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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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被阿拉里改造过的“占星师号”对达尼洛夫来说已经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技术飞跃,那几何学家的飞船大概要惊掉他的下巴。

除了飞船外壳表面的等离子暴风,我们没有感受到任何通常着陆时会有的迹象。没有超重,没有机身震动,连难免会传到驾驶舱里的噪声都一丝全无。

推力储备的问题也不存在,我们降落的轨迹耗能巨大,就跟一枚导弹一样。

“即使强大种族也不会进行这样的动能实验,”达尼洛夫在飞船减速时斩钉截铁地说,“这已经不是耗能大的问题了,这还很危险,会对飞船结构造成巨大的负荷……”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为几何学家的完美技术所折服。曾几何时,社会的进步程度是用科技水平、生产力和个人的体育成就来衡量的。达尼洛夫显然还困在那样的思维中。

而我不同。

不,我也不知道,一个文明究竟怎么样才算发达。航行的距离?合金的坚固程度?不会枯竭的能源?那么几何学家可以说是最高级的文明。但如果用所谓的“人的幸福”这样微妙的标准来衡量,那答案就不一定了。

但他们又的确很幸福……

在我看来,虽然他们的社会失去了表面的自由,虽然他们在毫无争议的发达社会中过着军营般的苦修生活,但如果考虑善与恶、幸福与不幸之间的平衡,那么地球仍会无可救药地输给几何学家。至于我有幸造访过的“清风”,就算几何学家的星球上有几千个和“清风”同样的“疗养院”,也抵不过地球上一个平平无奇的劳改营。如果说几何星上“只有”百分之九十的居民认为自己的幸福的,那我们的数据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比。地球上只有百分之二十锦衣玉食的“金色阶层”,或者几个最发达国家的居民,才能免于生活在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的世界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地球文明优于几何学家。我甚至不知道,地球上的普通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们会想要骄傲但贫穷的自由吗?会想要导师无微不至的关怀吗?至少达尼洛夫和玛莎并不赞成我的想法。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在这个逐渐沉沦的世界中,哪怕这样互相猜忌、各有志向、绝非完人的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能够远离几何学家,让他们不来染指银河委员会……虽然银河委员会也非常可恶,我还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抓住它——或者永远留在黑暗中。

“别佳,你在几何学家的星球上也是这样……降落的吗?”爷爷问。

我摇摇头。

不。这样的着陆方式我从未见过。一颗星球只要达到了地球上世纪末的水平,就不会选择这样的降落方式。每个文明最珍惜的宝藏,都是能够飞向天空的工具。

达尼洛夫清了清嗓子,灰心丧气地说:

“几何学家也一定明白,暗影族这样的疏忽就是最好的伪装方式。但他们仓皇逃到了银河系的另一端,根本没想过要弄明白暗影是怎么回事……彼得,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就扮成一个编年史作家跟他们交涉,能行得通吗?”

“可行。”我同意了。达尼洛夫现在已经不是简单地奇思异想了。他从前没完没了的玩笑,变成了绝望的挖苦。

探测飞船的速度降到了每小时四百至五百公里左右,在光滑的灰棕色石原上飞驰。最奇怪的是,这颗没有阳光的星球表面上却有充足的光照,就像地球上的满月之夜一样。布满繁星的天空给暗影族的世界带去了光亮。

我轻手轻脚,微微欠身,靠近飞船的拱顶。当然,这有点儿傻气,因为我们头顶并不是玻璃,而是屏幕,只不过图像质量太理想了。

距离我们百米之外的地面,有平缓起伏的山丘。地面上还有些闪光……那不像是人造物,倒像矿苗。这里到底有没有生命?

“彼得,坐下。”达尼洛夫命令我。他出于直觉,反对一切类似的反常举动,比如在飞船里站着进行剧烈活动。

我照做了,反正也看不到什么新的东西——飞船自己操控着方向。

就在我坐下的那一刻,飞船立马开始向下俯冲,我的五脏六腑都凝结了,但并不是因为急剧下坠。实际上不存在任何下坠感,只是周遭的世界都加速旋转起来。飞船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逐渐接近地面,然后瞬间停住。它着陆了。平稳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消失了,那是机器停止了喘息。

“已着陆?”我碰了碰操作终端。

已着陆。

周围是否有任何变化?有生命体或者非自然造物吗?

没有。最近的一个能量吸收点在两万步以外。正在给出标记。

飞船的拱顶闪了闪,显示出一条蓝色的细线,一直向前延伸到山丘的另一面。我发现同伴们的脸色都变了,赶紧解释:

“这是通向最近的异常点的路线……”

细线消失了。

达尼洛夫和玛莎仍旧坐在一张椅子里,看上去活像刚吵完架的情侣。“计数器”不慌不忙地在驾驶舱里转了一圈。它似乎已经用自己扫描仪一样的记忆力记住了周围的地形。飞船不再说话,显然是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终结了。我“侧耳倾听”,试图唤起库阿里库阿的回应。但它也沉默不语。

或许,我体内的阿米巴虫也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或者忙着在我后脑勺上安两只眼睛来研究这个世界?

也说不定,这个由千万个小部件构成的生物的触角已经伸入了暗影族的世界。

或者,库阿里库阿可能完全忽略了这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一如既往地作为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大脑的部分,正贪婪地吞噬着新的信息。

我忽然发现,从一分钟前开始,驾驶舱里就变得悄无声息。“计数器”已经不再转圈,达尼洛夫和玛莎静静地盯着我。

“接下来怎么办,彼得?”达尼洛夫低声问,“嗯?我们到了,似乎轻而易举。下令吧。”

周围环境适宜生存吗?

我也有些忐忑。如果此时飞船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我一定会欣然接受。

是的。

打开驾驶舱。

拱顶的灯光熄灭了,恢复了不透明状态。

“下船。”我宣布。

随着轻微的嗤嗤声,拱顶打开了。

我们在熊熊燃烧的星光中瑟缩了起来。

不,世上没有任何屏幕能准确展示出这样的画面!也许是因为此前我们知道屏幕上只是画面,可以任我们修改涂抹,而现在,我们正亲眼见证这一切。

小时候,我曾被克里米亚的夜空深深震撼过。我见惯了北方苍白的星辰,克里米亚的天空却仿佛洒满钻石般闪光的碎屑,的确称得上是上帝的造物。后来,在少年时代,我去了一次热带地区,才明白了什么叫作真正的南方天空。那已经不能用什么造物来比拟,星星几乎就等同于神祇,它们不是昂贵的尘埃,而是真正的钻石。

但只有这里的天空才是鲜活的。假如出生在这里,焦尔达诺·布鲁诺绝不会因为怀疑地球之外还存在其他世界而被绑上火刑架——那会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星光不是毫无生气的珠宝发出的冰冷光芒,而是遥远天空上流淌的火焰喷发出的温热气息。我们脚下的平原灰暗单调,山峦起伏,荒凉宁静,如同一张圣诞贺卡,如童话般美丽。五颜六色的星星给平原蒙上一层迷人的光雾。你无法从中分辨出不同的颜色,也看不到一丝阴影,除非用余光去看。只能说,眼前的景象打破了所有视觉规律。

踏上这个星球后,你立马会察觉到,它正散发出一种几乎不可闻的气味。诗人会说,这是星光的味道。我找不出恰当的比喻。也许,这就是没有生命的星球的气息……

“臭氧,”玛莎突然说,“这是臭氧的味道,对吗?”

“那是推进器发出的气味……”达尼洛夫答道。他从椅子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迈过慢慢向上收起的飞船拱顶,转身问我:“别佳,我可以第一个出去吗?”

“请便。”我批准了。

达尼洛夫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他盯着自己的双腿,仿佛在等着土里突然冒出一张巨兽的血盆大口。

“什么‘一个人类的一小步’……人类需要的才不是这破玩意儿。”

达尼洛夫的话淹没在周遭的寂静中。这样的寂静令人汗毛倒竖——没有风,没有声响,没有我们习以为常的“工业噪声”。只有我们自己的呼吸声。

“真是古怪的光学现象,”“计数器”慢慢从驾驶舱里爬出来,点评了一句,“这里的大气层几乎不会扭曲光谱。”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我问它。在我们之中,只有“计数器”没有为银心的星空震撼惊叹,“这就没有唤起你的任何感受?”

“我当然也可以说几句,表达一下强烈的情绪,”“计数器”讥笑我,“但彼得,你没必要把我当个人类看待。”

我点点头,硬生生吞下了几句恶毒的评论。“计数器”显然看出了这一点,“彼得,我想,银河委员会中应该有很多种族,它们看到这片星空都会产生和人类相似的情感。但对我来说,我有理由不为这幅图景惊叹。”

它沉默了片刻。

“在我们的星球上完全看不到星星。初见星空的体验,我在许久以前第一次进入太空的时候就经历过了。”

“计数器”跟在达尼洛夫身后,轻巧地蹦跳着。玛莎看看我,耸耸肩,也小心地跟了上去。

“等等!”我叫住她,打开驾驶座中间的收纳箱,拿出几罐食物,“接着!”

我扔了两罐给玛莎,另外两罐给达尼洛夫,给自己留了两罐。“计数器”没等我问就拒绝了:“你知道我对食物的需求很低……”

“这是复合补给品,”我解释道,“能同时补充食物和水分。带着吧,以防万一。”

“飞船会一直这么等着我们?”达尼洛夫把罐头塞进口袋里,问。

我在脑中给飞船下了命令,也跟着他们走了出去。驾驶舱闭合了。这下,飞船看上去就是一个完美的飞碟了,跟这个星球无比协调,比我们三个没穿密闭飞行服的人类要和谐得多。

“它会一直等着我们,”我说,“别的不说,等待这事儿它最擅长了……”

“然后就会有个长得像你的人,坐进驾驶座,前往地球探险。”达尼洛夫又开起了玩笑。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有多大可能,”我答道,“但万一发生,也很公平。毕竟我抢走了别人的身体……”

你想要恢复自己的原貌吗?

库阿里库阿毫无感情地问。

想!

那我开始操作了。

“同志们,背过身去别看我……”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脸上就传来了刺骨的疼痛。

好在他们都听话地转过了身。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这过程看起来过于恶心,而是因为我的样子太痛苦。我整个人都因为痛苦拧成了一团,忍不住呻吟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浑身上下都像在燃烧。这一次,库阿里库阿可能做得比较马虎,或者有些着急,我感觉自己被扒掉了一层皮。

变形终于完成了,我跪在地上,整张脸涕泪横流,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当然,我还是非常感激库阿里库阿,它帮我闭合了脖子上的伤口。

“彼得……”玛莎碰了碰我,“你还好吗?”

“还能怎么样?”我吃力地站起来,“我又变回了我自己。仅此而已。”

我还有些颤颤巍巍,但疼痛感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让人飘飘欲仙的无力感。

“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爷爷突然用小蜥蜴的声音说,“而且……我很嫉妒你,我的孩子。”

我点点头。我理解爷爷的心情。无论经历怎样的痛苦,他都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了。小蜥蜴瞬间又切回了“计数器”人格,“还是不该急着变回去,现在我们还在飞船的视野范围内。”

“不管我们离得多远,它都能发现我的变化,”我粗暴地打断了它,“别担心,它并不关心这种事。”

不知为何,我并不想看着自己同伴们的眼睛。我擦了擦脸,看看四周。

站在飞船外面,暗影族的世界看起来没那么如梦似幻了。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并不令人舒适。气温对我们来说还是太低。远远看去,泛着星光的土地只是一片荒凉的戈壁。而闪耀着万千繁星的天空,我们已经有些看惯了。

“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傻里傻气的联想。”达尼洛夫皱起眉头。他假装若无其事,我倒是想为此感谢他。

“啊?别佳?你有没有感觉,这一切……”他摆了摆手,“好像似曾相识?只是换了个样子,是个夸张版本。”

我原则上同意他的观点。我脑海中似乎也浮现出某种联想和难以捉摸的幻觉。这幻影一般熊熊燃烧的光……了无生气的远方……寸草不生的寂静之地。

“卡列尔,你能想到我们说的是什么吗?”

“猜谜不是我的长项。”

“那我想跟爷爷聊聊。推测正好是他的专长。”

“计数器”几乎无缝切换,很快将控制权转交给了自己的“房客”。

“谢谢,别佳,”爷爷一冒出来就说,“小蜥蜴并不像它表现得那么冷血……它总是这么好说话。”

小蜥蜴精神抖擞地晃晃脑袋。爷爷尽情享受着自己独有的视野。

“我的梦想终于成真了——终于用自己的双脚踏上了另一颗星球,虽然只能说实现了一半。”爷爷有些忧郁地自嘲道,“你想问些什么,彼特?”

“你有没有产生某种联想?”

爷爷没有说话。

“我没想到什么特别的,别佳,只有……某种关于美的联想。我想到了涤罪所[1]。”

“什么?”

如果爷爷现在还能体会到难为情,那他一定涨红了脸。

“我这么说吧,这完全像一首抒情诗!我曾经想象过这样的光芒。它不是来自天堂,也不是来自地狱,而正是涤罪所之光。就像但丁写的……呃……‘我举目向上一望’[2]……呃……”

“‘天空似乎在把她们的熠熠光焰独享;哦,多么凄凉的北方,既然你无权欣赏那些星光!’[3]”我不由自主随声附和。

玛莎大声冷哼了一下,突然插话: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别给我们念诗了!这地方怕是比阴间还更真实可怕。”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这是他进入小蜥蜴的身体以后,玛莎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难道她终于还是承认了,住在小蜥蜴身体里的那个是爷爷?

但爷爷可能无法原谅她的背叛……

“好吧,玛莎,”爷爷好脾气地答道,“我不念诗了。我记得很清楚,你最爱的诗人是普希金,最爱的作家是托尔斯泰,而最爱听的是《月光曲》。”

玛莎的脸似乎涨红了。这我就不明白了,爷爷也没说什么恼人的话。

我们又绕着飞船转了个把分钟,似乎在等待什么奇迹发生。一支捧着鲜花的代表团、一丛沉思的蘑菇,或者一个坦克军团,随便什么都行。但暗影族的世界如此冷漠地忽视了我们,仿佛这片光秃秃的荒原就是它的全部。

“怎么样,我们出发吧?”达尼洛夫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我觉得,该往那边……”

“‘计数器’记得准确的方向,”爷爷说,“他请我让出位置……所以,我们就暂时告别吧。”

小蜥蜴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我可以开始给你们领路了。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

“几何学家这些蠢货,”玛莎嘟囔道,“怎么就没想到在飞船里准备些应急用品?指南针、武器、帐篷……他们就没有紧急迫降的时候吗?”

“他们不可能有紧急迫降,”达尼洛夫说,“他们没在进化过程中丢掉进食的习性就不错了。”

我想起几何学家那些甜得发腻、还有点儿酸酸的食物,摇了摇头,“等你尝到他们的罐头,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在这里步行很轻松。星球表面一马平川,简直像被踩实了。可能就如同爷爷猜测的那样,这里进行过某种实验。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拜科努尔发射场旁的草原。降落后的某天夜里,我们和俄罗斯机组成员,加上哈萨克斯坦技师们和货运部主任孟立江一起去野餐。我们在那里生起篝火,烤着肉串。前莫斯科大学毕业生萨肯·茹巴诺夫应孟立江的请求,用冬不拉弹了几首中国歌曲。难喝的新疆白酒像小河一样流淌。我拿了一瓶北京啤酒,居然出乎意料的好喝……那夜的星星当然没有现在头顶上这么多,尘土也要多一些。不知为何,这里的地面没有一丝灰尘,也寸草不生,简直是过敏患者和哮喘患者疗养的绝佳地点。

“地表完全没有植被,”达尼洛夫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这非常古怪。那大气里的氧气是从哪儿来的?”

“从海洋中来。”玛莎马上下了结论。

“这里大陆的面积是海洋的四倍多。”我想起了飞船给我们做的科普。

“那也足够了。”

“那么这里是怎么保持零上的气温的?”

玛莎不说话了。几分钟后她才开口:

“光是看到几何学家把自己的星球改造成教科书一样,我们就震惊得不行。发现他们能带着自己的星系飞跃整个银河系,我们更是恐慌不已。但暗影族能完全重造一颗星球……好吧,就算不是重造,把一颗星球用氧气层裹起来,还给它供暖,我想,就算是几何学家也办不到。”

没有人和她争论,但玛莎很快又补充道:

“彼得,我完全不指望能说服你,但你不觉得,我们不该寄希望于和这样一个文明结盟吗?至少,指望一个把整个星球当作恒温储藏室的文明给予我们帮助,是不太现实的……”

我摇摇头,“玛莎,你无法想象,这个星球让我感到多么高兴。它有人工供暖系统,不知来自何处的大气层,以及纯粹的荒原……”

“为什么?”

“因为,这完全是人类的行为模式。”

达尼洛夫轻声笑了出来,“那说不定,这还是俄罗斯模式?”

“如果最后我们发现这个星球毫无用处,而且是侥幸被造出来的,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俄罗斯模式。”

我觉得玛莎好像生气了,而且不是生达尼洛夫的气,是生我的气。

我们之间的爱国主义思想真是天差地别,完全不同。

“跟我的种族比起来,人类在银河委员会中更占优势,”“计数器”突然发言,“人类社会各种文明之间的差异如此巨大,以至于你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共同在银河委员会框架下生存。”

“这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卡列尔,”我答道,“如果我们文明之间的差异没那么大……那我们的飞船就会变成希克西的俘虏。”

当然,这是个有争议的观点。不管怎么说,国家之间的冲突总能推动人类进步。但“计数器”没有和我理论。我们继续沉默着,所有的琐碎问题在茫茫星海之下,都显得过于渺小。

走出三公里之后,飞船几乎看不见了。我们爬上连绵的山丘,不约而同地回望身后。

飞船浅灰色的金属外壳和平原融为了一体,只有表面霓虹色的反光能让人将它辨认出来。

“要不,我们回去吧?”达尼洛夫讥讽地提议道,我没理他。但达尼洛夫还不肯罢休,“别佳,你知不知道,我们这趟旅途,最意想不到的结局会是什么?”

“我知道。”

“那就是我们谁也没遇到,什么也没找着,我们只能到处游**,在吃完口粮、磨穿鞋底之后,灰头土脸地回到地球。”

“我知道,萨沙。”

达尼洛夫点点头,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彼得,我也不希望结局是这样。”

“那就往前走。”

我们从山丘上爬下来。最后一个参考地标也没有了,而布满星星的天空没法用来导航。我们只能依靠“计数器”的能力了。

“至少七条……”达尼洛夫忽然说。

“什么七条?”我一头雾水。

“光是在这个星球上溜达几步,我们就违反了七条规章制度。之前违反的那些小规定我就不说了。”

“你怕了?”

“没有,我甚至觉得挺有意思的。”达尼洛夫抬起靴子踢走一块石子,“这鞋也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可不是在空间站里走……”

“我们本来是可以全副武装地到达这里的。”我提醒他。

达尼洛夫不说话了。

“但至少在这儿我们也用不上真正的武器……暂时……”玛莎帮达尼洛夫圆场,“彼得……”

“什么?”

“你比我们更了解几何学家,什么东西可能让他们感到恐惧?”

我本来想说“天空”,但几何学家也曾经在这样明亮的天空下生活过……

“我不知道。”

“说不定,他们害怕的就是这种力量?超乎想象、骇人听闻的力量。这样一个空无一物、却适宜生存的星球……”

“不是。”我在这一点上非常肯定,“任何一种力量,哪怕是比他们强大数倍的力量,对几何学家来说都只会是一种挑战。他们会钻空子,耍花招,迂回绕过它,但绝不会吓得落荒而逃。”

“那么就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东西。他们无法理解,所以恐惧。”玛莎犹疑不定地猜测。

“好像热起来了。”达尼洛夫说。

“你是说我们俩的关系?真的吗?”

“我说的是字面意思,”他说,“我觉得周围变暖和了。顺便说一句,你的猜测很有趣。”

“第二种猜测?”

“第二种和第一种都很有意思。我们知道的太少了,做出什么猜测都不奇怪。”

我觉得,达尼洛夫不知为何, 似乎一门心思要开玛莎的玩笑。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玛莎也放慢脚步,狠狠瞪了上校一眼。后者一脸无辜。

“彼得,安德烈·赫鲁莫夫想和你谈谈。”“计数器”忽然喊住我。

我停下脚步。在龟速爬行时,小蜥蜴似乎很难把爷爷的意识放在表层。显然,四条腿小碎步挪动,对人类来说不是最佳的前进方式。

“别佳,我似乎想通了。我是这么觉得的……”爷爷开门见山,“喂,回过头来听我说话!”

玛莎和达尼洛夫也停了下来。

“爷爷,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害怕?这里没有显而易见的危险……”

“可不是嘛!”爷爷同意我的看法。

我瞥了一眼广阔的平原,又看看头顶的星海,无边的寂静,微微的轻风……周围真的变暖了……

“这里没有危险,”我说,“是因为这个吗?这里没有争斗,爷爷!暗影族的文明从不抵抗?”

听到我的头几句话,小蜥蜴的脸还**了一下,仿佛在表示赞同,但显然最后我的想法偏离了他的猜想。

“没那么简单!如果暗影族热爱劳动,还听话温顺,全是和平主义分子,那几何学家分分钟就能把他们生吞活剥!好好想,孩子,好好想想!几何学家强大、团结,为宏大目标竭尽全力,随时准备战斗,拥有铁一般的政权,绝不向强权低头,但他们居然逃跑了。他们明知这么做非常屈辱,却还是逃跑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难道爷爷真的参透了什么奥秘?

“暗影族是几何学家的同类?”我壮着胆子提出假设,“跟他们有同样的伦理观和生存目标?只不过暗影族更加强大?”

小蜥蜴打了个呵欠。爷爷可能是在试图做出类似叹气的动作。

“我真是个失败的教育者,”爷爷说,“我当不成导师。像你这样天资聪颖的人都没法从我这里学会打破思维定式……我为此白费了多少时间啊……”

爷爷总能通过谴责自己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达尼洛夫稍稍抬高了声音,“如果您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不,我不会给你们解释的,”爷爷宣布,“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我完全没必要解释。如果是错误的,为什么要说出来误导你们?”

达尼洛夫看了看我,满眼同情。老实说,就为了他表现出来的这一点理解,我几乎能原谅他的背叛!

“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我说,“信我的没错。”

我的爷爷又继续教训起人来:

“任何排除更多可能性的做法,都会走向失败。在战术上,严格给定一个方向可能是有利的,但从战略上讲,这么做迟早都会导致惨败。你们要自己分析局势。”

他的话听起来充满嘲讽。

“好了,我要把身体让给卡列尔了,”爷爷决定退回去,“如果靠我来掌控身体,我们会在这儿耽搁上两星期。”

“计数器”矫健地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我问它:

“卡列尔,你知道爷爷的猜想是什么吗?”

“根据我们的协议,我不能进入他的思想。”“计数器”立马回答道。

也许我永远都无法验证这件事。

但我别无选择,只能默默点头。

“还剩下五公里,”达尼洛夫说,“对吗?彼得,如果我们在那里什么也没找到呢?”

众所周知,胜利者是不受责备的。

跟着这支奇怪的远征队继续在暗影族星球上跋涉时,我脑子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也许,我真的错了?而达尼洛夫和玛莎把几何学家的飞船开向地球,是唯一正确的决定?

我过于习惯胜利的滋味了。从小就是如此。即使在生活中遇到小小的挫折,对我来说也只是一针兴奋剂,或通往成功的跳板。所有那些傻乎乎的奥林匹克大赛、“俄罗斯少年之星”“祖国未来奖”……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太空舰队,都能被我拿下。的确,我从没有过什么特别的野心。但我却十分确信,万事终会成功,绝不会让我失望。甚至当我驾驶着倒霉的“螺旋桨”降落在公路上的时候——在万分惊恐之下,怀着满腔怨愤向命运低头的我,内心深处依然相信,我会搞定的。

胜利者不受责备,但我凭什么认为,这一次我也能胜利呢?

如果暗影族文明比银河委员会和几何学家更邪恶呢?如果我们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呢?几何学家很可能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如果这些星球完全空无一物呢?

这种假设看起来越来越可信。

达尼洛夫吹起了完全不着调的小曲儿,但我立马听出了这首歌。“在远方的行星,那尘土之路将留下我们的足迹……”话说回来,我们一点足迹都没留下。这个星球似乎有很强的自我清洁能力,我们走过的地方像被吸尘器吸过一样。

距离飞船标出的“不规则结构”还剩下一公里左右,但我目之所及,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建筑,没有能量旋涡,没有任何能当作另一个文明标志的东西。

只有平原、小山丘和星光。“计数器”仍笃定地领着我们朝前走,但每走一步,我心中的绝望就更多一分。

“我很遗憾,”达尼洛夫忽然说,“彼得,你听见了吗?”

我忍住双眼的刺痛,瞪大眼盯着洒满星光的荒原。也许,山丘后会有些什么?

但那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完全可以再去另一个异常设施附近看看,”玛莎发话了,“或者绕着星球飞行。飞船可以在大气层中飞行吧?”

她的提议非常好心。她对我的好意,很像我确认他们被俘时表现出的宽容大度。当我确认对方无路可逃且无意反抗时,才会表现出这种善意。

只有“计数器”一言不发。它的四只爪子不知疲倦、坚定不移地在地上啪嗒啪嗒地移动着。它似乎是站在我这边的,跟地球或几何学家结盟,对它们的文明来说未尝是最佳选择,尤其是等它们失去活电脑的特殊地位之后。但它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几何学家恐惧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实在不可思议……也就是说,我们没法控制接下来的事态。

“卡列尔,你看到那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了吗?”我问它。

小蜥蜴没有马上回答我。它停下来,扬起脑袋,然后向我求助:

“把我举起来。”

我把它拿在手里,那感觉很诡异——在我掌心的小小躯体里,现在有两个大脑……也许那是现在全银河系最聪明的大脑。但它的身体很脆弱。相对于它即将面临的强大力量,它实在太脆弱了。

“再高点儿。”小蜥蜴命令我。

我把它举过头顶,静静地站着。我们此刻看起来非常怪——一个人类高举双臂,捧着一只灰色巨蜥。

“看见了,”小蜥蜴平静地告诉我们,“放我下来吧。”

“看到什么了?”达尼洛夫急不可耐,声音都有些微微发抖。

小蜥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一个人。”

“什么?”达尼洛夫俯身低头凑近小蜥蜴,“在哪儿?”

“山丘后面。人类。一个。正朝我们走来。”

它话音未落,我们已经一窝蜂地朝前跑去。山坡并不陡峭,爬起来毫不费劲,我们三两步就跑到了小蜥蜴前头,但在没爬到山顶之前,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跑在最前面的达尼洛夫突然站住,弯腰半蹲,做出运动员起跑般的姿势,仿佛想要躲藏起来。他身边的玛莎也僵住了。我在他们之间停下脚步,定睛细看。

距离我们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类。

那似乎是个姑娘,看上去很年轻。变幻莫测的星光下,我们只能勉强分辨出她的身形和长发,但看不清面部轮廓。

“你看看,”达尼洛夫出人意料的平静,“你是对的,伙计。至少对了一部分……”

对方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儿,抬起头,盯着山顶上我们的方向。她似乎并没表现出惊讶,仿佛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空旷荒原上,遇见人类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人类?

我们遇到一个类人生物,卡列尔居然一点也不惊讶!难道它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我推开达尼洛夫,独自向前走去。我举起手,试图让对方注意到我。

那个身影微微抖动了一下,也稳稳当当、不慌不忙地挥了挥手,然后继续朝我们走来。

就要发生接触了!

一步,又一步……我忽然发现,那姑娘——的确是个姑娘,现在毫无疑问——并不是在向我们移动,而是走向山坡侧面的某个地方……那是一片小小的石板地,几乎和周围的平原融为一体,只不过稍微平坦一点,颜色稍深一些,仿佛星光无法照射到上面。

“站住!”玛莎大喊,“等等!”

“喂!”达尼洛夫也跟着喊起来。

我们不约而同,终于回过神来,但已经无法挽回了。姑娘放慢了脚步,仿佛犹豫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的喊叫和手势,一点都没唤起她的好奇?

姑娘没有停下脚步。

“看看这儿!”达尼洛夫抓起我的手,“看这儿!”

空气忽然震颤起来。四周涌起一股寒气。姑娘的身影开始晃动,仿佛水中的倒影。在她前方的那片小空地上,涌现出一道白色的光波。片刻之间,柔和的光波就淹没了她的身影,溶解了我们眼中的色彩和形状。

光线渐渐消失,我们面前什么也没剩下。

“门,”玛莎声音嘶哑,“这是一道门。”

“舱门。”达尼洛夫纠正她。他看向我,“别佳,我终于想起来,这个星球像什么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

“像检疫站。”

这可能是个错误的联想。我也只去过一次检疫站,还是在学校里上参观课的时候。本来,那次带着小蜥蜴着陆后,我也完全可能被关进检疫站,但那不是……没发生吗?而现在我立刻回想起了检疫站的模样——顶棚上的杀菌灯微微跳动,光线刺目,空气混合着消毒水和臭氧气味,房间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寂静。

“这只是他们的前哨,”达尼洛夫悄悄说,“是一个谁都可以降落的星球!接下来,他们才会乘坐自己的交通工具……”

“接下来是去哪儿?”玛莎问。

“我上哪儿知道?去另一颗星球。去地下城或者上天!”

“卡列尔,这个姑娘是什么人?”我看向小蜥蜴。

“我不知道。她可能是以前在这里失踪的几何学家飞行员,也可能是本地人。”

“暗影族也是个人类文明,你完全不感到惊奇?”

小蜥蜴用带着同情的惊讶目光打量了我一下,“一点儿也不。如果几何学家把你当成暗影族的间谍,那也就是说,这个种族也有跟人类一样的外貌。”

“那个姑娘去哪儿了?”

“达尼洛夫很可能是对的。这是个交通运输区。是一扇门。”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打道回府。或者继续往下走。我倾向于走进那扇门。”

“我倾向于打道回府,”达尼洛夫说,“但除非你同意,彼得,不然我的提议没有任何意义。”

我望向姑娘消失的地方,心里有个声音在坚决反对:“别去!”不,我不认为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一场精妙的自杀,那更像是类似几何学家传送舱一样的运输终端。

只不过,如果迈出这一步,就意味着我们接受了暗影族文明的游戏规则。无论他们是怎样的生物——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类,还是跟库阿里库阿一样能够变形的生物。

他们不觉得有必要守卫这个星球,因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降落场。鬼知道,说不定这里还会给访客消毒……

然后,遍布整个星球的“门网络”就会出现在访客面前。刚才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画面难道只是偶然?我从不相信巧合!应该是暗影族在告诉我们如何使用门。现在问题来了,该选择了:进去——还是离开。

“这的确很像超等文明的行为,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玛莎说完才意识到,她是在跟一个她认为已经死了的人说话。

我已经分不出是“计数器”主动让出了发言权,还是爷爷要求的,“这是个发育不良的文明,孩子。他们的发展是横向的。就像在老式的美国小说里那样,每一颗小行星上都有自己的酒吧、小教堂,以及一位长官……”

爷爷发出一声非常自然的哼哼,他对小蜥蜴的发音技巧掌握得越来越熟练了,“把一颗星球改造成发射场和前厅——非常可笑。你知道吗?过去一位科幻作家曾说过,‘银河系对我来说太小了。银河系只有上亿颗星星。我还能飞得更远,我要描写的是超级银河系……’但他还不如只盯着一颗星星仔细看看……”

达尼洛夫小声偷笑起来。

“但这其中一定有某种意义吧?”玛莎忧郁地问,“哪怕一点点?是想展示他们能飞得多远吗……不,这目的也太不值一提了。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安德烈·瓦连季诺维奇?”

爷爷久久没有说话。终于,他不好意思,满不情愿地承认了:

“玛莎,如果我是对的,那你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答案。我也不太喜欢这个答案。”

他又要故伎重演……不,我理解他,爷爷这一生都不依赖于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东西,而是依赖于自己能隐藏多少信息。暗示、隐隐的威胁、障眼法、迷雾般的预言——这些就是帮助他从书房里走出来,一头扎进肮脏的政治斗争泥沼中的东西。

但现在他明明可以做另一个自己!

“爷爷,我该往哪儿走?”

“我觉得,我们都有必要进入那道门。”

“反正没有你我们也飞不走。”达尼洛夫附和道,“我不认为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但如果你要去……那我们就得一起去。”

也许我应该妥协。

哪怕只是因为,现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力量对比已经非常直观。这样量级的文明并不是最佳的盟友选择。它完全不适合当我们的同盟者,它和地球就像全盛时期的大英帝国和一个没落的非洲殖民地一样,力量悬殊。

“走吧,”我说,“或许我们最好手拉着手。至于你……卡列尔……我们就抱着你吧。”

“我不反对。”爷爷同意了。

我抱起小蜥蜴,看了看达尼洛夫。他默默地抓住我的胳膊肘,玛莎则抓住了达尼洛夫。

“你手边一件厉害家伙都没剩下?”我好奇地问她。

“没有。”她的回答似乎很真诚。

不过激光手枪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就算我们有久负盛名的阿拉里戈尔什炮也没用。

“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当我们笨拙地、像控制不住四肢的婴儿一样扭动着身子开始下坡时,我对大家说,“假如……”

“你快算了吧,”达尼洛夫并无恶意地打断我,“都到这一步了……”

这地方到底哪里无序?更重要的是,所谓混乱的能量场究竟在哪里?只有飞船知道。我什么特别之处也没看出来。甚至直到我们踏上那块小小的、在脚下不断哼鸣的鹅卵石地面,走到那个鬼魂般的陌生女子消失的地方时,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达尼洛夫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们原地来回踏步,像三个想要速成希尔塔基舞[4]的傻子。不知现在被哪个脑子控制着的小蜥蜴则晃悠着脑袋。

什么也没有发生。

它失灵了!

虽然只过去了短暂的一瞬,但这一时刻无比羞耻。我咬紧牙关,想象着我们灰头土脸回到地球的样子。随便发生点儿什么吧,多可恶的事情都行,什么都好!哪怕我们要和全世界战斗,就算我们得涉过齐膝深的粪便和鲜血,我也会义无反顾。无论多么艰难,我都在所不辞……

眼前的一切突然被一团模糊闪烁的雾气罩住了。

达尼洛夫的手指掐得我生疼。小蜥蜴的身体软绵绵的,它大概担心会出现类似超空间跳跃那样的体验,提前进入了深度睡眠。玛莎失声惊叫,扑向达尼洛夫,后者没能站稳——我们跌倒了。整个世界都在缓缓颤动、飘浮。一切都沉入了透明的白色光线中。石头地面消失了。脚下空无一物,我们在下坠。

有声音传来,更准确地说,是短促的尖叫,是空间的呻吟声。这就是位移的声音。看来暗影族用的又是另一套游戏规则,与人类发明不同,与几何学家使用的也不同。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思维停滞了,大脑变得异常倦怠。

但好歹还是发生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都好。

[1].即炼狱。天主教教义中,人死后升天堂前会暂时在这里受罚, 直至罪行涤尽时为止。

[2].出自但丁《神曲》第一卷《地狱篇》第一首。黄文捷译。

[3].出自但丁《神曲》第二卷《炼狱篇》第一首。黄文捷译。

[4].一种希腊集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