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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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旗舰的一间机库里找到了达尼洛夫。更准确地说,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找到他的,而是跟着一个被喊去帮忙的阿拉里找到了那间机库。

现在回想起自己的逃亡之旅,我彻底明白了,这出大戏彻头彻尾都是暗中安排好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弄明白这些让人头晕脑涨、忽明忽暗、毫无逻辑的走廊。只有老鼠,或者像阿拉里这样的鼠类后裔才能不迷失方向。

我当时只是被引领着,沿着面前唯一的小路往前走,自以为是凭自由意志在前进。幻觉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比现实要真实和可爱得多。而在几何学家的世界里,自由的概念被稍稍扭曲了……

达尼洛夫正在打理“占星师号”。这幕场景总让我觉得荒唐。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庞大的机身旁,挑剔地看看可尔特里松外壳的接缝,瞧瞧喷口,又拍拍机翼。挺傻的,不是吗?“占星师号”又不是小汽车,达尼洛夫也不是司机,难不成他能发现什么故障?

但人总是想要对事态有点掌控感,或者,至少是渴望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幻觉。

“亚历山大!”我一边喊,一边朝他走去。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机库里发出巨大的回音。

达尼洛夫转过头来,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手势。

“机器状况怎么样?”我问。

“马马虎虎。”上校无精打采地答道。

“爷爷跟我说,阿拉里把它彻底改造了一遍。”

“唔,也不是彻底……”

我走向飞船后侧,朝喷口里看了看。

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哪里有什么等离子推进器?

“阿拉里给我们装上了自己的推进器,”达尼洛夫闷闷不乐,“工作介质是水。至于能量来源,它们说那些原理太复杂,我们弄不懂。但别担心,够用一年多的,推进力会比正常值稍高一点儿。”

“那现在我们怎么操纵飞船?”

“它们在操纵台上安了个开关。有两个模式——‘等离子’和‘仿**燃料’。它们说,操纵系统会把所有参数调整到适合我们的状态,你甚至感觉不出来自己乘着一艘完全不同的飞船。飞行是肯定没问题的。我已经跑了几趟月球,试着降落了几次。”

“从地球上起飞也是可以的吗?”我好奇地问。

达尼洛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情愿地承认,“可以。”

“这一切的动力——都来自于水?”

“是的。”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空****的自由发射场,那里一艘火箭、一座燃料库也没有,只有起飞跑道和一排排穿梭机。它们逐渐加速,依次起飞,各自飞上轨道,开始超空间跳跃……

“我们有可能复制它们的技术吗?”我问。

“一百年后吧。”达尼洛夫没好气地回答我。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直面自己技不如人的地方,是令人难过的。更何况,我们的技术跟阿拉里比起来是如此原始粗陋……

“阿拉里原本是为了飞去几何学家的星系,才给我们装上自己的推进器的?”

“对。”

“那现在要拆了它吗?”

“为什么?”达尼洛夫歪嘴一笑,“我问过它们了……它们说这完全没有意义,不值得费这事……”

当时的场景大概是这样的:达尼洛夫忧伤地询问旗舰指挥官,它们什么时候把那个神奇的、梦幻的、强大的等离子推进器从我们的飞船上拆除。而老鼠脸指挥官回答说,完全没必要为这个破烂这么折腾,就像一个把闪闪发亮的彩色玻璃送给了孩子的大人。只不过,当孩子知道自己眼中极度珍贵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只是破烂时,不会有受辱的感觉。

“至少你可以试驾一艘一流的飞船了。”我试图安慰他,结果适得其反。

“我觉得‘占星师号’就挺好,”达尼洛夫打断了我,“这个厉害的推进器只能陪我们到地球为止,然后它就会被拿去研究。”

“等回到地球,我们自己也会被带走……调查的,”我提醒他,“毕竟我们可干了不少好事儿。光是一次近地轨道起跳就足够我们终身禁飞了。”

达尼洛夫沉默了。

“我和爷爷……商量了一下,”我接着说,“飞去银心的事情。”

“我不觉得这是个理智的想法。”

我慌了神。我没料到达尼洛夫会反对这个提议。

“别佳,你卷入了一场冒险,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冒险,”达尼洛夫继续说,“尽管这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终究还是卷进去了。尽管发生了奇迹,你成功地潜入了另一个世界,又回来了,但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就像我年轻时常听人说的——如果你的第一次太空飞行一点儿问题都没出,那是个坏兆头,因为你对自己的成功概率过于自信,你相信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成为另一颗星球的居民。现在你又打算去一个别的文明差点没能逃出来的地方,一个那样强大和无情的文明都……我反对这个想法,彼得。我们应该回地球去,至少把这艘飞船带回去研究。”

“我和爷爷要去银心。”

达尼洛夫乜斜了我一眼。

“怎么去?超空间跳跃?”

我不得不把跟爷爷说的话对他再重复一遍,讲解几何学家的飞船和它的位移原理。

上校静静地听着,似乎觉得有些枯燥无味。听完后,他摇了摇头。

“这个过程中有一个障碍。在飞行时……”

我回过头。紫红舰队的指挥官正大摇大摆地在机库里漫步。

“爷爷和‘计数器’都相信这个办法能成功,”我说,“还会有什么问题?”

“几何学家的飞船就是问题,彼得。这是一种非常非常强大的技术。你在失忆后坐着它前往几何学家的世界是一回事,而我们全都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坐上这艘飞船……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明白。”我老实承认。

“如果我们不去银心,而是回地球呢?把这样的技术带给人类?这就不只是工业上无法复制的破烂等离子推进器了……”

阿拉里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它也许听见了达尼洛夫说的话。我紧张地笑起来,“几何学家的飞船就更不可能被复制了……”

“是有可能的,”阿拉里说,“它可以自动修复,彼得·赫鲁莫夫。拥有一艘这样的飞船,就跟有一家生产这种飞船的小工厂一样。但凡是个足够精明的文明,就能利用这一点。”

它停顿了一下。

“而你们——是个足够精明的文明。”

当对方的怀疑毫无根据时,就更难驳倒它了。我根本没想过要把前往暗影族文明的事情当作借口,暗度陈仓,悄悄把几何学家的飞船带去地球。达尼洛夫不愧是受过情报部门训练的人,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外星人也想到了……

“我们只是想去找第三股势力,”我说,“更准确地说,是去找第四股,然后就把几何学家的探测飞船还给你们,如果它对你们来说很重要的话。”

“很重要。”阿拉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彼得,你对几何学家世界的探测本来就成功机会渺茫,现在你还想去银河系的其他部分,这更是完全没有胜算。就连‘计数器’都同意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怎么能置疑“计数器”这种从不犯错、绝对权威的生物呢?

“但‘计数器’也建议我们试试看,”阿拉里接着说,“它也做好了前往银心的准备。”

“决定权在于你们?”

“是的。”

它久久地沉默着,这只大块头老鼠,正跟我和爷爷一样,紧张地为自己的文明谋取利益……

“你们想要留下几何学家的飞船,好研究他们的技术?”我试着提问。

“如果可以复制的话,也不一定要留下。”阿拉里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方案。

我回想起了它们研究尼克·里梅尔的身体的过程,不再发问了。

我们站在飞船边,达尼洛夫带着酸涩绝望的神色;阿拉里陷入沉思;而我正绝望地搜肠刮肚,想找出能说服外星人的词句。

“全乱了。”阿拉里说。它声音很小,仿佛是把内心的思绪说出了声,试图让我理解它的困惑,“如果早知道情况会变得这么复杂,那我们早就把发生的一切告诉强大种族了。而现在……我想不出任何正确的解决方案。”

这番话拉近了我们间的距离。大大拉近了。

“你会怎么做,人类?”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们不能完全相信我们……那,就派几个空降兵跟着我们去吧。”

“信任不分等级,”指挥官答道,“就像……”库阿里库阿翻译官打了个结巴,挑选着合适的表达,“信任就像个扳机,要么百分百,要么一点儿没有,不存在中间态。”

“要么就是怀孕了,要么就是没怀孕。[1]”达尼洛夫自顾自地嘟囔。

“你说什么?”阿拉里惊讶地转向他。惊慌失措的达尼洛夫没能回答它,于是阿拉里又看向我,“你——会向我保证遵守承诺吧,彼得·赫鲁莫夫?”

“是的。”我喃喃道。

“你保证,你们不会把几何学家的飞船开去地球。你们只是前往寻找一个叫作暗影族的文明,并会尽全力返回这里。我们的舰队会在这个地点等你们七个地球日。”

“好的。”我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成功说服了指挥官。

“我们会把人类玛莎带到这里来。她是你们的技术专家?”

“是的。”

“你们去军火库看看。那里的近战武器你们可以随意挑选。”

“不一定真的会作战……”

“那是自然。但我不能让自己的士兵手无寸铁地出征。”

我听得一头雾水。指挥官向我走来,伸出爪子,坚定地按在我胸膛上。

“彼得·赫鲁莫夫,你身为人类……”它念叨起来,“我凭独立舰队指挥官身份,以自己高贵出身之名,改变你的命运。”

它的语气毫无波澜,丝毫没有神圣感。要么是因为库阿里库阿觉得没必要把阿拉里的感情表现出来,要么就是阿拉里根本不受情感所累。

“从今天起,你就是紫红舰队的一名军官,”指挥官说,“你将听命于我,而我将为你的所有行为负责。你将为我们、人类、‘计数器’和库阿里库阿的利益,前往寻找暗影族文明。你承诺会返回此地。”

阿拉里的爪子紧紧按在我身上,尖利的指甲刮擦着我的胸脯。然后它转过身,向对面的达尼洛夫走去。

我看着达尼洛夫,他的震惊程度也不亚于我。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现在你屁股后面要开始长尾巴了……”

“住嘴,”我请求他,“别开这种玩笑。”

“别那么认真,”达尼洛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别佳!阿拉里这么做,只是为了绕过银河委员会关于技术转让的禁令!它把你变成了阿拉里的军官,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使用几何学家的飞船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拽了拽被撕破的衬衫。等会儿得补补了……“萨沙,外星人为了人类绕开禁令这种事,你见过吗?”

达尼洛夫没有随我们一同去军火库。我有些吃惊,但也不打算多费口舌。说到底,还是在爷爷指导下有多年武器研究经验的玛莎跟我去比较妥当,

军火库不大,灯光昏暗。这破照明……好吧,人类和阿拉里在照明问题上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里的武器尺寸各异,出乎我的意料。装备都放在开放式货架上,每种只有一件。

“它们是不喜欢用一样的大炮射击吗?”我拐弯抹角地问。

玛莎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别佳,这是个展示厅,都是样品。太空军的武器展示厅也是这样。”

“你去过那里?”我有些为自己的愚蠢懊恼。

“我去过的地方可太多了。”玛莎轻描淡写地向我解释。她沿着货架向前走去,细细打量着那些精巧的设备。阿拉里静静地跟着我们,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气罐……”玛莎突然嘟囔了一句。

“什么?”

这些致命武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气罐。

“我们有一阵子也时兴过气体武器。各种气罐、气枪……”

“后来呢?”

“它们没有带来任何实际好处。守法的公民还是弄不懂怎么使用它们。杀伤力也只是象征性的。而安全的假象反而会让人放松警惕……”

“我觉得催泪气罐和等离子枪还是有些区别的。”

“啊哈,有倒是有,如果是在昏暗的门廊里对战的话。但你也不是要去门廊里打仗吧?”

“我们怎么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

“这倒也是……你该和你的几何学家朋友们多聊聊暗影族的。”

“没来得及。”

玛莎在这几天里变化很大。她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或者相反,是更坚固了,也许是外星人的宇宙飞船这个大环境所致。但更可能是因为爷爷身上发生的事。

我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太可能有什么情色成分。不管怎么说,爷爷已经到了力不从心的年纪。但玛莎在“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面前肯定有难以抑制的崇拜之情。

爷爷的事对她来说必定是不小的打击。她心里可能比我还要难以接受。毕竟我与库阿里库阿共生、换身体、换脸的经历还有点儿用。我能够在小蜥蜴的身体里感觉到爷爷的存在——跟过去一样的、刻薄的、不屈不挠的爷爷。我闭上眼睛,就能假装他真的坐在我身边。

但玛莎办不到。难道要请库阿里库阿钻进她身体里,跟她共生吗?她会同意吗?也许,说服她同意共生的最好办法,不是告诉她库阿里库阿能增强她的战斗力和耐力,而是能改变她的外貌……让她变得更漂亮。库阿里库阿——全宇宙最好的整容医生……

不,彼得。

什么?

我们跟共生体很少进行这种程度的互动。你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为什么?我没有把目光从玛莎身上移开,只在脑子里问它。

我们是为了从你身上获得信息。我们对人类心理和几何学家的世界感兴趣。但我们不会再与另一个你们种族的代表共生了。

原来如此。

不会有“库阿里库阿魔法师美发沙龙”,也不会有“库阿里库阿保健诊所”。它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救爷爷的命。只要给爷爷破漏百出的身体打个补丁,止血就行。但它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祈求阳光照射进昏暗的屋子里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打开窗户,或者台灯。

“这些全都不合适!”玛莎转身朝阿拉里喊道,“你们的武器都不是给人类设计的!”

“那是自然。”看守武器库的阿拉里仿佛表现出了一点幽默感。它苍老不堪,笨拙地移动着,身上的毛发几乎已经花白,“我们没有能用来握住武器的手指。”

很大一部分装备似乎都是固定在它们的老鼠脸上使用的。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段短片:一个阿拉里穿着金属铠甲,下巴上固定着一个金属炮筒,盔甲后面一双细细的湛蓝眼睛射出精光。它一晃脑袋,两道精光就直直射向摄像机。全剧终……

“那我们就来想想办法,”玛莎没有让步,“指挥官命令我们一定要拿些武器。”

阿拉里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货架。

大约十分钟后,它挑好了。首先是一些样式简单的宽手链,一按开关,就会产生一道直径二十厘米的力场。从使用效果上来看,它让我想起圆盘锯。幸亏在我逃跑的时候,没有一个阿拉里手里拿着这东西,想到这里,我后背不禁掠过一阵寒意。玛莎拿了四个手环,但我不打算用它。它最简单的用途可能就是把我自己的脑袋切下来,或者用来剖腹。

另一个装备看起来要方便一些——“基础发射器”,就是短片里那种电子炮。只不过跟阿拉里不同,我们得把它固定在手上。扳机隐藏在圆柱形炮筒里面,我怀疑,阿拉里在战斗中是用舌头扣动扳机的,但它们不打算展示这件武器的使用方式。我试着把电子炮固定在手腕上,感觉很沉,但手臂还是能抬起来。我突然想起一部愚蠢的科幻电影,那个勇敢无畏的男主人公也戴着类似的装备,用来替代他在战斗中失去的一条手臂。我觉得有些好笑,把电子炮放到了一旁。

最后一样装备是玛莎自己挑选的。阿拉里作战时应该是把它固定在背上。那是一根粗粗的炮筒,沉重的炮尾对它们的爪子来说显然太重了。

“这是戈尔什炮?”玛莎向阿拉里确认。

阿拉里不安起来。

“不!不!不是……是戈尔什……小心点儿!”

玛莎不打算和它争辩。她用手掂量了一下炮筒的重量,放下了。

“这个我们也要了。”

“这东西射程至少有两千三百米!”阿拉里看到玛莎不打算把那家伙还回架子上,才慌了神,那的确是个戈尔什炮,“要从掩体里发射!用的时候需要闭上眼睛!”

“然后还要默念‘上帝保佑’?”玛莎冷冰冰地嘲讽了一句,“这个,我们拿俩。”

“要两千个?”阿拉里慌了手脚,“我得去确认一下库存数量……”

“只要两个,”我点点头,“我的目测水平不行。万一从远处打不准呢……”

玛莎站在门边,瞅了瞅一堆鲜红的碟子,问道:

“这是激光地雷?”

“是的。”阿拉里兢兢业业地为我们解答。可能玛莎的上一个选择着实给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看起来挺眼熟的,”玛莎对这装备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敬畏,也没打算拿它,“到我那儿去坐坐吧,别佳。我有咖啡。”

“你怎么对它们的武器了解得这么清楚?”我在走廊里问玛莎。

“多少听过些介绍。”玛莎回避了我的问题。

此类信息只有玛莎这样的职位才能接触到……

我之前只去过一次阿拉里好心专门给人类安排的休息室。再次坐在圈椅里,我不禁回想起当自己意识到原来存在一种叫椅子的东西,是专门用来让人坐的时候,心中涌起的欣喜之情。

失忆症真是一种愉快的疾病,总能给人带来实实在在的惊喜。

飞行口粮里有瑞士的“雀巢”咖啡,装在能自动加热的塑料杯里。我拔出了那根傻乎乎的吸管——只有在零重力下或者神志不清的人才会用吸管喝咖啡。我揭开铝箔纸,深吸了一口令人愉悦的香气,品尝起来。相比之下,几何学家用来替代咖啡的东西到底还是有种怪味。

“谢谢,玛莎。这真是雪中送炭。”

一般来说,女性总是很高兴被人夸赞厨艺高超。哪怕她只是打开了一个罐头,你也得夸得像吃到了清蒸鳕鱼或者酥香的乌兹别克手抓饭一样。玛莎也欣然接受了我的赞美。

“我不明白,你们怎么能整月整月地在太空里飞行,”她说,“根本没什么可吃的。”

“太空港里有小餐厅。那里会提供正常的食物。”

“难道食物都是从地球运过去的?”

“当然不是。一般我们只会把肉类、土豆、蔬菜之类的样品运过去。外星人会在自己的食物合成器里培育它们。这么做成本也很高,但比从地球上运过去便宜。”

“挺方便的。”玛莎表示赞同。

“也不尽然。正常的食物总是多种多样的,你明白吧?即使是两块相邻的田地里长出来的土豆,也是不同的。而肉类更是如此,世界上不存在两头一模一样的牛。”

“为了食欲杀死动物是卑鄙的行为。”我没料到玛莎会这么说。

“你好像也不是素食主义者……”

“我不是,但吃肉只是出于理智考虑。身体需要肉类的营养,因此我不得不食用它。”

我被玛莎的态度逗乐了。就是爱吃肉,不必这么装模作样。

“好笑吗?”玛莎严厉地问我。

“是的。你那么善战,却又热爱动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希特勒还是个素食主义者呢。彼得,奋力作战是一回事,食用动物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打算继续和她争辩下去,多说无益,“随你怎么说吧,你对武器的热爱,更像是男人的特征。”

“那又怎么样?我小时候还很难过,自己为什么不生下来就是个男孩。他们甚至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结果医生说我没有性别障碍,只是攻击性和控制欲比较强。”

我喝着咖啡,呛了一口,暗暗发誓再也不和玛莎讨论这类话题了。我总是会被别人的坦诚吓到。

但说实话,眼下的情景挺适合聊这样的话题。爷爷和“计数器”不在这里……唉,现在必须把他俩放在一起想了,他们也许正在和指挥官谈话,我不知道。而达尼洛夫还在飞船那边。

“在军火库里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把所有东西都搜刮一空,”我笨拙地转移了话题,“毕竟你这么有攻击性。”

“为什么要全拿上?我挑了一个力场武器,一个激光电子炮,还有最重要的——戈尔什炮。不能贪得无厌……彼得,我可以问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我瞬间在心里给她设好了圈套,点点头。

“爷爷的死,你心里难过吗?”

“什么?!”

玛莎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

“彼得,这说到底还是死亡。我们没法真的只把人当成一堆神经突触发出的电子信号。”

“那人是什么?是灵魂吗?”我嗓子眼发干,开始结巴。

“也不一定。我不信宗教,但肉体至少构成了人的一半。”

我盯着她的眼睛——不,她没有开玩笑。正常人也不会这样开玩笑。

“玛莎,对于我和你来说,也许的确如此。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汹涌的荷尔蒙。”

我突然出于私心,换了种有些猥琐的语调,“说不定对你来说,我还挺有性吸引力……”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儿,”玛莎平静地回答我,“虽然你在这方面不如萨沙·达尼洛夫。”

“而爷爷,恕我直言,已经一把年纪了……”我艰难地消化着她的坦率,继续说,“他基本上只能吃酸奶和儿童辅食,偷偷抽管烟对他来说就是大事了,喝口伏特加已经算得上放纵了。”

“那在花园里散散步、摘朵花、逗逗狗呢?”

“我在地球上的时候,恨不得天天赶着他出去散步!”

“随你怎么说吧,别佳。”

“玛莎……你真的爱他吗?”

“无论过去和将来,我会一直深爱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玛莎激动起来,“我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一只带着他记忆的蜥蜴!”

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咖啡杯在我手中摇晃了一下,几乎能分毫不差地泼到玛莎头上。

只不过咖啡太烫,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我站起来,离开了休息室。我得去帮着达尼洛夫检查穿梭机。毕竟我还是他的副驾驶。

我是副驾驶,而不是一个觉得人的内心和外貌密不可分的自卑小姑娘。

无论阿拉里的行为是出于什么心理——是因为可怜我们落后的技术水平,还是单纯地想要表示友好,它们几乎没有对飞船的操作方式做出任何改动。电脑依然坚信,飞船上安装的还是跟之前一样的**燃料推进器。实际上,我们已经有了永远不会被耗尽的燃料和巨大的推进力,但这并没惊扰到电脑。

我再也没跟玛莎说过话。她看着我,显然为自己的坦率感到后悔,但我选择忽略她的眼神。我自然什么也不会跟爷爷说。

飞船上的武器和一些食物补给,都是由阿拉里提供的。一开始,我们想把它们都塞进货舱,结果在经历了匆忙的逃亡和飞行之后,我们完全忘了那里还放着一堆半身像。杰尔人还在如饥似渴地等着它们呢。上世纪的政党领袖们、克里米亚冲突里的战争英雄和总统的老战友们那些没有双眼的头颅,都满怀责备地盯着我们。

我们不得不把装备都挪到驾驶舱里。

我在穿梭机上坐到了最后一分钟。等所有人,包括爷爷-“计数器”在内,都各就各位以后,我才握了握达尼洛夫的手,跳下穿梭机。达尼洛夫忙活了很久才关上舱门,我只能从下面看着他。机库里聚集了一群阿拉里,指挥官也在其中。在进入几何学家的飞船之前,我朝它走去。

“希望我的士兵不会背叛我。”阿拉里低声说。

库阿里库阿,我该怎么回答?

它沉默了片刻,我甚至觉得它准备忽略我的问题。

信念和爱将会护佑我。

“信念和爱将会护佑我。”

阿拉里的眼睛亮了起来。

“彼得·赫鲁莫夫,你怎么看待我的行为?你也跟亚历山大·达尼洛夫一样,觉得我的话都是托词吗?”

它们的听觉极度灵敏。准确地说,不是它们,而是库阿里库阿……

“不,”我思考片刻后说,“我觉得是信任。”

“你会对我们感恩吗?”

“也许不会。但还是谢谢。”

“这也不错。”指挥官沉默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告别结束了,于是转身走向侦察飞船。

库阿里库阿,我需要再次变成尼克·里梅尔。

库阿里库阿没有回答我,但我的脸逐渐扭曲。库阿里库阿开始在我的身体里发芽,把沉默的几何学家诗人的细胞挤到身体表面。

走到飞船旁的时候,我已经是尼克了。

半球形的驾驶舱向我敞开。我在船体上撑了一下,准备跳进自己的驾驶座里,但这时,机库的天花板打开了。

虽然只有短短一秒,防护力场也很快就遮盖了空洞,但一阵风还是吹了进来。机库上空,万千繁星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冰冷的宇宙之夜高悬在机库之上。我向后仰头,看见“占星师号”缓缓滑入夜空,船身和防护力场相接处擦出一阵火花。从旗舰里看出去,空旷的星空也不再可怕。相反,它**裸地展现在我眼前,美得令人窒息——如此宏大、温柔,又良顺。

这本就是属于我们的美丽。我们本就该再次进入太空,以平等的身份——哪怕不像几何学家梦想的那样,以最正义的身份;哪怕不像库阿里库阿那样,以最古老的身份;哪怕不像计数器那样,以最智慧的身份。

就以我们自己的身份。

我抬起手,握起满满一掬星光。也许,它们是强大和弱小种族共同拥有的珍宝。也许,它们也有着激**坎坷的一生。也许,它们正等着谁去第一个发现自己。

“稍等一下……”我喃喃自语。

“占星师号”在半空中悬浮着。

探测飞船里的一切都跟尼克的飞船一模一样。驾驶舱合上了,屏幕同时亮起,我把手伸进胶质激活剂中。

欢迎登机。正在收集外星飞船的有效信息。

跟外星人说的一样,以为自己全知全能的电脑完全没有因为飞行员换了个人而惊奇。几何学家没有让这个机器有一点点超过人类的地方。

“很好。起飞,跟着前面起飞的第一架飞船。”

收集到重要信息!我们必须将它带回几何星。

我惊恐了一秒钟,担心飞船不再听从我的指挥,直接带着一番长篇大论飞回几何学家的星系。

“好的。但我们首先要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友谊’任务。”

它如此重要?

“可能比你想象得更重要。”

遵命,即将执行任务。

飞船开始上升。地面上的阿拉里四散开去,闪到墙边。

“现在听我的指令,”我开始指挥飞船,“远远跟着那艘飞船……唔,就保持一百步的距离吧,等我们距离此处一万步后……”

不需要口头指明。电脑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跟着“占星师号”猛然一冲,起飞了。

[1].俄式玩笑,意指某事不存在模棱两可的中间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