
好像我还嫌观众不够多似的。
“他们在这儿,”年轻男人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算是个很难管的小组,别尔导师。他们的批评分析能力非常强,所有事情你都得费劲解释,让他们完全信服。”
“我会尽力的,”我向他们保证,“别担心。”
在他们的注视下,我走进了第三小组的房间。导师别尔年轻的同事们在这儿似乎有点不自在。
没必要让他们勉强待在这儿。
几何学家允许学生在墙壁上展现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也许随着时间流逝,这种表达冲动会自动消失。但并不是因为孩子们不再追求美和个性,而是对他们而言——我确信——家到头来只会是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屋子。他们的世界是一个典型的外向文明、一个致力于扩张的文明,而且极度幸福。
这些孩子只是还没给自己的力量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他们没有实验室或者手工作坊,只有一间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他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或者说是一座城堡……天真的孩子们不知道,导师可以随时窥视他们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墙上贴满凸凹不平的灰色石板,就像铺上了鹅卵石。天花板是木头的。地板上铺着破旧的地毯,像是用一捆捆结实的干草编成的。油灯,也可能是用电的假油灯,藏在发黑的铜灯罩里,拴在链子上,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灯光昏暗,窗户被颜色不明的针织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床是笨重的木床,桌子上干干净净,挑不出毛病,但上面遍布刮痕,正中间还插着一把刀。
四个孩子穿着整齐的几何学家制服,那是浅绿色的短裤和衬衫,上面没有绗缝,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按地球上的年龄算,他们大概十一二岁。孩子们全都直接坐在地上,脸冲着门,显然在等待我的出现。
“你们好,”我说,“你们没能弄到‘要塞时代’的衣服吗?”
“您好,导师。”一个男孩严肃地和我打招呼。他长着一头亚麻色头发,跟里梅尔那个消失在银河深处的朋友一样。他的神情充满戒备。
四个孩子的眼睛里都写满警惕。他们是不会被吓倒的,当然了,几何学家的孩子们怎么可能会害怕导师?他们只是非常谨慎,带着怀疑和审视的态度。
“我们有那个时代的衣服,”男孩接着说,“只不过只有在休息时间,我们才被允许穿那种衣服。现在是上课时间。”
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别插手我们的游戏,尊敬的导师。我们想干吗就干吗”。
我跟男孩们一起,在地板上坐下。见鬼,别尔的身体实在太僵硬了。
我问他们:“你们叫什么名字,孩子们?”
“难道您不知道吗,导师?”亚麻色头发的男孩惊讶地问,他表现得很真诚。另一个满头金色鬈发、睡眼惺忪的小天使忧郁又得意地跟着说:
“我们组的资料……多得不得了……”
我倒是很愿意跟这些小朋友打打交道。我想要弄明白,几何学家的世界里哪来这么些礼貌的小刺头儿,他们玩的不是假扮退化使者的游戏,而是“要塞时代”游戏……这个星球上最后一个自由的时代。这很好。如果有十年时间,我倒愿意抚育他们。以我眼中正确的方式……来培养他们。他们也会成为导师……也许能改变这个世界。
这样,我就可以同几何学家来一场漂亮的对决,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说不定还能弄出专门打击导师的鼠疫,然后顺利完成同化。
“我没看过你们的档案,”我说,“那有点儿像是作弊,对吗?你们又看不到我的档案。”
孩子们不说话了。也许他们已经见过太多导师,和各式各样试图和他们建立亲密关系的手段……
我叹了口气。我没有十年的时间来帮你们,孩子们。很遗憾。我连十天都没有,无法和你们交朋友。不过也幸好如此。
“为什么要挑‘要塞时代’,孩子们?”我环顾房间,“为什么不是‘骨器时代’或者‘航海时代’?难道它们不如‘要塞时代’有趣吗?”
“这是我们文明发展史中的转折阶段,导师,”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告诉我,“是一个十字路口。”
“命运抉择点。”鬈发男孩又强调了一遍,“如果没有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我们的世界可能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您不觉得吗?”
太遗憾了,我不能在这里多停留几年……
“我同意。”我肯定了他说的话。我站起来,年迈躯体周身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你们不介意我打开窗子吧,孩子们?”
他们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冲过来帮我,更没有急着和我互相认识。剩下的两个孩子甚至没有屈尊加入我们的谈话……坏透了的小造反派们。
我拉开窗帘。玻璃跟我预想中一样,是透明的。这四个孩子拒绝使用任何现代技术,除了**散落的几本电子书。
窗外一片昏暗,雪花在风里打着转,遮天蔽日。天气正履行着导师别尔最后的指令,只能勉强看见远处的太阳,像个模糊的小污点。我再也不会把别的星星叫作母星了。
“那么,现在的世界就不可能改变了吗?”我问他们,“命运的抉择点,到底是什么?是日历上一个被圈出来的日子?还是一场偶然发生的鼠疫?或者是世界委员会的某个决议?”
小男孩们在我背后沉默不语。然后其中一个开口了,是亚麻色头发的那个,我认出了他的声音。
“不,导师。命运的抉择点,是世界失去了某样东西的那一天。”
“但也是得到了某样东西的那一天?”
“它只是得到了一条道路,却失去了千百条。就像一个被放在山顶的球。球无法一直静止在那里,它会滚动。只需要稍微推它一把。但是,当它开始往下滚的时候,就不可能回头了。”
有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悄声说:
“你又说这种孩子气的比喻了……天呐!”
我等他们不再叽叽喳喳了,才接着说:
“你说的没错。只不过生命中不存在上坡和下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这样。有的人站在山脚,看着世界在自己头顶疾驰,无计可施;有的人从高处往下看,觉得球滚向了唯一正确的方向;还有人……”
我顿了顿,其中一个男孩不出我所料地忍不住插嘴了:“拦在球滚动的路上吗?”
“正确。”我转过身,看着他。这是个普普普通通的孩子,皮肤黑黑的,头发也是黑的,眼角有点上吊,在地球上,他会被认成亚洲人。“对。有的人站在世界疾驰的那条路上。在他看来,世界其实没有在运动。它被卡住了,并随时可能崩塌。那么这个人就可能伸出手,推一把,让球滚向该去的方向。当然,前提是他下定了决心。因为,所谓正确的方向并不存在。”
“怎样才能站在那路上呢?”鬈发男孩出其不意地插话道。
我耸耸肩膀,“不必强求,世界会找到你的。重要的是,要意识到现在轮到你伸手推它一把了……孩子们,你们现在该上课了!”
“我觉得,我们已经在上课了,导师别尔。”亚麻色头发的男孩说,“我叫提尔,导师。”
不,他名字的发音实际上与这两个字有点区别。但他身上的确有点捣蛋鬼提尔[1]的范儿。我笑起来,努力让导师别尔的脸部肌肉听使唤。他很少露出我那样的微笑。尼克的身体就没有出现这种水土不服。
“我叫格里克……”这是那个鬈发男孩。
“我叫拉吉……”这是那个“亚洲小子”。
“我是……法尔……”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男孩也开口了。
他们的眼神都变了,不再那么戒备,开始变得像无家可归的小狗崽——会在车站蹭人腿的那种。他们还保留着一份婴儿的纯真,觉得不会被人一脚踹开,但也已经明白,不是每条腿都可以抱着蹭的。
他们会迫使你们改变的,孩子们。他们会剔除你们的怀疑精神、探索精神和高度的批判分析精神。如果真碰到一个别尔级别的导师,你们将无处可藏。也许,让你们脱颖而出、善于提问和寻找答案的天赋不会消失。你们总有一天会坐在世界委员会那些跟家里一样舒适的小桌子后面,做出决策,决定你们的世界要去向何方……
门外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隆声,像是有人在敲钟。
孩子们交换了个眼神。
“有人来了,导师别尔,”格里克告诉我,“有外星人在门口!”
“他们是来找我的,”我毫不怀疑这一点,“请把门打开。”
谢谢你们让我参与游戏,孩子们。但游戏结束了。
本来在“草席”上四脚着地爬来爬去的格里克突然跳起来,装作费力地把门推开。他们的门可能没法像别的门一样锁上,任何一位导师都可以不请自入。但现在还是不要打破孩子们关于堡垒的幻想吧。
卡蒂站在门外。
我甚至并不惊讶。我心里甚至做好了看到塔格和戈恩拿着医用麻醉枪来抓我的准备。就算卡蒂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对我说“游戏结束了,暗影族退化使者!”,我也不会意外。
“你们好,孩子们……您好,别尔导师。”
卡蒂把手放在格里克的肩头,看向我,看着这个失足钻进了她爱人的身体,后来又披上了导师外壳的卑鄙间谍。她忧伤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忠诚。
“你好,卡蒂。”我说。
“导师,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授课。但我需要……非常需要和您谈谈。我……在外面等着……”
“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谈。”说着,我看了格里克一眼,他在卡蒂的手掌下怡然自得,朝朋友们扮着鬼脸。
“再见,孩子们。我非常喜欢你们。”
“您很快就会回来的吧,别尔导师?”看着我走向门边……走向他们小小的、被攻陷的、注定会陷落的城堡的大门,提尔细声细气地问。
“我不知道。”我用最接近真相的谎言回答了他。
卡蒂在走廊里牵起了我的手,我们心照不宣地向楼下走去。快到五楼的时候,卡蒂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已经爱上您了,导师。对于最难应付的小组来说,这实在太惊人了。”
“他们再正常不过了。”我说。
“他们也那么痴迷‘要塞时代’……就像尼克的小组一样……”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怎么了,我的姑娘?”
卡蒂突然啜泣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我。
“别尔导师……求求您了,请原谅尼基吧,导师!”
[1].德国十四世纪民间传说中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物,富有洞察力和幽默感,他往往爱用一些成语玩文字游戏,来嘲讽他人或是发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