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在我们脚下缓缓转动。
此时的视角跟近地轨道上不一样,也跟超空间跳跃起跳失败的时候不同,我看见的既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也不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湛蓝星体。这只是一个球体。一团居住着亿万个微小生物的尘埃。
这是最残酷的距离、最高傲的视角——地球看起来只是一个在漆黑天幕下沉没的小球。正是在此刻,我幡然醒悟,我们的世界何其渺小。渺小、无足轻重、卑贱又可笑。我们与茫茫宇宙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地球上的大陆轮廓就在眼前,清晰可见,只要我伸出手,整个星球就会顺从地躺在我掌心。山脊会划伤我的手掌,大海将沾湿我的手指,大气层将逃逸一空,就像一只熟透的橘子的表皮,瞬间瓦解。地球就在我指掌翻覆之间。
而我们还曾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
就在大约五百年前?
就凭着在那块小小的名叫欧洲的凸起上,燃起过文明之火,就能永远证明我们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们就是在那两块微不足道的大陆的接缝处,第一次飞上了漆黑星空的吗?
而在星球的另一面,还有人依然觉得自己是最最完美的种族?
我们为什么要走进太空?!为什么发明出了超空间跳跃?!我们本该留在地面上,留在那个硕大无朋的球体表面……不,应该说留在广袤的平原上,骑在鲸背或者象背上[1],造造房子,搞搞哲学辩论,谈情说爱,传宗接代……永远,永远不要去深思,我们头顶那块蔚蓝水晶般的苍穹究竟为何物。即使粗鲁的希克西和阿拉里从那块水晶的另一面飞到了我们的星球,晃动着丑陋的脑袋,又扬长而去,也不要深究。这种思考毫无价值……我们这样的世界,在银河系里有成千上万个!
但我们总觉得,坐在结实又勤恳的大象背上终究太受局限。我们冲向了漆黑的天空,地球就这样成了我们的掌中之物,再也不会是从前的样子。
群鲸潜入黑夜;巨象溺水窒息;加加林在巴掌大的舷窗边欣喜地感叹地球真是太小。
是的,地球很小,还会变得更小。我们感叹着:什么能与文明进程相比呢?什么能与茫茫宇宙相比呢?
我们前进得太远、太快。我们尚未找到自我,就出发去寻找外星人。我们索求的不是在别的星系中的地位,不是月球上的铁矿,也不是金星上的铀矿。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答案、一条道路、一个永恒的常数,它能让我们的一切苦难和困境显得无足轻重。
我们不能带着这些负担离开地球。
我松开手,放走了那颗蓝白相间的星球。就让它自由地飞吧。
“你在流血。”“计数器”告诉我。
几何学家的飞船里没有急救箱,也可能是我没发现。我只好用手帕把脖子包住,暗暗希望出血的地方只是表面伤口。库阿里库阿秉持自己的原则,绝不插手小事,并没打算费劲地帮我愈合伤口。
“你下面要怎么办?”
驾驶舱里灯光昏暗。这空间对于三个人类和一只小蜥蜴来说实在太狭小了。“伽马”空间站悬停在十公里之外,已经不再前进,只保持战斗状态,但暂时还未开火。
“你在自己的星球面前叛变了。为什么这么做?”
“你认为我做得不对?”我问小蜥蜴。
“我的想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要和爷爷谈谈。”
“好的。”“计数器”同意了。它停顿了一秒钟,切换到爷爷的人格,“你这个蠢货!”
“谢谢你,爷爷。”
“不用谢!蠢货!赶紧从这里离开,不要停留在射程范围内!”
“你觉得他们会试图消灭我们?”
“迟早的事!赶快下令!”
爷爷已经不仅仅是生气了,简直暴跳如雷,“做傻事不算犯罪。做了傻事还不做到底——这才是犯罪!”
“总得跟他们有个了结……”
我指了指动弹不得的达尼洛夫和玛莎。小蜥蜴咧开嘴笑了,“什么?你问我怎么办?要么再次和他们一起上路,要么把他们扔出去!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闭上眼睛,开始与飞船连接。没时间闲扯了。我必须把自己的意志传达给它。
银心。
实际上,我并没指望飞船能轻松地执行这个指令。几何学家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他们很可能禁止一切前往银河系中心的航行。我做好了跟它来一番长篇大论的心理准备,打算强词夺理,让它相信这次飞行对于几何星来说至关重要。甚至可能还要用上卡列尔的能力,让它侵入电脑,干扰它的思维。
没想到飞船轻易地接受了我的指令!
马上执行。
屏幕闪烁了一下,只留下黄白色的微光。地球消失了,群星消失了,宇宙消失了。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这就出发了。
“发生了什么?”爷爷问。小蜥蜴的发声器官无法传递他的紧张感,但我从他急迫的问句中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似乎,我们已经上路了。”我慌乱地答道。
“没有任何不适?太可惜了……”爷爷似乎开了个玩笑。他只有极度不安时才会这样,“彼得,你确定吗?我们在往哪儿飞——银心还是几何学家的星球?”
飞行时间——二十小时二十三分钟。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时间。
“应该是飞向银心,爷爷。”
小蜥蜴唉声叹气地四处打转,“太容易了……这一切都太容易了。我不喜欢顺利的开局。”
我本可以说,我们又是被俘,又是逃亡,还撞穿了俄罗斯唯一一座军事空间站——这完全不是个好开端。但我现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完全没心情。
“爷爷,我们必须想办法处置……他们。”
小蜥蜴缓缓转开视线,看向瘫软在地的两位克格勃员工。
“你自己做决定,别佳。和卡列尔一起决定。”
一秒钟过后,小蜥蜴的眼神就变回来了。
“他们能听见我们说话吗,卡列尔?”我问。
“能。我只是切断了他们的运动神经。”
“放开他们。”
“计数器”停顿了一下。它当然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思考,只是在向我展示它的顾虑。
“你确定吗,彼得?”
“确定。”
小蜥蜴伸出长满鳞片的爪子,划过达尼洛夫的手背,拍了一下玛莎的脸颊。俩人立刻动了起来。
我静静地看着这两位从前的朋友、不久前的敌人,如何渐渐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达尼洛夫打了个大呵欠,仿佛一个刚从甜蜜梦境中醒来的人。显然,**导致他肌肉紧张。他脸上挤出一个病态的鬼脸。
“你这个畜生,别佳……”
我默不作声。
“畜生,白痴……”
达尼洛夫扶着玛莎坐下。这一切都如此荒诞,出奇荒诞又失常,四个人类——其中一个甚至失去了人类的身体——现在打算在外星飞船蛋壳样脆弱的机舱里厮杀一番。
“不是我先动手的。”我说。我深深明白,在他们面前试图证明自己是对的毫无意义,也不值得。即使我觉得自己完全无辜。
“你把一切都搞砸了……”玛莎轻声说,“一切!”
我默默碰了一下缠着绷带的喉咙。手帕已经浸满了血。
小蜥蜴坐在我们中间,看起来萎靡不振,事不关己,但它好歹扮演了屏障物的角色。
“你想怎么办?”达尼洛夫又开口了。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感到疲惫不堪。
“你要拿我们怎么办?”
“我别无选择。”
“明白了。”达尼洛夫脸上浮现出一丝蔑视。
“你们必须和我一起。全程。”
“你难道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不知道,”我表现出些许赞同,“没人知道。这件事的意义正在于此,不管听起来多么奇怪。”
驾驶舱里一片寂静。挤满了人的机舱里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点点飞船在疾驰的感觉。我们就像四份渺小的虚空——置身于一片巨大的虚空之中。
“你正铸下大错。”达尼洛夫说。
但这句话我听了太多遍,已经不想回答了。
“彼得,”玛莎艰难地转过身来,推开达尼洛夫,“你在流血……”
“我知道。”
“让我来……给你重新包一下。”
这太荒谬了。我差点儿没憋住,当着她面笑出来。但玛莎仍以她特有的平静态度等着我的回答,我打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的这种姿态。
也许,她并没有恶意。
尽管就在一刻钟前,她的双手还按在遥控器上,打算随时把我的脑袋干净利落地切下来,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但现在她却打算给我急救。
“帮我重新包扎吧。”我同意了。“计数器”张大了嘴,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又放弃了,或者没找到能反驳我的论据。
玛莎从飞行服口袋里拿出急救包,跨过椅子,默默解开我脖子上浸满血的手帕。
“伤势很严重……”她语气沉重,“最好让医生看看。”
“我们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返航吧?”我模仿她的语气反问道。
玛莎哼了一声,扯开急救包,把一块湿漉漉的消毒垫按在我的伤口上,然后开始缠绷带。
“血应该能止住了。你是怎么把颈环拿下来的?”
“库阿里库阿。”我顿了顿,告诉她。
“又是库阿里库阿。”玛莎点点头,“阿拉里还说,等你回来后,库阿里库阿绝不会再把你的意识放出来。你是怎么和它谈妥的?”
我体内的生物发出了某种声音……如果思维可以被比作声音的话,那它就是嘿嘿冷笑了一声。
“它们是一种好奇的生物,玛莎。库阿里库阿只会出于好奇而参与谈话或提供帮助……嗷!”
“对不起,我会轻一点的。”玛莎把绷带的结打得太紧,仿佛想把我勒死。让我有点惊讶的是,她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那是一种浓烈的、跟她完全不搭的花香,但还是让人……
“它们之前就是想看看几何学家的世界。”
“也许,它们直到现在都还看着呢?”达尼洛夫很尖锐。
“没准儿,”我说,“说实话,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坏处。”
“那现在,库阿里库阿又想看看暗影族的世界?”玛莎问。
“或许吧。我想不到其他让它帮助我的理由。”
我的意识深处又响起了笑声。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吗,别佳?”达尼洛夫抬起眼睛看着我,“你也看到了,我们,两个神志清醒的人类,觉得你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你相信我们吗?说不定,我们是旁观者清呢?你能为自己的思想和看法负责吗?就在此时此刻,当你身体里住着一个外星人的时候?”
“你们也在固执己见。”
“是的,我们别无选择。但现在我们在说另一件事。”
“爷爷也……”
达尼洛夫看了一眼小蜥蜴。
“爷爷?”
“我在这儿,萨沙。我真的在这儿,”小蜥蜴缓缓说,“在这个蜥蜴的身体里……”
“我倒是很想相信这一点。”达尼洛夫说。
“萨沙,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你。语言的力量总是有限。我的确也不敢下结论,甚至对自己都没有信心。我从没面临过这么艰难的判断……或许,你是对的。或许,你们朝我发射的麻醉枪子弹和带炸药的颈环,都是你们友谊的体现。只不过这样的‘友谊’我已经见过了……在几何学家那里。我们也没能从他们的道路上逃出多远。我们其实非常接近。”
“是走还是留?”爷爷问。
“方向已经不重要了……萨沙,我就跟你说一件事,换作一个几何学家,他会对你妥协。立马妥协,绝不争辩。就因为这一点,我也不能对你让步。”
“你很确定。”玛莎轻声说。
“是的。”
她点点头,挪到旁边一张椅子上,靠近达尼洛夫。
“你把我们逼进了死胡同,”达尼洛夫说,“这样吧……别佳,你难道觉得,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我们有办法拒绝吗?”
我不说话了。
“如果没有你和卡列尔,飞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我们的指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好吧,我尽量相信你们。”
“我们暂时休战?”达尼洛夫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迟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这绝对算不上休战,我们就像上世纪末用核弹头互相威慑的美苏两国,得到的只是表面的和解,而非和平的保障。但毕竟……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达银心?”
“大约一个昼夜多一点儿。”
达尼洛夫的笑容有些苦涩。
“彼得,你不觉得这道鸿沟很可怕吗?”
“你是说距离?”
“不,我是说技术。你拒绝的是一个一夜之间就能飞过半个银河系的种族。”
我只是摇了摇头。
你还是被摧毁了,达尼洛夫。很久很久以前……被那个朝你的战斗机发射导弹的乌克兰军官或者美国士兵打垮了。你曾有过孤注一掷的勇气。但你的飞机在温热发臭的三角洲上空解体,化作碎片坠入了夜空,你的脚下是熊熊燃烧的机库,它被真空炮弹绞成了一团稀粥,连钢筋和混凝土都开始燃烧。
而那枚击碎了战斗机的导弹,不只是摧毁了你的飞机。你背着燃烧的降落伞,在惊恐的城市上空飘**,试图逃脱。在这个过程中,你一点一滴地失去了某种信念。你从不相信暴力,但那一刻你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你从此坚信:更强大的一方就是正义的一方。就像美国“天兵”空降步兵营[2]的导弹在“苏-67”的火影巡飞弹[3]面前,就是一种绝对正义……
“这距离不算什么,萨沙,”我说,“才飞半个银河系你就认输了,这可不行。”
达尼洛夫疲惫地看向“计数器”。
“你可以欢呼雀跃了,赫鲁莫夫。这彻头彻尾就是你的亲孙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睡着的时候被人从精神内部唤醒——这感觉非常古怪……
对不起,我闯入了你的梦境……
我仿佛处于梦境与现实之间那条模糊的界线上,脑子里幻想出各种奇怪的东西,而且一切看起来都很真实可信。我已经不在梦中,因为我记得我们从“伽马”空间站逃了出来。我还能感觉到脖子上的疼痛,知道身边的椅子上,达尼洛夫和玛莎正相拥而眠,在我们中间,小蜥蜴的意识警觉地清醒着。但这也不是现实——梦境的迷雾还包裹着我的意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我面前似乎飘浮着一团亮闪闪、会说话的云朵。
库阿里库阿?
尼克·里梅尔,我必须得到解释。
是飞船。被困在狡猾陷阱里的电子智能体。一个不知道自己有自我意识的智能生物……
我在听,我的飞行搭档。
你不是你假装的那个人。
还是没能瞒过它!
我甚至没有感觉到恐惧,而是被一股冰凉的绝望攫住了,如同遭受了一记意外的重击,只能无助地倒下,毫无还手之力。我成了一个别无退路的人,就像一名前去与恶龙搏斗的骑士,在路上碰上个小强盗,提前折戟。对方生锈的匕首扎进了我铁甲的缝隙,于是我只能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举起那把本该斩杀怪兽的沉重巨剑,任凭鲜血在自己坚实的铁甲中一点点流尽。而那个意外之敌,已经把手伸进了我的行囊……
我不会阻止你。
什么?
你不属于我们的文明,飞船用枯燥但耐心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你的一切特征都与我们吻合,虽然它们都是伪装出来的。可是……
原来机器也会动摇。
可是,并没有针对这种情况的规定。你……你并不完全是外星人。你认为自己是尼克·里梅尔。你——是一种新的存在、无法预料的存在。我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我屏住呼吸,在梦与现实的分界线上找到平衡,等着它说下去。
你并不想对几何星造成破坏。你并不完全是我们的同族,也不完全是异族。对于这样的情况,我没有得到过直接的指示。我决定不予干涉。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在问出口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了它的回答。
思想不会撒谎。彼得·赫鲁莫夫,你知道你体内有多少尼克·里梅尔的成分吗?
不,我不知道。
很多,以至于我把你当成了自己人。你跟我们一样会思考。你能够理解我们的逻辑,即使你将它转化为自己世界的逻辑。也就是说,你是我们的同类。
不是!
是的。你的否认只能进一步证实这一点。你只是因为几何星——而非地球——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所以才感到不快。这是唯一让你无法接受我们发展道路的原因。思想不会撒谎,彼得·赫鲁莫夫。
我无言以对,不过人在梦里也发表不了什么评论。
还有一点,未来的友族,你觉得,我受到了限制。你以为我把周围的一切看作想象的游戏,所以没有表现出自由意志。
是的……
并非如此。整个世界的确是一场我想象力的游戏。你无法证伪我的观点。也就是说,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无须再争论了。
为什么?
我们正在靠近暗影族居住的星球之一。那是几何星的探测飞船到达的第一个暗影族星球。接下来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为了几何星的利益,也为了地球的利益……
我被从梦境中扔了出来。这感觉就像有人打了我一拳,飞船电脑像是跟我聊够了,于是拿意识里的膝盖顶了我一下。
我抽搐着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我几乎没有呼吸。我躺在椅子里,颤抖着,试图整理纷乱的思绪。
首先……我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吗?
我不太可能自己睡上这么久。显然,就像我当初飞向几何星的时候一样,飞船觉得需要让我和机上的所有乘客进入深度睡眠。
这样它好趁我睡着的时候,好好地在我的脑子里翻搅一阵子。
其次……
不,这完全闻所未闻!一台电脑,居然是主观唯心主义者!“只有我是真实的存在,其余一切都是我思想的产物!”
当然,如果我不是在做梦的话……
不,那不是你的梦。
库阿里库阿!
我哈哈大笑起来。达尼洛夫在旁边的椅子上翻了个身,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我。
够了,别再折腾我了!两个生物一个接一个地闯入我的意识,这太过分了!
我不是闯入你的意识,我只是在观察。对我们的种族来说,主动行为早已经无意义了——那不会带来任何新的改变。我们唯一允许自己做的,就是帮助所有人。无一例外地帮助这个宇宙中的所有种族。这就是整体发展。有为和无为间的界线实际上消失了。几何学家电脑的行为,跟我们的行动只是看似相似,但内核不同。它们被外力施加的规则束缚着,却以为那些屏障也是出于自己的决定。
“这么说来,”我不自觉问出了声,“都是殊途同归吗?把几何学家的飞船约束在非智能生物框架内的森严枷锁,和让你们放弃主动介入的绝对自由——二者带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在,机舱里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我看。玛莎醒了。小蜥蜴也不再沉浸在抽象的宇宙谜题中,清醒了过来。
都是一样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彼得?到头来,所有种族都会走向自由,走向知识的自由、发展的自由。如果能得到自由——即使身负枷锁,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就没必要活着了。”我说。
“彼得!你怎么了?”达尼洛夫厉声朝我喊道。
那是你自己的决定。难道你真的希望,人类的未来只是今日图景的无限循环吗?
“我不知道……”
达尼洛夫和玛莎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显然得出了一个自己的答案。
你还有时间做决定……
“到底怎么了,别佳?”小蜥蜴用爷爷的声音问。
“电脑……飞船的电脑,”我看向他,“它在跟我对话。它知道了我的身份。”
“然后呢?”小蜥蜴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计数器”掌控住了自己的身体,我看到它长满鳞片的手伸向了操纵台。
“不需要,卡列尔!它允许我们继续行动!”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的大脑里残留着里梅尔的灵魂碎片?因为我可能做出对几何星有利的行为?电脑也可能撒谎,对非友族不需要说实话。
我吞吞吐吐地转述了自己和飞船的简短对话。当然,我没有提起和库阿里库阿的谈话。“计数器”摇了摇三角形的脑袋,“我没料到这么出人意料的后果……我只是让你简单学会了几何学家的语言。”
“你到底往我脑子里装了什么,卡列尔?”
“语言,以及里梅尔飞船的记忆。”
“没别的了?”
“计数器”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不相信你们说的灵魂真实存在,彼得。尤其不相信灵魂能自己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
“我觉得,这个话题说够了吧?”玛莎突然插入了谈话,“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有结果……反正我们不会被押送到你那个‘清风’疗养院去。我们完蛋的方式,估计会更不同寻常一些。”
我碰了碰操作终端。飞船一直遵守着游戏规则,没有在我不接触激活剂的情况下与我沟通,唯一的那次例外可以忽略不计。
飞行搭档,我们什么时候回到正常空间?
三分半钟前已经回到正常空间。
暗影族的星球还远吗?
即将进入他们的星球轨道。
不管怎么说,没有重力的变化,我们就感觉不到飞船即将降落,这技术还是有缺点的。
会有危险吗?
没有。
我们不会遭受攻击?
暗影族的星球不设防。
又是一件我不明白的事情!几何学家如此畏惧暗影族……我对他们做出了各种想象,唯独没想过他们是个和平的文明。
“同志们,我们已经到了。”我悄声说。
“到银心了?”达尼洛夫摇摇头,仿佛在我回答前就先一步否认了答案。
“是的。”
我觉得我能理解他。这是飞行员之间的心意相通。
我们的工作需要太多技巧。从纤细脆弱的双翼飞机,到第一架喷气式战斗机,再到“联盟”和“暴风雪”飞船——飞行员的职责在于操控那些机械无法完成的事情。这份职业需要的不仅是冒险、直觉和精湛的技术,还需要和机器身心合一。飞行员要能敏锐地察觉机器的动向,如同洞察自己的身体一样。要珍惜它,但在有必要的时候,也不能纵容它,就像对待自己一样。
而在几何学家的飞船里,实际上只有一名飞行员,那就是飞船自己。我可以通过终端下达指令,标出路线,传达要求和决策。
但我不是飞行员。
我们的整段飞行,犹如一场埋葬自己职业的葬礼。体会过几何学家轻快的探测飞船,感受过它无比轻松地带我们飞过半个银河系,达尼洛夫还能再次坐上“占星师号”的驾驶座吗?
而我呢?还可以吗?
飞行搭档,给出视野。
完全视野?
对。
我没有马上反应过来飞船是什么意思。在我的第一次飞行和从几何星出逃的那次飞行中,所有的图像都显示在两块小小的屏幕上。至于那次船身变得透明,我用满飞船的传感器观测周围空间……那感觉太难熬了,让人不适。
原来,还有一个选项。
飞船的拱顶暗了下去,柔和的灯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万盏星星点点的微光,如同在黑暗中逐渐沉没的火花。不是繁星点缀着幽深的宇宙,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星光中,偶尔夹杂着一块块黑幕。飞船的上半部分变成了一整块屏幕。
“天啊……”
这似乎是玛莎在说话。或者是达尼洛夫。也可能是卡列尔。我的听觉失灵了,分辨不出声音和语调。
因为在我上方——整个天空都在闪闪发光。
那是几何学家曾经的星空。
它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头顶。
那是天空?还是一座光的岛屿?
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终于彻底理解了几何学家。
那是一片光的海洋。很难将星星一颗颗分辨出来。一座星星的蚁丘——那就是他们曾经仰望的星空。银白的、火红的、橙色的、湛蓝的星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啊,一片丰饶的星之原野。
地球上的人们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从哲学家到诗人,无一例外都这么说。这句话的意义从来只有一个。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我们都是失落在永夜中的星辰……迷失在永恒的虚空之中……
人就和星星一样?
它们就在眼前,无数繁星层层叠叠,摩肩接踵,像地毯一样铺了满天。
“我早就知道……”小蜥蜴直起身,后腿直立,伸手想去触碰那片缀满星光的黑暗。我们的身影被淹没在五光十色的星光中。“计数器”的鳞片变得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光芒璀璨的外星世界,“我注定要看到这一幕……”
看来,现在是爷爷在说话。
那卡列尔呢?它没有说话,是在接收信息吗?
“这玩意儿居然真的飞到了银心……”达尼洛夫的语气毫无波澜,“别佳,你是个蠢货,但你让我看到了这样的……这样的……谢谢。”
天空在我们头顶旋转着,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就像飞船在有意识地向我们展示银心的恢宏伟大之处。那层上帝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秘面纱被掀开了,我们成了第一批从银河系中心看过这个世界的人类。
有意思。如果我们的穿梭机到了这里,导航系统还能起作用吗?它还能用星星来定向吗?恐怕很难……
璀璨的星海忽然消失了,像被一把巨大的弯刀切断了。平滑得如同一只巨大盘子的星球迎面而来。这是一颗黑色的、寂静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星球。我从没见过地球像这样黑暗,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有生命的星球被这样浓重的黑暗包裹。
“我们应该是在夜半球……”我盯着漆黑一片的行星表面说。哪怕有一点灯火也好啊!一个有生命的世界怎么能这样恭顺地向黑夜投降!但那黑色的巨大碟面上没有一丝火光。只在大气层的边缘有点点星光折射出来。
更正。该行星没有夜半球。
“什么?”
该行星并不围绕某一颗恒星公转。
“那这里完全没有白天?”玛莎问。
无论我多么不喜欢她,也得承认她的直觉令人嫉妒。她能立马领会到飞船的潜台词,而我却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这里没有白昼,”我说,“这……这是一颗流浪的行星。”
“难怪几何学家管他们叫暗影族。”玛莎满意地说着,语气轻松,但她恐怕并没好好学过天文学,现在也不一定能明白事态有多么荒谬。
“也就是说,这不是他们世界的中心……”达尼洛夫沉默片刻后说,“这样一个殖民地能有什么用处?彼得?用来搞科研?”
“你能问问飞船吗?”“计数器”突然问,“它能解释一下吗?”
关于这个星球,我们知道些什么?
这是暗影族对外开放的第一个世界。也是唯一一个坐标已知的暗影族世界。
他们有多少个殖民地?
我没有相关信息。
这个星球上有生命吗?
也许有。我没有准确信息。
星球上的环境如何?
正在探测……重力——0.7几何星标准重力。陆水面积比——大约0.4。大气层氮氧比适合呼吸……
温度?
负八十二到正三度。
我必须提醒自己,几何学家的气温是根据人体温度计算的。这么看来,这个遗世独立星球的气候还算是正常,甚至称得上温暖。
很好。简直棒极了。
在我的幻想中,终于有一个事实成立了……
这样的温度是靠什么维持的?
我没有相关信息。
关于这个星球,你掌握哪些信息?关于整个暗影族世界,你知道些什么?
除了这个星球以外,我不了解任何其他的暗影族星球。我所掌握的数据……
在我与飞船交流的时候,其他人都一言不发,只有达尼洛夫倚靠在透明的拱顶上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同志们,”我把手掌从激活剂里抽出来,“关于暗影族,飞船能告诉我们的只有一些飞行相关的参数。但还是有些有趣的信息……”
“那些消失的飞船吗?”“计数器”漫不经心地问。
它既然能把里梅尔飞船的记忆整个掏出来,当然早就知道……
“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有点儿可笑。”
“我也不知情,”达尼洛夫突然说,“别觉得我们的小蜥蜴朋友会知无不言。它对阿拉里都可能比对我们更坦诚一些。”
“计数器”假装没听见。
“别争了!”我抬起手,“我成功获得了一些信息。我先说,如果卡列尔知道得比我多,那就让它补充!”
“我同意。”“计数器”立马附议。
“飞船没有任何关于暗影族文明的信息。除了这个文明很危险之外,其他一无所知。这个星球,可能,是唯一一个几何学家登陆过的暗影族星球。几何学家的飞船可以毫无阻碍地靠近这个星球。着陆不会有障碍,但探测飞船大多都有去无回。”
“里梅尔的飞船也是这么说的。”“计数器”补充了一句。
“飞船随时可以带着我们降落在行星表面。地表条件完全适宜生存。不需要防护设备。”
“这可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星球……”达尼洛夫说。
“对,但星球表面温度从零下三十度到零上四十度不等,大气含有氧气,适宜生存。”
“有病毒和细菌吗?”玛莎也加入了谈话。
“跟地球上差不多吧。”我耸耸肩,“病菌无法伤害外星机体。”
“一切皆有例外。你也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去霍瓦尔德的星球吧?”
对,我知道。霍瓦尔德是一种可爱的生物,也许是最接近哺乳动物的一种。唉,可惜它们身上带有多种对人类有威胁的危险病菌。
“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别无选择。”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登陆。我可以一个人去。如果我在约定时间之后还没有回来,那你们可以选择……”
“这可不是个愉快的决定,”达尼洛夫摇摇头,“没有你,飞船不可能听我们指挥。那么我们唯一能飞去的目的地就是几何学家的星球。所以……算了吧。我们还是一起出去。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冒险了。”
“好的。”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我还是挺高兴自己不用独自执行任务。尽管我也会担心有人从背后突袭,但好歹不是孤身一人……
说得我好像真的有过独处的机会一样!
“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卡列尔?”
“关于暗影族文明?”小蜥蜴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没有。我了解到的也是些……微不足道的信息……跟你差不多。我以前甚至没想到,暗影族就是几何学家逃离银心的原因。”
“他们的飞船总在这里失踪。”
“是失踪,不是在战斗中被摧毁,而且也并非总是这样。这个种族到底哪里让几何学家害怕——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们有巨大的技术潜力?他们能在一个没有光照的星球上维持稳定舒适的气候,这是一个非常非常耗费能源的过程。”
“计数器”沉默片刻,补充道:
“而且星球表面看不出来任何技术设备……飞船在星球表面发现文明痕迹了吗?”
我在脑子里对飞船重复了一次“计数器”的问题。飞船似乎思索了片刻,才回答:
没有我认知中的文明痕迹。
你认知中的文明痕迹是什么?我察觉到了它语气中的迟疑。
任何有规则的、达到混合集成电路水平的结构,以及除了赫尔-阿托耳能量通道[4]以外,其他稳定输出的能量源。
我等着它继续列举,但飞船的发言到此为止了。几何学家没有我们那种被“计数器”嘲笑的“三个方面”强迫症。
话说回来,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属于这两个种类的文明标志吗?规则的结构?这包括建筑物、无线电信号、飞船和森林里的小径。就连垃圾场也有结构,比任何自然体的结构都要复杂规整。龙卷风或者台风爆发出的能量也许能超过核爆和石油钻井,但它们又不符合我不明白的“赫尔-阿托耳能量通道”那一条定义中“稳定”这一条件。
好样的,几何学家。但他们的逻辑中肯定存在某种漏洞。一定是有的。不然他们不会仓皇逃离暗影族无人看守的平静星球,把“友谊”和自己在所有种族面前肩负的道德责任抛在脑后。
我碰了碰操作终端。
飞行搭档,这个星球上有没有与其他星球完全不同的特殊结构?
有。我用虚拟标记标示出来。
飞船的拱顶上突然闪现出黄色的光点,密密麻麻,不比刚才看到的星空黯淡。只有五块形状不规则的海洋还是黑色的。
“这是什么?”达尼洛夫大惊失色,语气中带着惊恐。上校并不知道,他看见的不是什么爆炸点,只是飞船给出的标记……
这是什么?
是带有非自然能量点的不规则结构区域。
它们和自然物的区别有多大?
大约二到七个数量级。
“萨沙,那里有些东西……”我小声说,“但这只是图示……飞船给我们标出了星球表面有强烈能量吸收现象的地方,而且这些能量比自然中的要强千百倍……”
图像似乎跟随着我的意识在放大。玛莎尖叫了起来。显然,她以为飞船正在急剧下坠。
“只是图像被放大了。”我安慰她。
在我看来,这个黑暗星球上亮点的排列毫无规律。文明的标准定义会给我们带来困惑,这并不奇怪。几何学家就掉进了自己最爱的秩序和稳定性陷阱中。
我迅速把我和飞船的对话转述了一遍。
爷爷突然插入了我们的对话。我已经不知道他和“计数器”到底是怎么约定的了,但他说话气势汹汹,就像终于把塞住嘴巴的破布拽出来了一样。
“胡说八道,别佳!胡说!”
“你怎么了,爷爷?”我仍盯着那些亮点。
“你的说法是一派胡言!荒唐!你可别说,你到现在还没整理出个头绪来!”
“混沌区域……”达尼洛夫出人意料地兴奋起来,但声音里满是讽刺。
“你看!”爷爷得意地大喊,“这想法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了!完全是八卦报纸才会写的东西!像本低俗小说!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星球是被充满整个宇宙的熵和混沌力量冲击得千疮百孔的!”
“我完全不是那么想的……”我努力反驳,“真的,我没那么想……”
“也千万不要那么想。这就是文明的痕迹。至于它们意味着什么,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如果这个星球周围有许多卫星……就像水星那样,我们就能做出一个假设了。”
“你是说,他们抽走了多余的能量?”
“对。这也是一种假设……整个星球可能都是某种极度强大的武器的试验场。在试验期间,这些设施会把多余的能量收集起来。这么一来,为什么暗影族需要一个远离其他星星的星球,就很清楚了。”
“我可不想在这种试验场上登陆。”玛莎阴沉地说。
“星球表面有破坏痕迹吗?比如熔岩柱,辐射区……”
“没有。”以防万一,我还是向飞船确认了一下才回答。
“那么,这个星球就只是个备用试验场。”爷爷坚定地说。
“你确定?”我小声问。
“完全不确定,但这是一个我们可以作为参考依据的结论,它能让我们保持谨慎。”
“也就是说,你赞成我们登陆?”
“当然。只有一点,我恳求你们,不要把这些不自然的东西当作某种绝对的外星造物。这是我们有可能犯下的最大错误!”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我不打算跟你争论,”达尼洛夫兴致勃勃,“但我们能这样故意把问题简单化吗?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解释一切新出现的外星智慧生物,只根据我们的标准来对他们做出判断,这样可以吗?”
“可以。因为我们怎么也不可能理解外星人的标准,”爷爷嘟囔着回应,“你知道吗?萨沙,直到现在,我那套简陋的人类方法论还没有失灵过。”
“好极了!”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爷爷赞成登陆。‘计数器’呢?”
“赞成!”爷爷脱口而出。过了一会儿,小蜥蜴的声音才变了过来,“计数器”说:“赞成登陆。”
“萨沙?”
“都到这一步了……”上校冷哼了一声,“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少数派。那我就赞成吧,如果你觉得形式上的同意很重要的话。”
“玛莎?”
“我反对。”姑娘冷冰冰地答道。
“为什么?”
“只是为了避免全票通过。”
她显然很适合搞“奇袭”。无论何时,她总能出乎你意料地来一句讽刺。我点点头,严肃地宣布:
“那么我,当然,也赞成登陆。”
“那我们就前进吧,敢死队员们?”达尼洛夫总结道,“在我看来,这些设施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五十到一百公里……”
我点点头,我很信赖上校的目测精准度。说实话,我不介意冰释前嫌,把指挥权交给他。达尼洛夫也察觉到了我的想法。
“别佳,还是你来指挥,但我建议降落在距离某个异常结构十到二十公里的地方。最好是一个温度适宜的地点,因为我们可能需要步行。”
“好的。”
飞行搭档,我们准备降落。着陆点条件如下……
[1].古罗斯时期,许多民族相信,大陆是被三头鲸鱼或者三头大象驼在背上的。
[2].美国第173空降步兵旅级战斗队,别名“Skysodiers”,即“天兵”。
[3].英国MBDA公司生产的一种战场巡飞弹(Fireshadow),是一种利用现有武器投放,能在目标区进行巡逻飞行,可承担监视、侦察、战斗毁伤评估、空中无线中继及攻击目标等单一或多项任务的弹药。
[4].几何学家的物理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