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种武器居然真的存在。”我说。
玛莎拿出一个金属环扣在我脖子上。金属环内侧黏了一圈柔软的毛毡,这份贴心格外令人动容,尽管它活像一个锋利的断头台。
“在真正的军队里并不存在,”玛莎干巴巴地说,“只有我们有。”
我仿佛在读什么老套的极权小说,这种既视感异乎寻常地清晰。我蜷缩起来,像是想从这个钢铁衣领中钻出去。我看了一眼小蜥蜴。爷爷在进入空间站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玛利亚,你们用了我的研究成果吗?‘虚构武器’?”
“没有。从上世纪开始,就有专门跟踪研究科幻小说中虚构武器的部门了。俄罗斯情报局有,美国中央情报局也有。”
我发现,她尽可能不去看小蜥蜴。不管玛莎怎么说服自己安德烈·赫鲁莫夫已经死了,“计数器”只是吞并了他的意识,但她还是感觉不自在,非常不自在。我甚至对她产生了些许同情。
“应该不需要我解释吧,彼得?这是个密码锁……机械式的。上面有无线电接收器和二十五克炸药。”
“那不算多。”
“足够了,别佳。”
她抬起手,将一个微型遥控器展示给我看。
“你和我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十米。如果距离太远,项圈会先发出警报声,五秒钟后起爆。”
我们坐在空间站指挥官的休息室里,屋里除了我、小蜥蜴、达尼洛夫、玛莎之外,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军官。年纪稍长的那个显然是指挥官,另一个稍微年轻壮实一些,不知为何穿着一身密闭飞行服,显然是国家安全局派来的监察员。
“万一这玩意儿把空间站炸出个缝怎么办?”指挥官严厉地质问玛莎,他身上有种军人的直爽。很明显,他关心的并不是我的脖子。
“不可能。爆炸只局限在颈环范围内。”玛莎安慰他。
他们没再提出别的问题。达尼洛夫站起身来,指着门朝我点点头。指挥官休息室位于空间站的边缘,这里的引力几乎相当于地球重力的一半。我没能马上反应过来。我正看着巨大屏幕上游动的地球——一颗小小的、美丽的星球,表面蔚蓝的海洋和浪花般翻滚的灰白云层混杂在一起。形状扭曲的大陆,住着心灵扭曲的居民。我脖子上套着个装了二十五克炸药的项圈,这并不是谁的错。我甚至不能怪罪第一个想出这玩意儿的作家。
“开关打开了。”玛莎说着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某个按钮,颈环上亮起了一盏橙色的小灯。它不太显眼,似乎是跟着我的脉搏在平缓闪烁。“记住了,十米。”
“谢谢,玛莎。”
我把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站了起来。
“彼得,这只是个迫不得已的防范手段,而且只是初级手段。”达尼洛夫说。
他显然也不太自在。
“你不用在我身上也安个颈环吗,玛申卡?”爷爷问道。
“不必多此一举。你别试图接触我们就行。”
小蜥蜴老态龙钟、气喘吁吁地跟在达尼洛夫后面,此刻突然转过身来问: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你蒙骗的,姑娘?”
玛莎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
我们就这样默默走向机库。达尼洛夫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我和小蜥蜴,玛莎和那个年轻军官殿后。我发现他们全都佩着麻醉枪,要么是他们在原来的枪里重新装填了子弹,要么就是这枪并不罕见。走廊和楼梯井里一个人也没有。也许他们特意清空了这条路。我们沿着窄窄的旋转楼梯爬上去,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行动越来越轻便。
“如果你想要骗过他们然后逃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小蜥蜴说。我觉得这是“计数器”在说话。
“爷爷。”我喊道。
“怎么了,别佳?”
“你觉得我是怎么想的?”
“我不敢揣测。”
明白了。
不,当然,我可以离开。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五秒钟内我就可以驾驶着探测飞船冲出机库,消失在超空间中。但然后呢……在我死后,它很可能会回到几何学家那里。这只会引起无穷无尽的复仇,而且是自杀式的报复。
走在前面的达尼洛夫回过头来:
“彼得……别犯傻,好吗?”
我乜斜了一眼下巴上闪烁的指示灯,没有说话。
“一切都变得很蠢……”达尼洛夫轻声说,“没时间了。不然我也想和你坐下,好好谈谈,喝杯酒……然后我们就能把话说开了。时间总是不够。”
他从旋梯上飘开。这里几乎已经不存在重力。他上升到屋顶,打开了通往机库的舱门,而我则是完全下意识地跟在他后面朝上飞去。
脖子上的小灯开始加速闪烁红光,发出蜂鸣声。
我甚至没来得及觉得害怕。玛莎和达尼洛夫的声音已经同时响了起来,玛莎尖叫一声“蠢货”,达尼洛夫朝我喷出一串脏话。下一秒钟,他的腿已经挨上我的肩膀,用力一蹬,我往回飞去。我拼命抓住一截梯子,紧紧贴在上面。
蜂鸣器不响了,指示灯恢复了正常的闪动频率。玛莎靠在我身边,脸色煞白。军官把手按在麻醉枪上,似乎完全不明白,他根本不需要开枪。
“你搞什么鬼?!搞什么鬼?!别佳!”玛莎的声音在颤抖。
我多么希望,她是因为我差点丧命所以惊慌,而不是因为我差点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忘了,”我老实说,“就是忘了。”
肩膀和撞到梯子上的肋骨隐隐作痛。我身子稍稍离开梯子,挂在半空中,用一只手支撑着只剩半公斤的体重。
“我无法中止爆炸!”玛莎摇了摇操纵盘,“你明白吗?”
那可不?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艰难地把手指从颈环里拔了出来。刚才我似乎无意识地把一只手塞进了颈环里,仿佛想要保护自己的脖子。
“动作慢点!别激动!”玛莎的语调转而又恢复了平静,“走吧……”
我跟在达尼洛夫后面爬进了机库。
这里几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重力,但它依然存在。与探测飞船对接在一起的穿梭机被几根细细的绳索固定在机库中央,周围还搭了一对桁架。五个太空军士兵悬靠在坚实的墙壁上待命。他们都穿着密闭飞行服,只是密封头盔的面罩敞开着,个个都配备了武器。他们的背后支着反推力喷口和巨大的气罐,没有枪托,看来用的是气枪。这是无重力环境下最安全的武器,可以避免损坏空间站薄薄的外壁。
“一切正常吗?”我身后的军官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士兵们让出了一条路,没有要我们报什么通行密码。真是难得一见,他们居然做出了合理妥协。
“太平无事,中校同志。”一个头盔上标着上士军衔的红头发壮小伙回答道。太空步兵的军衔跟一般军队中的不太对应。他退休的时候至少得是个机长了。
“请让你的人各就各位,米尔斯基。”中校冷冷地下令,然后看了我一眼,割断绳索,熟练地飘向穿梭机打开的舱门。
小蜥蜴跟在他身后蹦了过去。它的四肢倒是很协调——小小的蜥蜴状身体很快穿过机库,挂在飞船外壳上,礼貌地让军官先进去。我发现,那些士兵都顿了顿,贪婪地看了小蜥蜴几眼。他们很少有机会看到真正的“潜在敌人”。
我非常缓慢地顺着绳索朝穿梭机爬去。
“很好。”玛莎在我身后表扬了一句。
士兵们变换了队形。至于这个行为意义何在,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也没有进入飞船,也许是因为没有足够高的权限。
我和玛莎轻轻抓着彼此的手,一同挤进了窄窄的舱门。我完全不想去确认飞船的外壳是否能屏蔽颈环的信号,但玛莎显然怀疑存在这种可能性。一跨过门槛,我们立马摔到了地板上——飞船里还有重力。
在舱内等着我们的中校终于屈尊朝我走来。他明显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跟我说话——是像对待一个叛徒那样,还是把我当作一个被库阿里库阿控制的可怜人,或者完全将我看作敌人。
“彼得……呃……您现在还用着那个外星人的外形吗?”
“您应该见过我的照片。”我站起来,不失礼貌地回答他。
“很好。我们……呃……想请您进入几何学家的……飞船。达尼洛夫上校会和您一起进去……”
随后钻进穿梭机的达尼洛夫点了点头。
“我同意。”
中校痛苦地注视着我。他还在怀疑我,并为此深感煎熬。
“让玛利亚·克利缅科也进去,”他建议,“如果你们要关上舱门的话……”
我点点头,“放心吧,我理解。然后呢?”
达尼洛夫和中校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之间显然有些微妙的冲突——亚历山大的军衔更高,但中校的职位扯平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对飞船的电脑进行编程……”
“我无法用我们的语言对它进行编程。它差不多是一个智能机器。它只在有限范围内听命于我。”
“那就说服它!我们必须了解他们的推进器、武器、力场等工作原理。照我的理解,这艘飞船甚至可以复刻……它自身的一些细节?”
我叹了口气。
“并不完全是这样。它只是会自我修复,比如,它可以修好损坏了的推进器。但它并不是一个工厂。再说了,它从哪儿获得生产所需的物质?”
从中校拉长了的脸来看,我的论据说服了他。也许他想起自己也听过那句话:物质不能无中生有。
达尼洛夫立马接上了茬,“彼得,阿拉里很明确地说过它可以自我复制!”
“那你可以去找阿拉里算账,”我带着报复的快感反驳他,“萨沙,就算你可以把几何学家的飞船变成一个飞船工厂,那也要花上好多年的时间,而且你还必须给它提供某种地球目前还无法获取的高纯度材料。更何况……即使你把推进器从飞船上拆下来,让它乖乖地长出来一个新的,那也要其他部件也能这么复制才行。即使你有了所有的零配件,你能把它们拼到一起吗?你从小就立志当个设计师吗?你总能把图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吗?如果给你一堆零件,你能拼出一个电视机吗?能吗?”
但达尼洛夫刀枪不入。
“我不行。这不是我的专长。彼得,你的任务是让飞船交代自己的内部结构,并告诉我们它们的工作原理。”
“怎么让它告诉我们?”
“我们先进去再说。”
进入气密舱之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从穿梭机的设备舱里扯了一根电缆出来,一头接着一台小小的电脑终端和一些巨大的光存储器单元。
“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转换器,用来破译代码……”我说了一半打住了。达尼洛夫默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计数器”。
“你会帮我们吗,卡列尔?”我问它。
“我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计数器”简短地回答。
当然了。在里梅尔被抓住的时候,它就已经和几何学家的电脑对接过了。也许,不需要我的帮助,“计数器”就能从飞船里抽取出所有必需的信息……
或者并非如此?窃取电脑里的“操作记忆”,比如语言、地图、视频存储之类的是一回事;而要完全征服它,从它内部抽取深层数据,又是另一回事。
也就是说,我首先得说服飞船臣服于我……
“来吧,别佳。”达尼洛夫给我鼓劲儿。
我看了看敞开的舱门。探测飞船的机舱微微亮着光。与地球飞船不同,里面一片死寂,没有排风扇的轰鸣,也没有电脑设备的沙沙声,飞船仿佛沉沉睡过去了。但我知道它还在运转,还在接收数据,得出计算结果。甚至,它很可能知道,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即使我在飞船面前保持它的合法主人飞行员尼克·里梅尔的身份,在让它交出信息的过程中也可能会出现问题。它完全可以不服从命令。
当个体和社会的利益出现冲突时,几何学家只会做出一种选择。
“我觉得它不会配合。”我说。
中校嘟囔了两句,抱怨机器太聪明、人类太愚蠢之类的。
“你试试看,别佳,”达尼洛夫请求我,“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目前情况下,无论对于地球还是对你自己,飞船能老实跟我们合作,都是最好的结果。”
我走向舱门。玛莎跟在我后面,但在舱门口停了下来,手里紧握着遥控器。
“进去,进去。”达尼洛夫一个劲儿给我打气。
我一脚踏进舱门,稍等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坐上驾驶座,又等了一秒钟,然后把左手放进了温热的激活剂里。
情况很复杂,飞行员。
可不是吗?我表示同意。
有生物试图闯入,放行吗?
我瞟了达尼洛夫一眼,他正要抬腿走进舱门。
放他进来。没关系。
上校完全没察觉这段无声的对话,他在我身边的驾驶座上坐下,看向我。
“怎么样?”
“别打扰我,我在工作。”我带着恶毒的满足感搪塞他。达尼洛夫无论如何也无法掌控我和飞船的交流过程,这一点让我格外满意。
他是人类吗?
也许电脑陷入了困境。达尼洛夫符合一切几何学家对于“同类”的定义,但这个破旧的空间站和它现在所处的空间位置,让机器感到混乱。
是的。
你和他用什么语言交流?
它当然要问了。它打哪儿知道俄语?
这是一种用来传输重要数据的特殊语言。我开始信口胡诌。自然,飞船完全没有独立的批判分析能力,这帮了我大忙。
他到底是谁?
我本想说达尼洛夫是个“契卡工作人员”[1]或者“国家安全局员工”,但几何学家的语言里完全没有这样的词。于是我只好说:
他是个资深导师。
我们必须返回几何星。飞船马上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
稍后再说。现在我们必须施以援手。
援助谁?
这些人类。
飞船沉默了,但我明显感觉到,它马上就会拒绝为我工作,开始和我对着干。
为什么?
这是“友谊”任务。
也许,我能蒙混过关?
什么样的援助?
这些人类失去了知识。我们必须帮助他们发展太空技术……
我甚至来不及说完,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失策了。我,一个退化使者,居然在说服退化使者的飞船向不明人士提供技术援助!
不。情况反常。必须获得世界委员会的许可。信息未经验证,而且可能不实。开始准备返航。我会保持舱门开启。
我一头栽进椅子,闭上眼睛。没辙了。几何学家的电脑的确有一种独特的天真,但逻辑漏洞百出的说辞是无法说服它们的 。
假如这是那艘和尼克·里梅尔融合的飞船,我也许还能做些什么。但面对这艘飞船,我的小手段根本无法奏效。
等等,我叫住飞船,等等。情况很复杂。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达尼洛夫问。我脸上的表情可能说明了一切。
“完全不对劲,”我说,“它不想听我的话,我也无法说服它。这已经是一个接近人类智力水平的机器了。我必须向它证明,交出技术信息对几何学家是有利的。”
“它拒绝了吗?”
“它正准备返回几何星。”
达尼洛夫咬住了嘴唇。我以为他已经准备从探测飞船里逃出去了,但我低估了他的顽固。
“卡列尔,让它屈服。”
小蜥蜴在舱门口探了探头。
放行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电脑的语调里出现了一丝怀疑。
放行。
卡列尔在两张驾驶座中间趴下来。达尼洛夫耐心地等它调整好姿势,然后下令:
“飞船不愿意合作。撬开它的嘴。”
小蜥蜴转头看看达尼洛夫,斩钉截铁地说:
“我是把万能钥匙,不是撬棍。”
“随你怎么说。试试看吧。”
发生了什么?
等等,我在解决问题!
显然,在电脑意识到我的行为有问题从而开始自行其是之前,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最悲哀的是,我并不想让达尼洛夫得逞。如果不是脖子上这个该死的颈环……
你需要我帮忙取下颈环吗?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飞船说的话。库阿里库阿很少插入别人的对话。
“怎么做?”由于过于慌乱,我问出了声。达尼洛夫瞥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要取下来吗?
当然!
会很疼。
取下来!
我的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皮肤和肌肉都麻木了。终于——颈环松动了。
它陷进了我的身体!
“怎么样,成功了吗?”达尼洛夫厉声问我。幸好,驾驶舱里太暗了,他什么也没发现。我无法回答他——我的脖子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锯木板……我顶着正在缓缓吸入颈环、轻轻发抖的后脑勺……举起手摆了摆。
要清除所有感应器需要一点时间。如果你想我动作再快些,那就忍着点儿。
我忍得住。
金属颈环开始从我下巴下面钻出来,内侧的毛毡上渗出了血。库阿里库阿正活生生撕开我的血肉,把颈环整个穿过我的身体拽出来,完全像是个简单粗暴的病理学家。有一个瞬间,我的整个身体都麻木瘫软了,我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终止了,心脏也骤停,一股尿液顺着双腿流下去。库阿里库阿切断了我的脊椎!
对不起。
我大声吸了一口气。这个奇迹般的小生物还在我体内继续工作,刚刚被颈环截断的地方又迅速闭合了。我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库阿里库阿白白吓唬了我一场。和刚刚的疼痛相比,这完全是另一种体验,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彼得……”达尼洛夫打了个哆嗦,慢慢把手伸过来,忽然变声惊叫,“彼得!”
颈环挂在我喉咙的最后一小块皮肤上,看起来可能有点儿滑稽。我现在不像个人,而像个手榴弹……
“计数器”发出咕嘟咕嘟的笑声。
玛莎把头探进舱门来查看,死死盯着我,一头雾水的样子。
“接住!”我大喊一声,把颈环朝她扔过去。脖子上的血喷射而出,但我无暇顾及。没时间多想,该行动了。我把颈环扔给玛莎,她本能地接住了。
“接住了?”我刚讽刺了一句,立马就住嘴了,达尼洛夫的拳头已经追了上来。在狭窄的驾驶舱里打架可不容易,我只能紧紧抓住他的双手。但我的援兵动作更快——“计数器”一个激灵,一爪子拍到了达尼洛夫的脸上。达尼洛夫惨叫一声,放开了我。他应该不是因为被爪子挠痛才惨叫的,而是“计数器”让他的大脑关机了。这再次证明,人脑和电脑之间的区别并没多大。
等待指令。
分离!
在我们和达尼洛夫大打出手之后,刚才充满警惕的飞船立刻又对我恢复了信任,我对此毫不感到惊讶。它立刻倒向了我这边。因为非友族袭击了几何学家,袭击了最有人性的人类……
随着吧嗒一声巨响,飞船脱离了穿梭机。中校气急败坏的面孔在玛莎背后一闪而过,他伸手朝我们开了一枪,没打中。在机体分离的瞬间,穿梭机里的重力消失了,他立刻倒挂在半空。麻醉枪发出的蓝色激光弹仿佛一道信号——枪林弹雨立即向探测飞船袭来。很难说那些太空士兵到底有什么意图,但他们不顾一切地发起了进攻。
影响不大的物理干扰。飞船如此评论道。
舱口开始闭合,事态终于加速发展起来。玛莎把颈环扔到一边,纵身一跃,从穿梭机和探测飞船已经断开的连接处蹿了过来。她的计算非常精准——下一秒,她的双手就已经搭上了逐渐闭合的驾驶舱入口。探测飞船的重力场是如何产生的,我并不清楚,但一搭上外壳,玛莎就立刻被重力场吸住,上半身垂下来,两只手拼命撑着往里钻。她仰起下巴,抵住逐渐收拢的外壳,把脑袋塞了进来。现在她脖子上也仿佛套了个颈环,而且比我那个还可怕。驾驶舱停止闭合,那个直径二十厘米的洞口里只剩下玛莎的脑袋,和抽搐着紧紧抓住边缘的双手。
继续密封吗?
“不!”我大吼一声,从达尼洛夫瘫软的身体上探过去,坚定地把玛莎往外推。
“她没穿密闭飞行服。”“计数器”突然开口了。不,不是“计数器”,而是爷爷,“彼特,她没穿密闭飞行服!”
或许玛莎也吓坏了,但眼中还是闪过一道欣喜的光芒。如果把她推出去,我就不可能驾驶飞船撞破机库脆弱的外墙,冲向自由。太空军士兵和中校都穿着密闭飞行服,即使处于非密闭环境中,他们也不会有事。但玛莎……
难道她如此确信,我不愿意杀了她?
“把驾驶舱打开一点儿!”聪明的飞船立刻领会了我的命令,把洞口稍稍扩大。我把玛莎拽了进来。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配合,就像个木偶。我粗鲁地将她一把推给达尼洛夫。
“不要动!”我还是警告了一句,然后将麻醉枪从她的枪套里拔了出来,揣在自己腰间,“其他武器呢?”
驾驶舱完全闭合了。
“你自己搜。”
“你总有办法糊弄我。”我决定不和她纠缠,转而看向“计数器”。它已经趴在了玛莎身上,将她弄晕后又跳开了。现在,国家安全局少校玛莎·克利缅科和达尼洛夫成了命运共同体。
“爷爷,你怎么样?”
“他没事。”卡列尔答道,“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先跑再说!给我看看航线!”
屏幕亮了起来,太空军士兵的举动尽收眼底。
必须承认,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士官米尔斯基飘浮在已经闭合的对接口旁。他怒目圆睁,端着步枪朝驾驶舱一阵疯狂扫射。射击的作用力被有效地抵消了,士官并没有被后坐力冲得东倒西歪。米尔斯基轻微耸动着肩膀不断射击……但飞船纹丝不动。
余下的士兵悬浮在探测飞船四周,端着枪作出射击准备动作,但没有开枪。其中一个朝头盔里的话筒念叨了一句什么,仍留在穿梭机里的中士也照样回了一句。
飞船似乎自己在对眼前种种画面的主次作出判断,然后像个经验老到的摄影师一样轻松切换机位。
撞开机库。
使用激光探测器?
什么好使用什么。
飞船发出的光束完全不可见。只是机库巨大的闸门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红点,随后,被液化的金属如同无数冰凉的水滴,四散迸裂。士兵们纷纷转身,排山倒海的伽马射线劈头盖脑地从他们脸上扫过,如同一列布琼尼[2]骑兵军气势汹汹地冲向坦克连。
探测飞船开始移动了。推进器还没有打开,飞船随着从破洞处奔涌而出的空气冲出机库。一条发亮的曲线勾勒出机库外壁上被撕裂的窟窿。金属开始融化,向外翻卷。
我想象着现在空间站里该乱成了什么样——警笛大作,发射器开始充能,人们坐上战斗岗位……都是徒劳的挣扎。地球的空间站和外星飞船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技术鸿沟。
士兵们脏话连连,开始急匆匆地改装步枪。啊哈……那些枪也可以给我当推进器。不久后,雄赳赳气昂昂的太空军士兵就一个个飞了出来,贴在墙上,拼命抓住手边一切够得着的东西。
激光束坚定地向四周一通扫射。飞船终于明白了,对付空间站薄薄的外壳,不需要费那么大力气。
[1].苏联时期的肃反工作人员。
[2].苏联骑兵军将领,在俄国内战期间组建骑兵军击败白军,曾认为坦克无法取代战马在战争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