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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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出五公里后,几何学家的小飞船与“占星师号”进行了对接。当然,不是地球人概念里的那种对接。不夸张地说,探测飞船真的是紧紧粘在了穿梭机上——至少我没发现飞船上伸出任何对接头。

现在,我们的结构看上去很奇怪,一艘宇宙飞船的舱门处紧紧粘着一个飞碟。对我来说,在人造重力场内,这看起来就好像我们钻到了侧躺着的穿梭机的肚子底下。

我花了两分钟跟电脑解释,穿梭机哪头是上,哪头是下,应该怎么调整重力方向。我得好好利用这艘外星飞船,让它给我们创造舒适的条件,不然也太浪费了。

随后,探测飞船打开了通道。

坐在敞开的“花瓣”驾驶舱里可不太容易!如果说起初几何学家的飞船和我们的穿梭机看起来只是机械设备层面不同,那么现在,地球和几何星的技术差距就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眼前。飞船外壳上打开了一个孔,跟“占星师号”的舱门形状完全吻合。我从仿佛固定在飞船侧壁上的驾驶座上走下来,用手背碰了碰穿梭机的舱门,然后猛然抽回了手!

太冰了,见鬼!

一百摄氏度。当然,是零下。

“开门,自己人!”我大喊着,仿佛觉得他们能透过厚厚的外壳听见我的声音似的。

回答我的只有寂静。他们到底在里面忙活些什么呢?

“喂,主人,是您叫的锁匠吗?”

这时,库阿里库阿突然苏醒了。

彼得,你真是个好心又善良的人。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我问。

就是这么觉得。

我等着舱门插销打开的声音。“占星师号”的闭锁系统很简单,如果身处舱外,可以利用真空环境开启它。最终,舱门向我屈服了。

“你好,萨沙。”我像一个月没跟他见面一样激动。

一个月以前我们甚至还不认识对方!

“气密性还好吗?”达尼洛夫怀疑地看着两艘飞船的连接处。

“我不知道。但跟我们面临的问题比起来,这不太重要,不是吗?”

“你说得对。”达尼洛夫表示同意。他歪嘴一笑,“看起来就像两艘飞船接吻了一样。”

对接处的接缝被加粗固定,就像嘴唇。

“确定能撑住?”

我耸耸肩。

“你刚才调整重力场的时候……有点儿吓着我们了。你该提醒我们一声,对接的时候会恢复重力的。”

也许的确该提前说一声,但人对好事的适应力总是很强。我只驾驶了三次几何学家的飞船,就已经适应人造重力场了。

“好吧,上路吧,别佳。”

“这么着急吗?那就开始狂奔吧。”

上校笑了,“等等。我们得先谈谈。”

我和达尼洛夫一起进入舱内。小蜥蜴还和以前一样坐在太空研究员的椅子上,玛莎站在一旁,仔细盯着中央显示屏,屏幕上外星人的飞船闪闪发亮。

“有什么问题吗?”我疑惑不解地问。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库阿里库阿的话——“好心又善良的人”。

“别佳。”达尼洛夫在我身后几步处停下。他也瞟了一眼屏幕,显然是对飞行中的飞船里有重力感到不太习惯,“别佳,我们来商量一下,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你在说什么?”

“你该不会真的想去银心吧?”

玛莎转过身来,盯着我俩。小蜥蜴——它的身体现在显然是卡列尔在掌控——从椅子上跳下来。它本想开口,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萨沙,你说什么呢?”

“我们手上有阿拉里的等离子推进器,还有外星人的飞船——它比银河委员会掌握的技术还先进,而且它能够自我修复。我们还有这些……疯狂的武器,为什么还要去惹麻烦呢?”

也许,“好心和善良”其实是“天真”的同义词?

“彼得,你做得已经很棒了。”达尼洛夫显然被我的沉默鼓舞了,接着说,“几周以后,银河委员会就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地球将会掌握决定性的新技术。不管我们站在哪一边——几何学家还是银河委员会,我们的命运都会彻底改变。而你所做的一切……不要觉得人们会忘记。你是帮助人类迈进未来纪元的人。你是改变了一切的人!你已经是个英雄了。我们干过的那些荒唐事谁还会在乎?不会再有人谈论怎么惩罚我们,只会考虑怎么奖励我们。”

他再次露出了牵强的笑容。

“我们得召开一次联合国会议,给你想个实至名归的奖项……”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发冷,恶心想吐,像被泼了一桶脏水。

“信念和爱……”我说。

“什么?”

“信念和爱将会护佑我。这是我给阿拉里指挥官的临别赠言。”

达尼洛夫的眼神变了。刚才他眼中还有窘迫和愧疚,就像个怂恿模范生逃课喝酒的捣蛋鬼。但现在,他眼中只剩下刻薄的蔑视。

“你难道把这些当真了?别佳,阿拉里即使发现我们带走了这些技术,也不敢吭声!它们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你问过卡列尔的意见吗?”

达尼洛夫盯着我,头也不回地问卡列尔:

“卡列尔,你自己也觉得彼得的提案是异想天开。那你管我的计划叫什么?”

“背叛。”小蜥蜴说。

“在我意料之中。”达尼洛夫没有异议。他朝前走了一步,解开枪套。

他想怎么样,要开枪吗?

我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达尼洛夫已经拿出了武器。只不过他掏出的不是“克努特”激光枪,而是那把爷爷在我面前用过的麻醉枪。

他几乎没有瞄准就扣动了扳机,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达尼洛夫开枪的经验不比开飞船少。小蜥蜴软绵绵地应声瘫倒在地。

“别担心,它只是被麻醉了,”达尼洛夫飞快地说,“彼得,我最后一次建议你……”

“这把枪只有一发子弹。”我说。

达尼洛夫垂眼看了看麻醉枪,我趁机猛地扑向他。已经没时间请求库阿里库阿让我进入作战状态了。况且,我也不需要。

我的飞行经验也许并不丰富,但我比达尼洛夫年轻一倍。

信念和爱!

阿拉里指挥官是凭着什么信念在行动,我根本无所谓!但当我说我会前往银心的时候,是诚心诚意向它许诺的!

达尼洛夫从第一次重击中回过神,丢下武器站了起来。我来不及细想了。太空军的格斗流派糅合了内务部、克格勃、联邦调查局等各种特务机关的精髓,是太空时代格斗技术的继承者,其中有很多不同寻常的花招。

我只是胡乱挥出一拳,打中了他的耳朵。这不是什么专业招式,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打架的。

达尼洛夫再次试着躲开我。他的条件反射非常出色,但也把他带上了歪路。据说太空军的搏斗术是基于失重环境设计的,但在失重状态下,跟在熟悉的驾驶舱里出现重力的情况下搏斗,完全是两码事。达尼洛夫矫健地从地板上弹起来,仿佛想要飞到天花板上。但重力没让他达成心愿。他只是笨拙地跳起来给了我一个耳光。

“你这个混蛋……”我念叨着,恶狠狠地盯着气到抽搐的上校。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个被达尼洛夫不小心弄断腿的倒霉导航员,“混蛋……”

我一脚踹在他膝盖骨上,达尼洛夫号哭起来。他可能不会骨折,但一定很痛。

“我们是人!是人啊,蠢货!”我朝他咆哮,“什么利益,什么技术,去你奶奶的!这也许是第一个能让我们交到朋友的机会!不是几何学家,不是暗影族,而是真正的朋友——阿拉里!你知道对于几何学家来说,朋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也许他们的想法不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我得到了信任!我们得到了信任!相比之下,这破等离子推进器和火炮,算什么东西?”

达尼洛夫在地上捂着膝盖,痛得打滚。

“不是火炮,是戈尔什炮,”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二者有巨大的差别。”

我回过头。

玛莎举着另一把麻醉枪,指着我。

“是的,麻醉枪都是单发,”她代达尼洛夫承认了,“我们的技术水平暂时还无法填装胶体激光弹。但我带了两把。”

我太傻了!

但也并非难以置信,工程天才玛莎·克利缅科可是在爷爷的科研中心那种半手工条件下搞出了一个媲美太空军的军火库!

难道爷爷也跟我一样天真吗?

“不要生气,别佳。”玛莎说着扣动了扳机。

原来被麻醉是这种感觉。

身体里仿佛有某种柔软的东西逐渐凝聚起来,不是棉花,而是像浓浆一样。我的眼睛半闭着,两只手伸在胸前,两腿蜷起。脸上的肉紧贴在地板上,仿佛要从牙齿缝里漏出去,化成一摊稀泥。

玛莎一脚迈过我,弯腰查看达尼洛夫的状况。

“上校,快起来!”

她的声音里更多的是对上级的敬重,而不是朋友式的关心。

老天啊,我真是个大蠢货!

我们偷走了穿梭机!

可恨的恐怖主义者!

从我跟达尼洛夫谈话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情报部门默许的!

那爷爷呢?爷爷!

我用自己唯一的姿势,努力看向瞠目结舌咧着嘴的小蜥蜴,仿佛想要从那双非人的眼睛里读出答案。

他眼中并没有答案,爷爷对一切心知肚明。但他想要赢过太空军,希望在曾经的小女孩玛莎心中,对安德烈·赫鲁莫夫个人的忠诚,大于对太空军规章命令的服从。

他只有一点没算到——玛莎的忠诚不属于他那个成功逃过脑梗的大脑,而是属于那具苍老无用的躯体。

达尼洛夫笨拙地跨过我,走向操作台。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踹了我一脚。但达尼洛夫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做。

毕竟我们是朋友!

“尽快开始超空间跳跃吧,上校。”玛莎请求道。

“我知道,少校。”达尼洛夫回答。

该死,这下玛莎的前途可是一片光明了!

“把彼得和‘计数器’固定在椅子上,”达尼洛夫同时下令,“动作快点儿。阿拉里可能在监视我们。”

我很想跟他说,即使它们做得到,也不会这么做。因为信任不分等级。但我没法出声。我拼命抗拒,不想让玛莎把我拖进椅子里,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需要让飞船关闭重力场吗?”

“没必要。不要去探测飞船那边,就当它不存在吧。如果一切正常,它会一直等着飞行员回去,但它的驾驶员不太可能回得去了。”

我被扣在椅子上,完全看不见爷爷-卡列尔,只能听见玛莎在一旁忙活。一行行数字在屏幕上闪过,计算着跳跃路径和时间。

库阿里库阿,你能帮帮忙吗?库阿里库阿?

共生体没有马上回答我。

不能。至少在近几个小时内不能。他们使用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武器。它让你的外周神经系统陷入了休克。我可以让你再长出一套神经系统来,但还是无法解决问题。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法为地球技术的发达感到高兴。

那你和“计数器”没有共生吗?它伤得严重吗?

没有。它们的种族无法和我们共生。它们的生命基础完全是另一回事。和等离子生物托勒普的情况类似,我们无法和“计数器”共生。激光麻醉枪能对“计数器”生效,已经很令我惊讶了……非蛋白生物结构的耐受能力可能更弱。

不,这简直是地球科学的辉煌胜利!“计数器”这样的——居然是非蛋白生物!但它还是被击倒在地。

为什么我们所有的技术突破都是在军事领域?

“准备进行超空间跳跃!”达尼洛夫说。

但就连汹涌而来的超空间幻觉都没能淹没我的绝望感。

我就像在**秋千……一架疯狂的秋千。忽上忽下。忽明忽暗。忽喜忽悲。四次跳跃过后,不知不觉中,我的知觉恢复了。

可惜不只是我发现了这一点。在第五次跳跃开始之前,达尼洛夫和玛莎先把我绑了起来——捆得死死的,用完了一整卷胶带。小蜥蜴也成了自己椅子上的俘虏。它被裹得更仔细——他们显然担心外星人的生理极限远超人类。

“别佳,你想喝水吗?”达尼洛夫问。

尽管他完全是出于善意,但这只激起了我更多的忧伤。现在我这个孤胆英雄还有容身之地吗?我可以和古老神奇的阿米巴虫合体共生,可以让“计数器”抽取我的记忆,然后去外星的天堂里溜达一圈再回来。我无所不能,却在关键时刻没能察觉自己脖子上其实套着个看不见的项圈,所以想都没想过要把它摘下来。而被你当作朋友的那个人,只是在奉上级之命行事,那个浑身颤抖的姑娘,只是在耐心地等待“X时刻”[1]的到来。

“畜生……”我挣扎着小声骂道,自己也一惊,我的嘴唇居然已经可以活动了。

达尼洛夫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彼得,你相信自己有权决定地球的未来吗?”

“相信!”

“我也很确信我有这个权力。”他满意地点点头。

“只有一个……区别……”我艰难地从嘴唇里挤出一个个词语,“你骗了我。背叛了我。”

“说不定,这意味着我比你的人生阅历更丰富?”

没等我回答,达尼洛夫就自顾自点头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你要喝水吗?”

我想喝水。非常想。

在第八次跳跃之后,达尼洛夫再次询问我有没有什么需求,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他的好意。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水后,我打算问问他几何学家的飞船还在不在原位。我多么希望听到他说,那艘飞船脱钩了,在跳跃中失踪了,或者自己启动推进器飞走了……随便去哪儿都行,哪怕是回到自己的世界。

还好,我及时反应了过来,它哪儿也没去。不然飞船里不可能还有人造重力。几何学家智慧又天真的机器还在等着自己的飞行员回去……

第十二次超空间跳跃后,达尼洛夫在导航操纵台旁忙活了许久。很明显,我们偏离了路线。我恨不得自告奋勇去帮助他们,但显然上校不会让我碰到控制系统。如果我只是出于嘲笑敌人的目的提出要帮忙,那会显得我太不严肃,太幼稚。

“萨沙,要不,我们把底舱清理一下?”玛莎问。

达尼洛夫想了想,便噼噼啪啪地拧起了开关。也许清空库存的半身像并没什么实际意义。飞船的重量对超空间跳跃没有影响,阿拉里的等离子推进器也没这么脆弱。但载着一舱原封不动的货物回去,的确有点儿蠢。

“固定器已解开,闭锁装置已关闭,”上校下意识地汇报自己的行动,“舱门已打开。”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其中一块椭圆形的屏幕。这一眼没有白看。场面非同凡响。

舱内涌出的空气凝结成了雪暴,一连串大理石头像从敞开的舱门中轻快地飞了出去。货舱的探照灯打开了,在炫目的光线中,这些头像就像糖一样雪白、洁净、齐整,充满哀伤的美感。雕像们如同一群欢快的羊群席卷而过,毫不气馁。尺寸巨大、皱着眉头的领导人们带着高傲的孤独感,头也不回地飞向无边无际的宇宙。那些几乎完全陌生的面孔缓缓逝去,身前的荣光远不及大理石恒久。最后趁着余势从货舱里飞出来的是一尊戴着眼镜、惊诧地瞪大双眼的头像,仿佛在向我们质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把我扔出去,同志们?”她离摄像头太近,几乎到了危险的程度,她翻滚着,愠怒地盯着镜头。玛莎突然咒骂了一句,仿佛跟这位名人有什么私人过节。话说回来,谁知道呢?童年父母双亡、流落到孤儿院饱受摧残的她,说不定真被这位女士折磨过。

“扔掉,扔掉包袱……”达尼洛夫不成调地唱出一首我没听过的歌。哼了两句,又不出声了。

石像如同一份意外的礼物,踏上了宇宙漫游的征途……也许一万年后,它们会给某个文明带去惊喜。也许这些毫无怨言的雕像会成为一座外星博物馆里的珍贵展品,未来的某种高等生物会用光滑的虚拟肢体抚摸它们,用花茎一样支出来的眼睛瞪着它们,追思一个已经消逝的伟大文明……

“所有人,睡觉时间到。”达尼洛夫突然打破了机舱里的沉默,“我们两小时后进行下一次超空间跳跃。我估计还得再来三次。彼得,你有什么需求吗?”

“有。”我不得不承认,“我要撒尿。”

达尼洛夫把我的双手解开,将我带进厕所。他背过身去——我的两腿还被绑着,不得不靠在他肩膀上,但我捕捉到了小蜥蜴的目光。悲伤又绝望。我觉得,这应该是爷爷的目光。

“达尼洛夫,他们会给你升军衔吗?”在达尼洛夫重新把我捆在椅子上的时候,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

“你会当上将军的,”我恶毒地继续说,“只要一周时间,或者一个月,然后外星人就会把地球烧成平地。所以你可千万别买不动产。最好放松放松,找个带凉台的小屋,喝喝椰子朗姆酒,泡个漂亮的混血妞儿……”

“别佳,别费劲了,”爷爷在我背后说,“他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这就是悲剧的根源。”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没必要,”达尼洛夫平静地说,“别佳可以把我当作个恶棍。您也可以。只不过时间会告诉我们,谁是对的。”

我们在这一点上倒是不谋而合。没被缚住手脚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我闭上眼睛,一心想要入睡,但是过去几天来积压的紧张感过于沉重。疯狂的画面就像零碎的电影片段一样被黏合到一起,在我眼前闪现,几何学家和阿拉里、飞船和星球、软族朋友和沉着的库阿里库阿。伟大的、唯一的、无所畏惧的库阿里库阿……

现在我可以帮你。

什么?

要进入作战状态吗?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我怎么能忘了自己非人类的超能力?我可以挣脱束缚……

那女人在放哨。达尼洛夫睡着了,但玛莎还醒着。他们都清楚,你比一般人更强大。她还有一把麻醉枪。

那你建议我怎么办?

你看。

我的手指开始发痒。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被捆在扶手上的双手。一根白线悄悄从我的食指上钻了出来。

就像对付软族朋友一样……

那根细线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地板上。苍白的触手颤巍巍挪动的样子让人反胃,就像蜘蛛。这具野兽般的身体不属于我。它有自己的生命,甚至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情,只要我给库阿里库阿一个许可——它就会扎进玛莎的身体。我们的先人弗洛伊德一定会对这种间接式**感到满意。就算联邦情报局少校玛莎·克利缅科手里有把麻醉枪又如何?我自己就是一件武器。

一件令人恶心、残酷无情、毫无人性的武器。

不要!

白线停了下来。库阿里库阿等着我的指示。

不要这么做。我不许你这么做。

为什么?你不是想重获自由吗?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敌人永远是敌人,不管他戴着什么样的面具。我随时可以袭击玛莎,完全不去考虑她是个女人,也不去回想,她曾是我的同志……

但不能以这样的方式!不行!我不能用外星原生生物奸诈的触角去袭击她!

这些错综复杂的星际游戏都有一条奇怪的界线,一个绝不可迈过的界线,但凡你还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在哪片天空下长大。

绝不能让另一个物种给集中营当警卫员。几何学家就忘了这一点。绝不能借助外星共生体的帮助,袭击一个跟你同根同族的人。我正努力将这一点铭记在心。

好吧。我明白了。

细线颤抖着,缩回了我的体内。库阿里库阿毫无异议地听从了我的决定。

永远不要对人类做这种事,我不知为何这样要求库阿里库阿,至少当你还在我身体里时——不要做。

玛莎轻咳了一声。她甚至对刚才可能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

谢天谢地,她没有察觉。

达尼洛夫当导航员的水平只能说是中等。虽然不能把一个无论如何还是把穿梭机朝地球方向开去的人,叫作中等导航员,但说实话,他要回到地球还需要八次跳跃,而不是三次。

最后一次跳跃前,我已经濒临崩溃。原来用享受来折磨人也是完全可行的。愉快的跳跃和枯燥的飞船重启过程不断交替往复——这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当你全程都被绑住手脚来回颠簸,迟钝地等待着一次次超空间跳跃幻觉来袭,其中愉快的成分就变少了。也许,酒鬼在纵情狂饮以后就是这种感觉,一瓶接着一瓶喝下去,管它是最上等的葡萄酒还是乡下的白兰地,都无法带来快感,只有短暂迟缓的昏迷状态。

“前往‘伽马’空间站。”达尼洛夫小声说。他和玛莎正在计算最后一段轨迹。我们已经不需要跳跃,只需要一次普通的火箭飞行,“全速前进……”

有意思,为什么要去找“伽马”空间站?我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思考着俄罗斯太空军的优势和劣势。他们不想直接降落在地面上,这也没什么,出于谨慎,可以理解。阿拉里在“占星师号”肚子里塞了不少东西……也的确没法带着“黏在”机身上的几何学家探测飞船降落。但小小的“伽马”空间站和主力部队——“阿尔法”空间站相比,或者与实际上尺寸和战斗力都比“阿尔法”更强的美国“贝塔”轨道基地相比,又有何优势可言呢?

答案如此明显,以至于我一时间难以置信。“伽马”唯一的优势就在于,它是个俄罗斯空间站。

真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我和爷爷不是单纯落入了太空军的圈套!我们是被卷入了一场国际阴谋。说到底,是俄罗斯克格勃想要帮自己的祖国一把!

不,我当然不反对他们的做法。如果不管别的,单说要赶超美国人、日本人和欧共体,我会毫不犹豫跟达尼洛夫握手,狠狠亲一口玛申卡,尽管她总是阴沉着脸。给祖国增加哪怕一点自豪感是不错的,即使这自豪感是来自一次成功的偷窃,我也心甘情愿,永远不会后悔。但现在是该考虑这个的时候吗?房子都要着火了,还有时间跟邻居吵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吗?

我斜眼看着克格勃军官玛莎少校,甚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他们现在完全顾不上我。

“他们会发现我们有异常状况的,”玛莎说,“‘德尔塔’和‘阿尔法’可能会先有所察觉。因为我们的排气……不太对劲。”

“我会和‘伽马’的塔台联系。”达尼洛夫保证,“让推进器按照第三程序运作。”

“试飞程序?”

“对。推进器会轰鸣一阵子,然后安静下来。”

“我们能开进‘伽马’的机库吗?”玛莎顿了顿,问道。

“尺寸刚好——应该可以吧。”

我明白了。外国人——首当其冲的就是美国人——会被这个小花招骗过去,以为“占星师号”是在测试“尤里·加加林号”的内胆,那是一艘十年前设计出来的命运多舛的等离子推进飞船。但他们早晚会发现,俄罗斯没有造出任何可用的等离子推进器,到时候就热闹了。不过现在,这倒是一个缓兵之计……

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在达尼洛夫和玛莎的立场上开始思考,仿佛我不是一个被他们用几百米胶带捆在椅子上的俘虏。这时,达尼洛夫似乎想起了我这个麻烦。

“彼得,”他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撑着扶手微微起身。他本来是想飞起来的,结果又忘了飞船里的重力场,“我们还可以从头来过。”

“飞向银心?”我天真满满地问。

达尼洛夫叹了口气,“彼得,我会把你和卡列尔解开,我们一起驾驶飞船。我想,小蜥蜴可以修改黑匣子的记录……对吧?”

“你不怕我们反抗吗?”

“我愿意承担风险,相信你们。”

“不要相信我,达尼洛夫,”我说,“我相信了你,看看我的下场如何。”

他耸耸肩,在操纵台前弓起身子。接下来的整整两个小时,在“占星师号”驶向“伽马”空间站的途中,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唯一让我惊讶的是,小蜥蜴也一言不发。卡列尔和爷爷都没有开口。我希望他们只是在思考重获自由的方案。只不过我很清楚:爷爷在思考的时候反而会喋喋不休……

“伽马”空间站样式很复古,是按照齐奥尔科夫斯基[2]设想的“轮式”结构建造的。它是一个直径为三十米、不停旋转的飞盘,轮毂中心没有重力,外沿则有某种离心力形成的近似重力的力场。至于俄罗斯航天局和太空军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天知道。伪重力环境并不会给人带来额外的舒适感,而且空间站的机组成员每月都会更换,失重环境并不会损害他们的健康。相反,比起好处,伪重力环境带来的问题更多。比如要想进入战斗状态,“伽马”空间站就不得不停止转动,不然激光武器就没法瞄准了。

这无非是俄罗斯航天业为了夺回早已失去的领先地位,而进行的最后挣扎之一。哪怕是夺回一部分也好。这是一种幼稚而绝望的挣扎,跟我们的其他尝试一样。我们建设的高纯度半导体和不致敏疫苗工厂,要不就是烧毁了,要不就是被扔在了外太空轨道上;月球基地已经保持自动模式运行了三年;没建成的木星探测飞船“宙斯号”,是在人类发现超空间跳跃前设计的,最后只能无奈地孤独终老……

“占星师号”稳稳地进入了空间站的机库。达尼洛夫力求精准地把两艘飞船一起开进去,以免卡在机库厚厚的外壁上。半分钟后,他熄灭了引擎,静静调整着方向,让飞船依靠惯性滑行。“占星师号”像只铅球一样在机库里摆动,如同被扔进了一个小而易碎的装饰球——圣诞节挂在枞树上的那种。任何一点轻微的碰撞都会严重损坏空间站,但达尼洛夫已经没有退路。终于,穿梭机停住了——准确地说,是被几乎难以察觉的离心力牵引着,沿着筒状的机库侧壁缓缓下降。库门无声地关上了,将我们隐藏在其他空间站好奇的雷达探测范围之外。

就这样,我们回来了。两艘飞船,两位英雄,和两个俘虏。我被一种冷漠的情绪裹挟着,闭上了眼睛。够了。不能没完没了地抗争。我也曾有过机会——在半路上,当库阿里库阿主动伸出触手的时候。但我不想那么做,我没法说服自己。这也就意味着,属于我的机会永远流逝了。

原谅我,阿拉里。

原谅我,地球。

我从没想过,我们狭小的空间站里塞了这么多牢房之类没必要的设施。或者说,监狱在这里有另一种称呼?单人禁闭室、拘禁室、隔离室?我不知道。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阿拉里的牢房比这儿舒服。

牢房很小,只有一个乡间别墅的厕所那么大。角落里直接放着一个小马桶,马桶上安了一个保温桶,用来加热食物。设计者的思路像孩子一样天真。墙上甚至有块电视屏幕。我很惊讶,它居然是可以用的,但只能看几个俄罗斯电视台。倒也说得通,给予犯人一点儿人文关怀还是有必要的,能让他们找点儿事情打发时间——空间站会转播些肥皂剧或者无聊的演出……

我们和小蜥蜴被领着穿过空间站时,全站都沸腾了,活像个被捅了的马蜂窝。窄窄的过道两边挤满了黑色贝雷帽——全是俄罗斯太空军士兵。我们经过的那个战斗岗位大门紧闭,也就是说,他们已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导弹发射键旁的炮手已经整装待发。

太严肃了。这一切都太严肃了。整个国家都像个白发老人一样,颤颤巍巍地抖动着松弛的肌肉,绝不把送上门来的外星技术拱手让人。我还能往哪儿折腾呢?坐下,好好看看,老实回答问题,然后在罪孽中忏悔吧……

我打开窄窄的吊床,躺了下来。这里的伪重力场非常微弱,我感觉自己的体重跟只小猫差不多。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空间站不时轻轻抖动,应该是在进行某种转向。难道我们的伪装伎俩失败了?大洋对岸的朋友们现在正打算揪着我们总统的头发揍他一顿?

只不过,我们的总统会心甘情愿地把我们和小蜥蜴交给全人类吗?这是事关国家安全的操作。我们的国家不一定会愿意和人分享。而施普诺夫的政权现在完全称不上稳定,就像改革后的那一年……

我的思绪逐渐枯竭,互相冲突,就像以破纪录的成绩完成了一场异常疲惫的障碍跑后,又被要求去沼泽里游泳。几何学家和阿拉里的世界多么简单。尽管沉重,但是简单。而这里像是乱糟糟的老鼠窝,遍布细微的诡计。

我伸直腿,用脚摁下电视开关。小房间的优点在于,一切都近在手边,或者脚边。

我没法选出哪个频道最糟糕。第一频道在转播音乐大赛。一个女歌手在舞台上笨拙地摇晃,唱歌完全不在调上。她没有艺术天赋,应该围着炉灶打转,或者去推销泳衣,但没人察觉到这一点。狂热的男男女女们在舞台旁高声欢呼,评审团里的同行们欣赏地对她微笑着,其中一些人甚至是有正常听觉和歌技的。第二频道被我快速掠过了——它在播放新闻,画面上是一座熊熊燃烧的火车站的特写。第四频道的政治访谈倒是让我乐了一阵子,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生活糟透了,而我们应该过得更好。第五频道正在播放内务部的宣传片。一个阴沉沉的画外音说:“违反法律,噩梦就会夜夜侵扰!做一个正直公民,好心情就将永远相随!警察拥有携带武器的权力,拥有不事先警告就使用武器的权力!他们衷心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这倒是一段很实诚的视频——画面上闪过一群脸色阴沉、胡子拉碴的刑事犯,一群牙齿锃亮、满脸微笑的好公民,和一队正在打靶的警察。第六频道,一如既往地在播放广告。这次展示的是一种新型真空尿不湿,能管三天三夜。我正想要关掉电视机,那个裹着尿布喜笑颜开的婴儿背后突然出现了一张我认识的脸——阿纳托利·罗曼诺夫,全禄航空飞行员指导。我怔住了。

“太空飞行是非常沉重的工作,”电视里的托利克[3]说,“有时候我连续飞行许多个小时,完全不能离开驾驶舱。以前,太空飞行总伴随着众所周知的不便……”

托利克的眼睛里闪过某种为难的神色。老天啊,他们付了他多少钱?

“现在,随着真空尿不湿的出现,我的问题解决了。”托利克绝望地做了个总结,“我只需要起飞,完成超空间跳跃,在另一颗星球上降落,然后返航,过程中不需要为解决日常生活的不便浪费任何时间……”

我哈哈大笑起来。尿不湿广告结束了,电视台开始播放一个儿童节目,而我仍歇斯底里地狂笑着,想象着托利克穿着尿不湿坐在跳跃操纵台旁的样子。不,简直难以置信!

舱门打开了,达尼洛夫半走半飘地进入房间。不知为何,我脑中浮现出这位国家安全局上校也穿着那种尿不湿的样子——“监视各位同志是非常沉重的工作,有时候……”我又爆发出新一轮大笑。

达尼洛夫狐疑地盯着屏幕。电视上的动画片里,一群野兽疾驰而过,一个欢快的声音唱起来:“周一的白天可别贪睡,只有懒汉才躺在**。”

达尼洛夫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为何笑成这样,只好关掉了电视。

“托利克刚才上电视了,”我好心向他解释,“托利克·罗曼诺夫。他在给尿不湿做广告。”

达尼洛夫坐在放下来的马桶盖子上说:

“房间有点儿小。你不觉得吗?”

“但我喜欢。你不是来录口供的?”

亚历山大叹了口气,“彼得,我有个提议……”

“说说看。”我鼓励欲言又止的上校说下去。

“跟我们站在一边吧。对你和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的所有指控都会取消。”

“那小蜥蜴呢?”

“它会被随机送去银河委员会的某个星球。你懂吗?”

“不太懂。”

“他们会为你爷爷提供身体。一具正常的、健康的人类身体。‘计数器’会把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的意识扔进那具身体里。”

我们四目相对。

“地球上有几千个失去了意识的人,但他们身体仍然活着。比如那些临床死亡后抢救失败的人。这比器官移植要平常得多。”

“那爷爷怎么说?”

“他现在还什么都没说。我决定先跟你谈谈。”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

“合作。只有合作。”

“刚过去半小时,”我缓缓说,“才半个小时,你们已经确信,几何学家的飞船不会对你们屈服了?”

“对。你得帮帮我们,彼得。为了地球,为了国家,你必须违背个人的立场。你是个人类。你是个俄罗斯人。”

“那你还记得,我体内有个库阿里库阿吗?”

达尼洛夫面不改色。

“很难忘记这一点,毕竟你还在使用这个身体。但那又如何?如果它想要提出自己的条件,那悉听尊便。但据我所知,它们的种族立场非常消极。不过也无所谓。让它有话直说。我们完全不反对和它们,或者和阿拉里、‘计数器’结盟。但我们得考虑自己的利益,不能铤而走险。如果地球能弄到哪怕十艘这样的飞船……我们就可以平等地和强大种族谈判了。”

“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我别无选择。你也没有,彼得。我想,比起前往银心,你可能不太愿意选择这条路,但结果的确比你想象的更糟。”

“结果如何?”

我坐在吊床里微微摇晃,俯视着达尼洛夫。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相对位置具有欺骗性,让人产生一种自己可以提条件的错觉……敞开的舱门外不时闪过黑色贝雷帽的身影,达尼洛夫的忍耐可能也是有限的。

“你不会遭到审判,”达尼洛夫平静地说,“他们甚至会因为你参与了此次行动,给你颁个什么勋章。”

岂止是参与!我们可是深度参与!

“死后的勋章?”

“别装傻了。他们会表彰你,然后剥夺你的飞行权,给你指派个地球上的工作。你会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活儿……整天就听听新闻……说不定还能学会写书。你会永远记得,你的同伴们曾有过什么样的企图……试图耍手段骗取未知的技术,耍嘴皮子说服外星人。”

“那库阿里库阿呢?你们会让一个身体里住着共生体的人类留在地球上?鬼才信!”

达尼洛夫摇摇头,“我们很清楚,地球上有几十个你这样的人。”

我仿佛听到——或者是在我意识深处,响起了一声轻笑?

“多一个少一个,都没什么区别,”达尼洛夫继续说,“如果库阿里库阿现在能听见我说话……那我想说,我很高兴,它们的种族不贪图功利。而好奇心算不上什么毛病。现在你明白自己要面对的结果了吗?”

“非常明白了。”

达尼洛夫等待着我的回答。尽管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我没有说话。我久久地沉默着,想逼迫上校先开口。可他不是那种轻易屈服的人。

“你可以告诉爷爷,说我同意了。”

达尼洛夫点点头,靠着门框站起来,说:

“只有一条,别佳……对不起,但我们不得不采取安全措施。非常严厉的措施。非常严厉。”

[1].在科幻小说中,“X时刻”通常指时间轴上特殊的一个点,在这一刻到来之前,时间可能停滞。因此,这一时间点经常带有与生俱来的重要性和宿命意味。

[2].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1857-1935),苏联航天之父。

[3].阿纳托利·罗曼诺夫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