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精心打理过的花园里漫步。天空澄澈晴朗,而卡蒂仍在抽泣,“我理解……我都理解,导师……他的行为看起来很可怕。但那是因为他病了。”
“尼克从疗养院逃跑了,”我说,“你知道吗?”
她默默点头。
“我不会生他的气。”我为自己能面不改色地说谎而感到战栗。但我没有说实话的勇气!“我不会生尼克的气的。”
况且,导师别尔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
“都是失忆的错,”卡蒂肯定地说,“当我们失去记忆时,就只能凭本能行动了,凭着自己的内心。您也知道,他是个非常冲动的人,耐不住性子,对什么事都按自己的本心做出反应。您帮助他战胜了自己,别尔,让他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但您帮他建立的人格还是崩溃了!当他忘记了自己所受的教育,忘记了他所适应的这个社会,尼克的心……**裸地暴露了出来,与我们这些理性的、理解他的人背道而驰……我到这里来,也是因为明白,自己办不到……我必须和您谈谈。您得理解尼基,导师。”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卡蒂?”虽然伪装成了别尔的样子,但这个问题是发自我内心的疑问,“他已经离开了疗养院。他攻击了软族。现在谁也不知道他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们在传送舱附近停下脚步。这个地处寒极的寄宿学校的小公园静悄悄的。我觉得应该没人会躲在这儿的灌木丛里,跟踪告密者或者窥伺偶然的来客。
“您在做决定的时候,应该考虑到尼基的情况。”卡蒂坚定地说,“您有义务这么做,您有义务要求以其他形式惩罚他,或者……或者掩盖他的过错。”
“你是在怪罪我吗?”我有些惊慌失措。
此刻的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导师别尔在我体内苏醒过来了?我变成了决定用几何学家自己的武器打败他们的导师别尔,一个准备在雪原上培养自己第五纵队[1]的别尔,一个不惜用撒谎和训诫手段来教育孩子,只为达成崇高目的的别尔?
“是的,”卡蒂平静地答道,“我是在怪罪您,导师。我还会在世界委员会面前重申这一点。”
不,这个世界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它甚至不是静止的,而是正沿着一条斜坡向下飞驰,而我现在正拦在它面前。不管它是上坡还是下坡,对我来说都一个样,扭转它的方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只需要伸出手推它一把。
多么甜蜜的**啊!这一刻,我竟拥有了强烈的自信!
“尼基写过一些诗,”卡蒂轻声说,“很久很久以前,他念给我听过。您知道吗?他似乎预感到自己身上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我沉默了,我没有打断她。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责备导师别尔,也不是为了给在大雪中消失并很可能已经死了的尼克·里梅尔求情。她只是需要找个人聊聊尼基的事情。
而塔格和戈恩并不适合扮演倾听者。也许,他们只适合把我的手反扣在背后?
“我的所有回忆都卷成
一个巨大的金球
沿着走廊滚动……”
卡蒂若有所思地背诵起尼克的诗歌。
而藏在导师别尔身体里的我,也想起了尼克的诗句,不禁战栗起来。
这首古怪的诗描写了一个人的遭遇,他只是想要走进一扇门,但全然不知那扇门后等着他的是别人的记忆。
“但那只球把我的记忆
注入了他的脑中
他走进那扇门里
拿走了我的姓氏
现在
我至少可以获得片刻安宁”
尼克……尼克……尼基……你是另一个星球的孩子,一个与地球相似的星球的孩子……我们注定会碰面,尽管你在与我相遇的那一刻已经死去,但你还是活在我体内,你的意识还残存于我脑中。与导师别尔不同,他死后就什么也没留下。
只要我活着,你就会一直活着。也许,这将是你生命中第一次获得安宁。哪怕只是片刻。
卡蒂仍在继续念诗,轻松流畅。她把尼克的诗背得滚瓜烂熟,我的心却揪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背的是哪一段:
“我的回忆成了他的
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
而他却跑到我爷爷的
坟墓前哭泣
爷爷曾宣誓驯服野兽
他也许不是最好的人
但也不会是最坏的……”
“他是个好诗人,”我说,“他是个真正的诗人,卡蒂。”
“我还可以接着念下去。”卡蒂说。
我也可以。我接过了她的话头:
“而记忆,到底由什么构成
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之后又会以什么形态呈现
这份记忆……”
“我没想到尼基也对您读过这些诗,别尔导师。”她沉吟片刻,仿佛有些尴尬,“要知道这些诗是他三个月前刚写出来的,导师。难道您知道,他一直在坚持写诗,导师?”
我不说话了。我无话可说。
“别尔导师,您背得很熟啊,”卡蒂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越来越困惑,“就像尼基一样。跟尼基一模一样。”
你栽跟头了,别佳·赫鲁莫夫。
有一种叫作心灵的东西,很难伪装,比伪造一张脸或者基因构造困难多了。
“水……”我突然瘫倒在地,开始求救,“卡蒂,拿水来。我……我感觉很糟糕。水!”
惊慌、隐约的怀疑与前来帮忙的本能,让卡蒂纠结了片刻。但她很快就冲向了通往校舍的隧道。
结束了。喘息时间结束。我要开始逃亡了。
无论如何,尼克·里梅尔,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诗!
我一拳砸进终端激活液中。短短几秒过后,几何学家的操作系统——这些浅薄的电子大脑——就与我的大脑建立了联结,而这一刻对我来说却格外漫长和难熬。我露馅了。我暴露了。
我失去了在寄宿学校温暖的校舍里再悠闲地喘息一天的机会……
目的地?
“导师!”
我回过头,正好碰上卡蒂的视线。她回来了,呆立在林地边缘,定定地看着别尔,这位导师刚刚才紧紧抓住了她的心,现在却打算偷偷逃走。
我心里来自导师别尔的内容太少了!我只获得了他的身体。
他的内心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卡蒂发觉事情不对。
请确认目的地!
我要逃去哪里?哪里能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哪里可以躲藏,保住我这条珍贵的生命,这具糅合了三个身份的躯体?
传送舱?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高兴,操作系统就已经读取了我的想法,将它转换成了指令。棒极了。
“第一传送舱!”我朝操作系统大喊。
请入舱。
“导师!”卡蒂看着我踏进舱门,尖叫起来,“导师?”
她奔向舱门,透过浑浊的玻璃,我能看见她的脸,能看见她紧张但恍然大悟的眼神。
随后,脚下射出了蓝光。
逃。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躲藏,逃脱。要想改变世界,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
永别之地。请出舱。
我在离开传送舱之前停顿了一秒钟。玻璃外透进一道忽明忽灭、闪烁不定的紫红色的光。
传送舱把我送到了一个什么地狱样的地方?
我一脚踏出舱门,呆住了。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这里现在是夜晚。不知为何,我觉得这里永远都笼罩在黑夜之中。热。这种炎热也和黑暗一样,是永恒的。空气沉重又闷热,充满灰尘的气味。
背后有微风吹来,同样又湿又热,黏糊糊的。
传送舱立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石樽的边缘上。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火山口。脚下半公里远的地方,流动着深红色的岩浆,但黑色的石头表面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而这种完美程度不可能是大自然的造物,却恰好是几何学家的最爱。
脚边有一条窄窄的台阶,盘旋在石樽的边缘上,上面布满了传送舱。每隔一百步……也就是五十米,就有一只深色玻璃圆筒,依稀发出青灰色的微光。石樽边缘上零星站着些人,但相互之间隔得非常远,在远处红色的火光映照下,他们的身形影影绰绰。
我像着了魔一样走向石樽的边缘,旁边没有任何防护设施。没有照明指示灯,没有力场,没有护栏,没有任何东西把石阶与悬崖隔开,令人震惊。几何学家非常惜命,什么能让他们造出一个这样的地方?
暗红色的火焰在黑色石樽的底部流动,形成一片火海,被搅动的空气集结成一根滚烫的气流柱,涌向漆黑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
寂静仿佛有生命,把所有声音吸入其中,这不只是简单的无声状态,而是真切可感的寂静。
我用脚跺了跺石头地面,那可怜的声响无助地淹没在寂静之中。
我回过头。
除了闪闪发光的传送舱,身后别无他物。
这个盛着暗红火焰的石樽仿佛立于时间和空间之外,在几何学家的世界之外,身处永恒的黑夜之中。
追求理性和绝对正确的几何星,为何要造出这个石樽、这个黑暗的祭坛?
“永别……”黑夜在低声私语。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是耳朵能听见的说话声,不是心灵感应。
我转向石樽。正是时候!我瞪大眼,看见一个暗沉沉的、沙粒般渺小的身影在石樽里暗红的火焰上方飘浮着。它离我太远,勉强能辨认出是个人形……
“加尔斯·恩言,计算机控制系统操作员,永别了……”
那个身影向下坠去,激起一团白色的烟雾。火海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而是将他裹入其中,接着升腾,冲向灼热的夜空。
“永别了……丽尼·萨克,女学生,永别了……”
又一具身体坠入石樽,化成烟雾,被送上几何学家的天堂。
“永别了……丹格·克林,夸克反应堆操作员,永别了……”
我站在火化炉的边沿上。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巨大、最可怕的火化炉。
也许,这样的火山坟场还有很多。即使在这样舒适安全的世界中,人类也常常要面对死亡。
但我已经看够了。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死亡舞台了。一个漆黑无边的火化炉,唯一的光源来自火山口底部的人造地狱,还有那些青紫色的传送舱、稀疏的人影,和那个撕裂寂静的冷漠声音:
“永别了……哈迪·伦斯,孩子,永别了……”
要想理解外星人的生命,就必须看看它们的死亡。
也许让尸体化为尘埃,吹散在天空中,好让它们能落回地面滋养草木,是正确的做法?
只不过,除了无菌焚化炉和供悲痛的友人们吊唁的小平台之外,这里还缺了点什么。
哪怕立一个临时方尖碑也好,就像西伯利亚丛林里那个大坑旁的水泥碑。即使后来人们也没把它换成花岗岩的,但它还是立在那里,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地球上。我可以去那里凭吊,把额头抵在石碑粗糙破碎的边缘上轻声说:“我来了……”
即使不知道要对自己说什么也没关系……
“永别了……”
“别尔?”
我回过头,惊觉自己在石樽的边缘上越探越远。再过一秒钟,我就会变成几何学家世界里的一粒尘埃了。一粒纯粹、简单、忠诚的尘埃。
卡蒂及时叫住了我:“你是谁?”
她站在传送舱旁,一只手扶着背后的玻璃墙。也许,她害怕了。
尽管她脑中的猜想还没有得到证实。
“卡蒂,我想一个人静静。”我用导师别尔的声音说。
“你是谁?”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从地球来的人类。我是全禄航空的飞行员。我是那个进入了尼基身体的人,那个杀死了导师别尔的人。”
“尼基?”她喃喃道,“尼基,是你吗?我就知道!尼基,导师出什么事了?你又是怎么回事?尼基?尼基!”
被这个疲惫不堪、剃着刺猬寸头的女孩注视着,我内心某处轰然崩塌了。她只是几何学家世界中一个活生生的小齿轮。她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对尼基·里梅尔来说却是至亲。
我的脸开始融化,皮肤滴落下来。
“永别了……”
你们不懂得什么叫活着,几何学家。你们活在高度秩序化的小世界中,但你们早就死去了,带着被压缩到极限的需求和被阉割的情感,带着要让全世界都幸福的执念死去了。尽管导师还能给你们行尸走肉的世界通电续命,让它长久地运转下去,但其中早已不存在生命活力。
死亡居然变成一幕戏剧,太荒唐了。
“我是彼得·赫鲁莫夫。”我向卡蒂走了一步。我的脸就像被烧伤了一样,滚烫发红。现在我顶着尼基·里梅尔的脸,卡蒂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带着恐惧的喜悦。但我又变了,整个人都扭曲了,肌肉膨胀起来,躯干被撑到与肩同宽,颧骨被拉宽了,瞳仁也变了色……
“永别了……”
“我来自另一颗星球,”我说,“我不是尼基。对不起。我怎么会料到有人这样深爱着他呢?尼基已经死了。”
她拼命摇着头向后退去。
“尼基死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几乎死了。只不过他的一部分留在了我的体内……对不起……”
就像穿上一件舒适的旧衣服,我如此轻易地回到了彼得·赫鲁莫夫的身体中,没有像之前变成尼基或者别尔时那样经历可怕的疼痛。也许,在灵魂深处,我仍保持着自己的原貌,直到生命终结。
卡蒂的眼睛睁大了。她看着我这个不断变形的外星人,在过去两分钟里换上了两张她熟悉的脸。导师别尔的衣服被我的肩膀撑得嘎吱作响。可能在她看来,我就像个巨大的怪物。
或许,我早就是个怪物了?
库阿里库阿顺从地改变着我的外貌,一言不发。也许它已经完全臣服于我了。又或者,我们已经浑然一体,不再需要对话了?
“暗影族……”卡蒂喃喃自语。
几何学家的语言里大概没有比一句“暗影族”更可怕的咒骂了。
姑娘的声音里充满厌恶、警惕和恐惧。
“我要离开了。不必跟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指望什么。潜入她的潜意识,让她对我言听计从?变回导师别尔的样子?
或者回到刚才,卡蒂把我认成尼基·里梅尔的短短一瞬?
她重重打了我一拳。准确地说,是试图打我……在库阿里库阿的助力下,我轻而易举地拦下了这一击。要还她一拳也很简单,那样能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失去意识,无法跟着我。
我用手掌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轻柔而小心地爱抚着。她爱的是另一个人,爱着那个已经死去,且永远无法回到几何星的人,她的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姑娘呆立着。
“我不想这样的,”我说,“对不起。”
她没有继续试图阻拦我。我也没再回头看她,只是碰了碰操作终端。
目的地?
最近的远距离探测队发射场。
目的地?
我似乎做得不对。也许,发射场上没有传送舱?
距离远距离探测队主发射场最近的传送舱。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舱门终于打开了。
我走进去,又回头看了卡蒂一眼。她正绝望地目送我。请原谅我,姑娘……
“尼基!”她愤怒地咆哮一声。舱门合上了,将她的怒吼隔绝在外,但她仍叫喊着,用拳头敲打着浑浊的玻璃。
她不会原谅我的。
传送舱可能会存储最近的位移信息,不然卡蒂刚才怎么会追上我?但她现在已经不会再尾随我了。她疯狂的猜测成了事实,是时候拉响警报了。该去求助了。
为什么我没有阻止她?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要让这个姑娘睡着,让她四肢瘫痪,或者打晕她……
蓝光在脚下亮起,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在高速位移发出的光线中,我看起来一定像个真正的怪物。衣服七零八落地从身体上脱落,皮肤上血迹斑斑……
片刻之后,阳光透过暗沉沉的玻璃射了进来。
我久久地站在舱内,无法下定决心走出舱门。我就像一个快冻死在洁净和自由的门槛外的邋遢流浪汉一样,被不属于他的纯净拒之门外。
但无论如何我都得出去。我沿着石阶,一步步从低矮的平台上走下来。传送舱就像这个荒凉海滩上一座脆弱的纪念碑。
最后一座自由纪念碑……
大海喧嚣不止。它永恒如一,无论在几何学家的世界里,还是在地球上。无论何时何地,大海都是自由的。你可以向海中倾倒毒药,可以在海中画下边界,可以在海滩上建起一座发射场,让载着“友谊”的飞船从这里飞向天空。
而大海是有生命的。
大海没有关于羞辱的记忆。
它只相信自由,就像天空一样;它不能忍受束缚,就像天空一样。我站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海浪舔舐着我的双腿,这一刻格外容易让人相信,天空中那一颗遥远的星星,是我的太阳,而这片咸咸的海水是人类的旧摇篮。
放眼望去,只有过于平直的海岸线。笔直一条,就像地平线,又是那么不真实。如果沿着海岸走下去,这一切不会有丝毫改变——右手边低矮的、跟被修剪过一样整齐的小树林会一路延伸;左手边则是嘶嘶低语的浪花。只有脚下沙子的颜色会发生变化,从黄色渐渐变成白色,从白色变成玫瑰色,从玫瑰色变成黑色,周而复始。狭长的沙滩以肉眼难以察觉的方式弯向右边,它会被白雪覆盖,然后沙子又会重新露出来,而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还会回到这里,而浪花仍会轻抚海岸……
要想改变这个世界,一个人就已经绰绰有余。
我向前走了一步,海水立刻嘶嘶地漫过了我的足迹。
这世界实在太小,小到无法保持宁静。
不管我愿不愿意,尼克的心灵将永远留在我体内。作为这世界的一部分。他会活下去。或者我会活下去——为了他。
只有大海和天空懂得真正的宁静。
我举起右手,盯着它。手指开始伸长。我用目光塑造着它的形状,将人的血肉转化成尖锐弯曲的利爪。
可是,我还有权称自己为人吗?
遥远的天边,已经不在生者之列的尼克·里梅尔低声吟诵起来:
“而记忆,到底由什么构成
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之后又会以什么形态呈现
这份记忆……”
我怎么知道答案呢,尼克?
要想改变这个世界,
一个人已经绰绰有余。
但我不是一个人。
我再也不会孤身一人。
我一定能做出些改变。
[1].西班牙内战时期一支传说中潜伏在马德里给弗朗哥做内应的纵队,现泛指隐藏在对方内部、尚未曝光的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