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空间跳跃就这样成了我们的诅咒,我们的救赎……”
不知为何,我一开口就对克洛斯说起了超空间跳跃。我讲起最初的那批科学家,他们决定把抽象数学模型转化成机器,又说起许多年后,我们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克洛斯的办公室在三楼,也就是房子的顶层。现在屋顶是敞开的,阳光直接透过顶棚照射在我们脸上。克洛斯坐在桌子后面,他没有看我,手里把玩着一只粗大的金属手环,静静听着我说话。我也没有看他的眼睛。
“强大种族把马车夫的角色强安在我们身上。我们以为这是因为只有人类能承受超空间跳跃,但后来我发现,人类本身就是超空间跳跃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们相当于坐标?”克洛斯干巴巴地问,“能保证跳跃的稳定性?”
“是的。”
“明白了。你们的意识与暗影相连。”
“怎么关联的?”
“你们保留了最初形态。这就是唯一的解释。在进行空间跳跃的时候,你们和传送门发生了某种联系……继续说,我会解开你的所有困惑。”克洛斯扣上手环,转转手腕,仿佛在判断尺寸合不合适。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道:
“本来一切都……还算正常,直到出现了一个新种族——几何学家。其他弱小种族和他们打了个遭遇战。它们判断,这个种族的出现会改变银河委员会中原有的力量角逐,于是拉我们入伙,想要冒险一搏,因为我们和几何学家的生理结构一模一样!”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次几何学家又逃跑了?”克洛斯冷笑一声,“真令人震惊。看来他们的确把自保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无意冒犯,我只是觉得,在这一点上,他们真的让我钦佩。”
“恕我不能苟同。几何学家非常强大,几乎能和银河委员会抗衡!现在强大种族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已经没有希望和解了。地球可能被当成几何学家的潜在同盟者,被强大种族消灭。”
“你确定?”
“是的。银河委员会毫无怜悯之心,那是个非常古老……而冷酷的组织。”
“这情况很有趣,”克洛斯把手环放到一边,“顺便问一句,你身体里那个生物是什么东西?”
“共生体……库阿里库阿……也是弱小种族之一……”
进入作战状态!
“住嘴!”我呵斥了一句,“乖乖待着,别跑出来!”
“请给你的朋友带句话……”克洛斯眯起眼睛,“不过,它本来就能听见我说话……请它别害怕,别挑事儿。好吗?”
他谨慎地挥挥手,仿佛正从身上拂去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只见他的手指逐渐被一团白色的光芒笼罩,冒出阵阵热气。
“我可是水晶联盟的战士,”克洛斯提醒道,“库阿里库阿,你觉得我没和单体变形生物交过手吗……”
他手中出现了一个微微摇曳的等离子球,正发出炫目的光芒。
“我身上残留的战斗装置可不少,你可以随意偷袭我……但动不了我一根毫毛。”
那颗火球从他手中缓缓升起,在我们头顶某处发出火花迸裂的声音。
不知道我和库阿里库阿到底谁更惊慌失措。应该是我。毕竟库阿里库阿身体的一大部分还在千里之外……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彼得,”克洛斯仿佛又忘了库阿里库阿的存在,“你们的处境的确悲惨。你们没有试过和几何学家结盟吗?如果他们能在银河委员会面前帮帮你们……”
“我们绝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
“克洛斯,他们的世界是个怪胎。”
“那也比毁灭要好。我对他们的文明略知一二。我们星球上也住着个几何学家的退化使者,是的,彼得,他的确是从那个世界来的。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当时我觉得这无关紧要……因卡,对!他的名字叫因卡。”
这名字我似乎听过……它从我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
“你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逃跑吗?你觉得他们是遭遇了什么联盟之类的组织,吃了闷亏,才仓皇逃离银心的?并非如此!如果他们真的有坚定的信仰,那还有这个可能性。但他们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推广自己的意识形态,彼得。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曾被施舍过一点儿可怜温暖的孩子,天真地以为自己有朋友。他们是一群不幸且毫无自信的家伙,整天只会念叨‘团结就是我们的力量,我们是友好的大家庭’……”
克洛斯叹了口气。
“好吧。我来给你好好解释一下……我从头说起,尽量简短。接下来的信息,你是不可能在大多数信息网络中获得的,因为它们被禁止公开。这么说吧,彼得,我们的文明——非常古老。有可能是银河系中的第一个文明。”
“不太像……”我嘀咕了一句。
“对,的确不像。但你本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看到什么?布满灰色岩洞的星球?随处可见的发射场?整天思考星球和谐问题的灵体生物?这些都存在过。现在可能依然存在……万物的源起都是如此,彼得。初始星球派出一艘艘飞船,让它们在别的星球建立殖民地,然后其他种族逐渐加入人类族群……想象一下,假如你拥有一个自己的银河委员会……它会经历什么?战争、征服自然、和平、叛乱,各种联盟和帝国此消彼长,历史将按照正常的发展螺旋向前推进。一开始,国家和国家会为了霸权争斗不休,然后矛盾会上升到星球层面。先是一座座城市被烧毁殆尽,随后是一颗颗星球。黄金年代之后,必定迎来衰落萧条——这就是经典的历史轨迹,大家都知道,人类本性难移,只要我们还没化作宇宙本身,这些过程就会不断重演……你们有虚构类的消遣读物吗?”
“有。我们有科幻小说。”
“果然如此。我相信你们想象出来的东西,都曾以某种形式在我们这里存在过。然后忽然……哎呀,又是‘忽然’这个词!‘忽然’无处不在,我们还总是配合地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就像你们发明了超空间跳跃,我们也发明了门。门当然比你们的超空间跳跃要复杂。即使在最初,它还以物理实体形式存在的时候,也比超空间跳跃复杂得多。那会儿它还是一扇被超空间力场拉长的拱门……后来我们学会了怎么伪装和隐藏门,让它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直到把它们变成了永恒不灭的存在……”
克洛斯忽然捂住脸问我:
“你喝酒吗?”
“现在有点儿想喝。”我老实承认。我现在很想喝个痛快,不是为了迎合克洛斯,只是为了麻痹自己的感官。
摆满书本和奇妙物件的两个柜子之间,居然藏着一个小小的酒吧。克洛斯拿来一瓶酒和两只细长的高脚杯,倒了两杯浓郁黏稠的**。他并没有和我干杯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祝你成功。”
我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酒。那是一种辣得烧喉咙的蜜酒,比伏特加还要烈一些。甜中带苦。
“想必在你们的世界里,喝酒也是一种愉快的放松方式,”克洛斯接着对我解释,“这么说吧,彼得,门是一种非常狡猾的东西。它们不只是把人从一个世界送到另一个世界,它们还会自行决定,要把你送去哪里。”
“我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进入门的人……他的意识会被……不,不是扫描,这么说太简单化了……”
“解析。”
“对,差不多。进入门之后,每个人都会去往一个能满足自己需求的世界,不会有其他情况。尽管门不可能完全满足每个人的需求,但总会尽可能贴合。你讨厌技术社会?那就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吧,去骑着马四处漫游。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去当个丛林大盗,学着弯弓射雕。或者反过来,你会去一个满是大学的星球,搞搞科研。在那个时代,暗影世界里有两大派别:发展联盟和第二帝国。所有星球上都种满了门……就事论事,这是一件壮举,几乎所有建造门的学者都牺牲了。为了对抗门,帝国和联盟联合起来——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联合。最早支持学者建造门的第二帝国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为时已晚。因为门从一开始就几乎是无法被摧毁的。帝国和联盟在腥风血雨中挣扎了百年之久。如果门只是一种单纯的交通工具……那暗影制度也就不会出现了。但一切都比最初人们以为的要复杂。‘解析’给门打上了自己的印记,门……得以复制进入者的意识,将每个进入者的思想纳入自己的意识中。”
我久久没有说话。
“你也进入过门,彼得,也成了它的一部分,而它是一个早已超越我们理解范畴的存在。”
“但那个……我最先去到的世界……”
“那说明你内心深处的确有那种需求。你当时渴望真正的敌人,哪怕对方是粗野的原始人。你得偿所愿了。你还想要战胜变形人,不是吗?也许他就是你某种恐惧的体现……是你的执念……”
我仿佛五雷轰顶,忍不住大吼:
“但他们一直处于战争中,克洛斯!我是得到了我想要的,但他们难道也想每分每秒都自相残杀吗?”
“那就意味着,在那里生活的全是喜欢战争的人,彼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属……”
我打了个哆嗦。
“他们享受着激烈又危险的冲突,在自己那悲惨又绝望的战斗中寻找乐趣。他们情感匮乏,碌碌无为。”
“而且随时准备赴死?”
“噢,赴死……”克洛斯有些难以启齿,“彼得,请你不要误会我接下来的话……”
我胸口一紧,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里没有死亡,彼得。凡是使用过门的人,就再也不会死亡了。”
为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应该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打滚,然后双膝跪地,赞美上帝吗?但上帝现在已经不存在,也绝不可能出现了。
你好,天堂。
你好,地狱。
你好,暗影。
“你已经是暗影的一部分了,彼得。你可以被杀死,但仍会复活,在你想去的世界里重生。如果你想要做个了结,可能会直接在敌人身边复活;如果你厌倦了杀戮,就会在一个安静祥和的世界醒来;你或许仍会以人类之身复活,也可能变成一只鸟,或者一块会思考的水晶。”
克洛斯走上前来,把手搭在我肩头,“你也死过一次,彼得,”他柔声说,“我不知道你和变形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见过你那种眼神。这个世界没有死亡。我被非常平静且礼貌地枪决了三次,对方跟我并没有深仇大恨。还有一次,我和飞船一起阵亡了,但对于那次经历我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整个世界在逐渐变暗……”
“这个世界没有死亡。”我说。这句话听起来如此空洞乏味,但没有就是没有。死亡从未存在于此刻,我们要么就还未经历死亡,要么就已经死去,“但,那些没有踏进过门的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样的人。门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它们从哪儿获取信息——我也答不上来,但……”
也就是说,你们没能等到这一天。我那对非亲非故的父母、真正的彼得·赫鲁莫夫,以及所有在小小的地球上活生生存在过又死去的人们——学者和基督徒,诗人和士兵,奴隶和暴君,你们或者笃信上帝,或者鼓吹无神论。你们梦想着永生,你们和费奥多罗夫[1]一样创造出自己的哲学,像吉尔斯·德·莱斯男爵[2]一样榨取他人的灵魂……圣人和刽子手、天才和白痴,你们都没有等到永生!你们都被排除在永生的边界之外。而我却站在了永生面前,在舒适的暗影之中。
我穿过了门。
银河委员会将让地球灰飞烟灭,几何学家会去荼毒银河委员会的星球,然后在废墟上建立起自己小小的友谊帝国,而我将一直在这里活下去——吃得饱,睡得好,为别人的星球而战,或者在别人的星球上做学问。
我可以为所欲为,不是吗?
如果我想当个暴君,就去一个满是奴隶的世界;想要当个奴隶,就戴上镣铐;我还能长出伪足,当个原生动物;添上四条腿,就能学着织蜘蛛网;我转而又能变回人类,娶妻纳妾,开山立派,写写十四行诗,造栋房子,种一棵树,再养个孩子。
前方等着我的——是永恒。
我哭了出来,在柔软的扶手椅中不住地颤抖。克洛斯轻拍着我的肩膀,仿佛在安抚一个孩子。我在他面前的确是个孩子。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从尸横遍野、战火冲天的星球上一次次复活……谁是水晶联盟的统领?克洛斯,为什么我好像知道答案?
一阵穿堂风吹过,门忽然打开了。克洛斯叹了口气。一双孩子的小手抱住了我:
“彼得,你怎么哭了?爸爸,为什么他在哭?”
“他得到的东西比他想要的多,达利,这总是令人痛苦。”
“彼得,别哭……”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孩子,你从小就知道,这里不存在死亡。
秋菊春桃,物各有时,人也各有终期。但此刻,这句话却仿佛散发着焦骨的气味……
我得到的东西,比我想要的多。
现在所有星星都在我指掌之间。
“爸爸,为什么你不帮帮他?”
“别人并不是总需要我们的帮助,达利。有时候我们应该背过身去,等他自己好起来。”
“这样做不真诚!”
“但这是正确的做法,孩子。”
“哪怕不对,也应该真诚!”
克洛斯叹了口气。
“我们以前也这么想过……达利,我和彼得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谈话。你出去吧。”
“但,爸爸……”
“达利。”
小男孩离开了。
“谢谢。”我说。在克洛斯面前哭泣并不让我觉得丢脸,但在孩子面前哭,就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不对,也要真诚……”我听见克洛斯嘟囔着重复了一遍,“你想再来一杯吗?”
“不用了。”
“水晶联盟时期,我们也信奉这个原则。我们认为,门是个错误,是圈套、**、死胡同。我们攻下一颗又一颗星球,试图建立一个坚如磐石的社会,取代那个‘统一的多样化制度’,也就是所谓的暗影。但后来我们明白了,暗影并没有和我们对抗,它只是让出了那些好战的世界,我们就此成了暗影的一个组成部分。所有人都可以在水晶联盟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这根本就是暗影世界的翻版。从那时起,一切都崩塌了。我们曾经的信念——不管它正确与否——现在都消失了。水晶联盟的人变成了一帮享乐主义疯子,很快,我们开始在混战中解体。贸易联盟就在那时出现了,我们自然首当其冲成了贸易联盟的打击对象……后来,我们将一个个星球拱手相让。这正是暗影想要的结局——人们终于厌倦了战争。”
“你还答应过告诉我,是什么吓退了几何学家……”
我不再用手捂住脸,而是抬起头看着他。我不打算擦干泪水。这是一条所有小孩儿都知道的法则——要让泪水自己蒸发,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哭过了。
“难道你还没明白吗,彼得?被吓跑的只是那些派出间谍的掌权者。但几何学家的间谍们再也没有返回几何星。暗影能看穿一切,彼得。它能看透人心深处的东西。几何学家并不是那么想要所谓的友谊,他们缺的是爱,普通的人类之爱。而在我们这儿,你轻易就能得到它……回去的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几何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剩下的都留在了我们这里。有的人满心欢喜,有的人则在一颗颗星球上漫游,以为自己很想回到几何星……我们几乎根本没察觉几何学家的出现,彼得。有些地方谈论他们的人多一些,有的地方根本没人听说过他们。”
“那你们对我们的态度也是一样?”
“是的。在远离银心的地方存在一个跟我们有亲缘关系的文明,是个有趣的新闻。但也不是所有世界都关心这一点。”
“亲缘关系?”
克洛斯点点头。
“在第一帝国时期……甚至在那之前,人类就像篝火里溅出的火星一样,飞往宇宙的各个角落。成百上千艘离开银心的飞船就这样湮灭在黑暗之中。但有的火星落在了干燥的苔藓上,成为燎原之火,也许几何学家的种族就是这样出现的。一个星球上几乎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智慧文明,但他们的情况正是如此……”
“我知道。”
“你们也是一样。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能解释你们和我们完全一致的生理特征。你们不是我们的后代,也不是我们的祖先,你们是我们的孪生兄弟。”
“那么,暗影文明会帮助自己的表亲吗?”
“相当于打自己另一个表亲的耳光?”克洛斯略带嘲讽地反问我,“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彼得。我真的想要帮你,你相信我吗?”
“我信。”
“别指望我们的星球会给你帮助。如果只是帮助你一个人——非常荣幸!我们很爱对筋疲力尽的人伸出援手,我们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至于一颗星球帮助另一颗星球……不,彼得,我们不会。”
“那其他世界呢?”
“至于其他世界……暗影世界中有很多星球,多到现在还在征服宇宙。他们的舰队总在寻衅闹事,攻占其他星球。在文明的某个发展阶段,这是一条非常令人神往的道路。你该去那些星球试试看。也许你会找到一个愿意帮助地球的星球,让他们派出远征队,用军事基地把地球围起来,横扫其他所有外来文明。如果你足够努力的话,或许能找到一个眼皮都不眨就能清除银河委员会的星球。只要他们是沙文主义者,不管是人类也好……蜘蛛、阿米巴虫或者爬行动物都行。管他三七二十一,把敌人都烧成灰烬!”
库阿里库阿在我身体里唧唧尖叫了一声。
“我不想要那样的帮助,克洛斯。”
“那你就要找到一个技术高度发达的世界,他们既要有强大的战舰,也要坚守人道主义原则。或许真的存在这样的星球。”
克洛斯显然对自己的提议很满意。
“他们也会呼吁几何学家遵守秩序。说不定几何学家会逃得更远。当然了,逃得再远也没用。暗影迟早会遍布整个银河系。那一天或许不会很快到来,但一定会降临。我们都会见证那一刻。”
我默然不语。
“你在担心什么?”
“克洛斯,难道生命的终点就是这样的吗?你们的发展已经停滞了!你们的技术水平就像被刻意冻结了一样!我看过第一帝国的影像资料,你们的生活环境跟他们那时候差不多!”
“我们?等离子和灰烬啊……彼得,你得理解我们,所有人过的都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们就想这么过日子。在这儿感觉好极了。我们很喜欢过平凡人的生活!如果厌倦了……”
克洛斯背着双手踱了两步,“我见过他们的世界……水晶联盟毁灭之后,我们无法通过门去到已经没有人类的星球,但我们以为,走出去才是正确的出路。于是我开着一艘……飞船……”
他的声音变得干涩,断断续续,仿佛沉浸在自己的过往之中,他脑中的画面,是地球上的士兵做梦都想不到的。
“我们穿过了空间内侧。我试图让飞船前往初始星球,但没能成功……我们计算错误,错过了目的地,只到达了独木舟星,那是最早的殖民地之一,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世界。当时人们都习惯用航海术语给殖民飞船命名:大帆船、快艇、汽艇、快帆……他们殖民的星球都是以第一艘登陆的飞船命名的。等我们回到正常的宇宙空间后……”
克洛斯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整个星球都在燃烧,彼得。星球表面被一片等离子海洋覆盖,火舌席卷了一座座山脉,火焰在海面翩翩起舞。星珥穿透了大气层,我们眼前的仿佛已经不是行星,而是恒星……我断定他们搞砸了。那个淹没在火海里的世界,光是看着就眼睛发疼。但我们还是接近了它。我们驾驶的是联盟最好的一艘战舰,足以穿过恒星的大气层。我们朝它靠近……”
我眼前出现了他所描绘的画面。我能想象出那个熊熊燃烧的世界,和那艘用力场包裹住全身在火海上滑翔的战舰,上面载满了人类……他们都是普通人,企图在暗影的残片中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帝国……
“整个星球都完整地保存着原貌,彼得。林间有鸟儿飞舞,海浪中有海豚嬉戏。城池林立……那是我做梦都想看见的古城……街上还人来人往。但你能想象吗?整个世界都在毫无知觉地燃烧!这一切仿佛发生在两个平行时空之中。我们确实看到了大火,飞船的防护罩也在热浪冲击下发出悲鸣。但火光冲天的街道上仍有行人往来。他们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发条还在旋转,齿轮也没有磨损,但玩具已经不被人需要,可怕至极。我们很难过,仿佛亲身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我们试着和他们联系,但没人回应。接着,地表突然爆发了日珥,飞船的力场没能承受住,被日珥彻底撕裂。一道光闪过,一切都被火焰吞没了……假如我们还能流汗的话,那也只会是出于恐惧。然后就出现了……被解析的感觉,有些人在穿越门的时候能感觉到,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往那个世界匆匆一瞥,就离开了。所有在那个世界生活的人,早已不需要人类社会,也不畏惧人类社会。我们在离开时还袭击了他们的星球,因为气恼,因为怨恨,我们那一击足以劈开海洋。你刚刚说我们的技术停滞了,但想前行的人,自会向前,彼得,只不过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
“而你不愿向前?”
“我不想。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还没有厌倦这具人类的躯壳,以及它给我带来的便利。”
“克洛斯,那你确定你的儿子不想离开这个安静祥和的星球吗?哪怕是去宇宙中探探险。”
克洛斯看向办公室的门,满脸忧伤,“我的儿子……我和拉达一共有过六个孩子,彼得,但他们迟早都会离开。对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已经足够了;但对他们来说,这颗星球太小,太无趣。”
我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我也可以继续那么生活,不断追求人世间小小的欢愉,生儿育女,目送他们一个个前往更广阔的世界。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像一团虚无缥缈的影子飘过你的世界……到时候他们甚至不会想起你,就像你不会记得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在我们的小女儿也离开的时候,我们决定就此停下,再也不生孩子了。”
“但达利……”
“他不是我的儿子。他完全不是人类,”克洛斯斜着眼睛望着我,“别被我们世界平平无奇的外表欺骗了,彼得。我桌上有一台音响,如果闭上眼睛,你会以为有一支交响乐团在给你现场演奏,但其实音响里面空空如也。”
“那达利……”
“他也一样,是一个幻影,一个替代品,一个为充满乡愁的人准备的玩具。他永远不会长大,但也永远不会变成人类。”
五雷轰顶。
我来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啊……我是在向什么人寻求帮助和怜悯啊……
我真是太蠢。
“我们偶尔也玩玩科学,但我们的发现都是早已被其他世界遗忘的东西。我们试图保持原始的自然环境,但事实上,即使我们大肆破坏自然,它也不会被毁灭。我们保留了家庭的形式;我们年过半百依然还是一副年轻的模样;我们避世而居……彼得。我们害怕更替,厌恶变化;我们坐着木筏漂流,在森林里烧麻秆,捕野兽;我们会因为感冒打喷嚏,也会锻炼身体,并且非常非常害怕死亡,彼得!因为没人知道,门在我们死后会把我们送去什么地方!没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克洛斯忽然俯身凑近我耳边,悄声问:
“喂,彼得,你没有看见火焰吗?我经常噩梦缠身,亲爱的地球老弟!我会梦见那个沉入等离子海底的城市,梦见那些提线木偶,他们在街道上徘徊、争吵、谈笑、逗孩子玩儿……你没有看见火焰吗,老弟?你没有被火焰灼伤吗?说不定,我们已经是死人了呢,彼得?而这些,所有这些——都是假象!我们就像化蝶后只剩空壳的蚕蛹,就像只在暗影中才会被误认为是活物的蛇蜕……而我那不存在的儿子,那个我亲手教他用火柴点燃篝火的孩子,那个听我唱欢乐的歌曲、跟我一起在雨中漫步的孩子……或许只有他是活着的,而他身边全是玩偶——玩偶爸爸,玩偶妈妈……”
他的双眼由于痛苦变得疯狂而幽深,面部的神经都抽搐起来,皱成了一团。
“你看见火焰了吗,彼得?”
“我看见了一个懦夫!”
他眼中的黑暗消失了。
“为什么,彼得?你算什么,有什么资格说我懦弱?你和自己的飞船一起被烧成过灰吗?你知道心脏被子弹射中时是怎么碎裂的吗?你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吗?你见过无论如何也不受你掌控、不容你理解的世界吗?你有什么成就,让你有胆量说我是个懦夫?”
“我始终在向前走。”
他越贴越近,我差点要被逼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推开克洛斯,朝他喊道:
“我一直在前进,我善良的哥哥!我一直看着你们这些世界,而且一直盯着那团火焰!如果不想变成这火焰的一部分,我就会去取水灭火;如果我能坐车,就不会走路;但如果我突然想散步了,也不会把车给撞坏!我自己也是个玩偶,亲爱的表兄!一个伟大的、听话的、勤勤恳恳的玩偶。是的,我没有驾着飞船穿越过恒星的大气层!但我开着飞船在公路上降落过,还没刹住车,撞上了一辆装满番茄的大巴。你知道吗?那跟你的经历一样可怕!我从未失去过任何人,因为我没有爱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孩子!我只是失去过自我……而且是两次。一次在地球上——我顶替了别人的位置。另一次是在几何星——我住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你知道吗?失去自我也同样痛苦。你得按照别人的样子生活,既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被你取代的人。我不希望几何学家遭遇厄运,也不希望地球遭遇厄运。但我也不想要你们的天堂,这天堂闻起来一股硫黄味!”
“你已经无法离开暗影了,彼得。它已经与你合二为一。”
“随它去吧。但我绝不会生活在暗影中!”
克洛斯摇摇头。他眼中闪过的不是怨恨,而是嫉妒。
“我也曾跟你一样,彼得,在联盟刚刚建立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被鞭子驱赶着去追逐整个世界的自由,却不知道我们本就是自由的。进入门吧,彼得,去找一个愿意保护你们的世界。然后等待……等待暗影到达你的地球。”
“我们会主动来找暗影的。”我承诺。
克洛斯疲惫地点点头。
“你是个好小伙儿,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别生气,希望我没有说什么让你介意的话。说真的,我不想冒犯你。”
我的怒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痛苦。
“我很感谢你,克洛斯,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他的脸又扭曲起来。
“你还说你不会读心术?”
“四百年,足够把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听一遍了。”
“我还是要问……达利——他注定只能做个玩偶吗?”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克洛斯,那股火焰……仍然在炙烤着你。”
他点点头。
“是的。也许它已经把我烧得一干二净了,我现在可能只是一堆灰烬。不要去碰灰烬筑成的城堡,彼得。它们虽然美丽,却无法居住。”
“谢谢你的建议。等我自己也在这火焰里被烧成灰的时候,我会想起你的。谢谢你的款待,谢谢。我要走了,克洛斯。我的时间不多。还剩两三天……地球就要毁灭了。我得抓紧时间。”
我转过身,走向房门。克洛斯大声叹了口气,但我没有回头。我打开门,发现达利正骑在楼梯扶手上。我觉得,他刚才没有偷听我们的谈话,不然不会笑得这么灿烂。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几乎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心别掉下去。”我叮嘱他。
“彼得……”克洛斯似乎刻意地大声叫住我,“彼得,等等……三天……你来不及的。”
他此刻一脸平静。单凭这一点,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他了……
“相信我,我知道一些跟水晶联盟相似的世界。你需要的是那样的同盟者,彼得,他们会帮你的,别怀疑。但那需要时间。要几个月,或者几周。只花三天就找到援军——完全不现实。架构严密的社会的确有能力调配自己的资源来帮助其他世界,不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理想。但对你来说,他们做决策的时间太久了。”
“地球撑不过一周……”我喃喃自语,“克洛斯,银河委员会也是一个架构严密的组织。但它不会动摇的……”
“彼得,我很遗憾。但你必须试试,你得冒这个险。试着找到一艘能够单枪匹马保护地球的飞船,然后把它偷走!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零。”
我再也没法注视他的眼睛。克洛斯完全是在可怜我。我不想被同情……
我看向达利。
真糟糕,孩子。你不明白,永远都不会明白,你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你不会长大,不会被送去探险,不会让你那过于富有人性的双亲心碎。为什么你眼中也有跟克洛斯一样的同情?你怎么会理解别人的痛苦,为什么你学会了感受痛苦?玩偶不需要心,孩子。玩偶只需要有红扑扑的小脸蛋和一副好胃口,会喊“妈妈爸爸”就行……
“彼得,你遇到糟糕的事情了吗·”达利问。
我点点头。
“有人想要杀死你的地球?”
是的。杀死。他们想杀死地球上的一切,无论好坏。而我甚至无法和它一起赴死,达利……我将踏上漂泊的旅程,如同永世流浪的犹太人[3],而且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遭受这样的苦难,也不晓得谁应该知道答案……
“爸爸,难道你不能帮帮他吗?”达利拉起我的手,“爸爸,你记得你说过,办法总是有的吗?你是在骗我吗?”
“达利,彼得的能力不比我差。如果有办法,他自己也会找到的。”
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克洛斯!你到底什么时候是在说谎——是声称你的儿子只是个玩偶时,还是把他当个人一样在交谈时?
“你就不能帮帮他吗?”
“你需要我的帮助吗,彼得?”
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帮助,克洛斯。你已经被大火烧成了灰,而我可能只能远远地感受它的热度。是你说的,不能触碰灰烬……
“我需要。”
“爸爸!”
做得对,达利。你要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相信整个宇宙都向你敞开,而你的父亲可以解决宇宙中的任何难题。你正是为了坚信这一点而被创造出来的。
“达利……”克洛斯走向我们。他看了我一眼,半带嘲笑,半带挑衅,“达利,你在家照顾好妈妈,别让她伤心。我这一走……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但你们一定要等我,好吗?”
啊,克洛斯怎么也疯了!你永远都无法回到这里了!你的凡人生活已经终结了,你早已变成了你口中的等离子和灰烬。哎,达利,你还是睡前故事听得太多!千万不要放过任何一件能让你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事情。放开我的手,哭着抱住爸爸的腿吧,让他想也别想离开这里……
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
达利还是松开了我的手,抱住了克洛斯。好吧,随他去吧。
“爸爸,你要快点儿回来……”
克洛斯的眼中涌起深不见底的黑暗。
“达利,出去把飞行器开回来。但别被发现。”
小男孩点点头。他放开爸爸的手,看着我。你称心如意了,高兴吗,孩子?你已经习惯了把爸爸当英雄,但英雄也不是总能凯旋。
“彼得,爸爸会帮你的。他从来不拒绝帮助别人。”
“谢谢你,达利,”我喃喃道,“你可能不懂,但你的确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小男孩儿。”
孩子飞快地跑下楼梯,我转身看向克洛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听他的话来帮我?他都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但我暂时还是个人类。”
“克洛斯,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人类……那我过五年还会来你这儿做客,到时候你一定还在这儿。达利也十五岁了。”
“你是我逃不开的宿命……”克洛斯悲伤地说,“暗影,彼得,都是暗影在作祟。它知道你该去往何方,也知道怎么找到我。”
“嗯,你的确还是个人类。”
[1].尼古拉·费奥多罗夫(1828-1903),19世纪俄国宗教思想家,乌托邦主义者。
[2].吉尔斯·德·莱斯(1404-1440),15世纪法国元帅,连环杀童案凶手。
[3].源于13世纪的基督教传说。耶稣被押赴刑场途中,一个犹太人对其进行辱骂,便被诅咒在尘世不断行走,直到耶稣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