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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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的用途不只是照明。克洛斯用它和几只塑料盘子做了一顿迟来的晚饭。这对有些奇怪的木筏父子似乎没有什么高科技工具。

我把盘子里的食物吃了个精光。味道有些淡,但我现在也没资格讲究吃喝。克洛斯静静地看着我吃饭,小男孩儿在父亲严厉的注视下不敢再追着我提问,已经打起了盹儿。

“这是我们的一个仪式。”他说。

“什么?”

“这样的漂流,要持续一整个星期。这是给我儿子的生日礼物。”

我点点头。我只有羡慕达利的份儿。也许克洛斯小时候也是这样过生日的。

“噢,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们……我们那儿的生日礼物跟这儿不太一样……”

我们四目相对。

“我不会读心术。读心术都是瞎话,我从没见过会心灵感应的人。只不过,你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我一看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好像红了。

“我只是恰好和很多你这样的年轻人打过交道。如有冒犯,还请原谅。”

“在哪儿打过交道?”我问他。

克洛斯望向睡着了的儿子。

“从前在军队里,我手下有很多小伙子……”

他不仅会察言观色,那副平静放松的外表下,隐藏着凛冽的威严感。

“你听说过……水晶联盟这个名字吗?”

他忽然有些紧张地问我。我摇摇头。

“没有。完全没听过。”

克洛斯似乎很满意。

“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彼得。几乎没人记得了,除了某几个世界。”

我的出现似乎触及了他心底最深处的角落,人人都会在那里埋藏过去的尸骸。

我说的这个“尸骸”不一定是比喻。

“你在水晶联盟服过役?”我问他。

克洛斯再次望向孩子。

“我还指望客人能先说说自己的事情呢。”他试着挤出一个微笑,“恐怕我说的名字、军衔、星球,你都听不懂。”

他将目光投向岸边,要么是在装模作样地回避自己挑起的话题,要么是真的在找什么东西。

笼罩在星光里的世界美得恍如童话。跟我们最先到达的流浪星球不同,这里的美很有生气。闪着银光的树叶低低地探向水面,投下曼妙的影子。

“我怕错过近路,”他对我解释,“走那条路十分钟就能到家。我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彼得。节日应当在恰当的时候结束,这是门最重要的艺术。这样节日的美好就能永远留在我们心里。”

“你们每年都这样在木筏上漂流?”我问他。

“不是。去年我们是徒步的,也碰到了一位客人。但他……他没有在这儿停留。”

“你们这儿不会偶尔发生小型战争吗?”我问。

克洛斯摇摇头。

“没有。也不会有。从没有过。这是一个非常和平的星球。”

“棒极了。真羡慕你们。”

“为什么?你现在在我们的世界里,彼得。不会有人赶你走,你会慢慢了解这个世界的。”

我会了解吗?不见得。他们起初看起来都很好客,很热爱自己的星球。但在经历过上一个世界后,我开始担心这个世界也有什么内幕……

“水晶联盟是个纯粹的武装组织,”克洛斯冷不丁地说,“彻头彻尾的暴政。它创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和暗影抗衡。”

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期待我给出什么回应。唔,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回应就好了。

“太奇怪了,我居然完全没听说过它。”

“你一看就很年轻。其实,联盟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解体了,我因此才离开联盟,虽然并不是自愿的。还有,我不是通过传送门离开的。”

老天爷,他到底多少岁了?应该至少跟爷爷同岁。我的心揪了一下。爷爷只能哼哧哼哧地在花园里散步,而这个结实的男人还能带着儿子去远足!

“最强盛的时期,联盟旗下集合了一百五十颗星球……集合这个词不太准确,应该说是掌管……”

我脑袋有些发晕。暗影族到底包含多少个世界?难道有五百个?可不是吗?毕竟一个集结了一百五十颗星球的帝国都没在历史上留下踪迹……但不是存在所谓的“赫雷斯托夫极限”吗?一个社会心理学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个理论,该理论认为,由七十个以上不同星球文明组成的星际帝国必定会解体。根据银河委员会的档案,任何外星文明都逃不出这个上限。

“我们甚至封闭了所有被我们征服的世界里的门,”克洛斯说,“你相信吗?一开始我们试图直接把门毁掉,但我们太天真了。后来改为只将它们屏蔽,在门周围造起石棺,封存在空间中,但新的传送门还是会不断冒出来,而且速度很快。直到最后我们才明白过来,什么样的星球才会让暗影拱手相让……”

我看着克洛斯,发现自己走了狗屎运,空前地走运。他什么都说。他会给我解释什么是暗影,也会告诉我能否指望暗影给我提供帮助。

成功之神终于向我露出了微笑。

但那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仍在我脑中盘旋——我来到这里,也是偶然吗?

“爸爸,什么是石棺?”睡眼惺忪的男孩小声问。克洛斯打了个哆嗦,但还是非常平静地回答道:

“那是古代皇帝们的墓穴,或者埋葬些多余的东西。”

“难道门是多余的吗?”达利抬起头,执拗地望着父亲。

“有时候我觉得,是的。”

他和孩子之间的交流让我看得入了神。他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还是给出了清晰易懂的回答,一点儿都没有流露出自己对于这个话题的态度。

但这幅图景并没让我感到气愤。也许是因为,这不是导师和监护对象之间的对话,而是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对话。

或许,一个老师比父母更受孩子喜爱的世界,是很可怕的……

“爸爸,我们已经到了!”达利突然喊起来,“爸爸!”

克洛斯瞟了一眼河岸,转过头,“啊,等离子和灰烬啊[1]……彼得,抓紧撑杆!达利,掌舵!”

一分钟后,绝望的我们已经让木筏横在了河心。小男孩自然掰不动船舵,只能我来。**的双脚在筏子上不断打滑,身子只能紧紧靠住不听使唤的撑竿,但我知道,我们在朝家的方向驶去。

克洛斯收拾好背包,甩到肩上。他还是只穿着一条短裤,夜间的寒意对他来说不足挂齿。达利穿上了毛衣。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收拾东西。

跟着他们回家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还是说,他们在河上那段时间表现出的热情,并不意味着是在邀请我跟他们回家?

“需要我正式邀请你吗?”克洛斯认真地问。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

“不需要。只不过,你们估计得被我缠上一阵子了。”我厚着脸皮说。

林中的小路很窄,但清晰可见,显然经常有人来往。离开河岸十多米后,我才发现,周围的树干在星光下闪烁着细碎的荧光,灯笼照过去,如同一片片碎玻璃……

“是妈妈给我们做的路标吧?”克洛斯问儿子,“你觉得呢?”

“不是,这是出发之前我自己做的。”

“真棒。”

我心里又泛起一阵苦涩和嫉妒,不知道是嫉妒克洛斯还是嫉妒达利。

也许,愚蠢的暗影制度真的能让人获得幸福?尽管不是处处都有幸福……那样理想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也许这个世界就是用来给人过日子的。

“你们有很多城市吗?”我指的是那个神秘的联盟。

“我们这里没有城市。”

达利拉起爸爸的手:

“爸爸,城里很好玩儿吗?”

“没什么意思。”

“那为什么其他星球的人要建城市?”

“因为他们害怕孤独。”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然后问:

“城市里的人就不会孤独吗?”

“也会,但他们察觉不到。”

我忍不住加入这段对话,像达利一样天真地问:

“你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吗,克洛斯?”

“对。当然。”

达利挣脱爸爸,抓起了我的手。也许他不好意思直接叫我的名字,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和我聊天的借口,“你习惯城市里的生活吗?”

“总的来说还行。但你父亲说的对,那不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

“你也是个军人吗?跟爸爸一样?”

我觉得克洛斯在斜眼看我。

“我不久前刚打了一仗,”我小心翼翼地说,“战争是个可恶的东西。”

该死,我干吗要说这么老生常谈的话!像对着一个外星小男孩儿布道一样……

“啊哈,爸爸也是这么说的,”达利表示同意,“打过仗的人都这么说。但为什么还要去打仗呢?”

他要么是不小心把自己想的话说出来了,要么就是完全像个大人一样在讽刺我。

“彼得,你小时候没人跟你说过,战争是不好的吗?爸爸是因为从小学习当兵,才去打仗的。”

“达利,别没完没了……”

“您觉得和我说话有意思吗?”小男孩问。

我叹了口气。

“有意思。达利,我小的时候,大人也跟我说,战争是件可恶至极、但无法逃避的事情。如果你想要和平,就要做好战斗的准备。有时候你必须为自己的真理而战。”

“为了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克洛斯用嘲笑的口吻说。

“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让那些不想让你幸福的人无法得逞。”

“你确定,水晶联盟没有到过你的星球吗?”克洛斯好奇地问,“我好像听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他突然打住了话头。

“什么是水晶联盟?”达利立马问。

“我们快到了,”这次克洛斯忽略了他的问题,“快去,把妈妈叫起来。”

我们走出了森林,准确地说还没有完全走出来,只是树木稀疏了一些,有人工开垦的痕迹。前方树木环绕之中,出现了一座小房子,小房子只有两三层楼高,但面积很大,有点儿像英国的老式宅邸,凌厉的线条和厚实的墙壁让它看起来如同一座堡垒。

“水晶联盟……”小男孩锲而不舍。

“达利,我一会儿给你解释。快,回家去叫妈妈。”

小男孩跑了起来,消失在浓密的树影中。

“我好像说错话了。”我打破了沉默。

“没有,是我……说漏嘴了。我太久没和军人打交道了……而且还是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我不想当着达利的面谈论这些,你理解吗?”

“不太理解。”

克洛斯叹了口气。

“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美化战争,彼得。”

“这一点真的是让人厌倦。”

“我们已经厌倦了。但我更不希望达利也开始憧憬军旅生涯。”

“你们这儿又没有战争。”

“那是在我们这儿!彼得,难道你听不明白吗?”

“那就干脆一个字也别提,”我建议他,“就让孩子觉得这个世界善良又美好吧。”

一般人听了这样的话可能会生气,但克洛斯只是摇了摇头,“我也没权利那么做,彼得,因为那是在对他说谎。扪心自问……我不后悔在联盟度过的那段时光。”

“你知道吗?你的这种态度很容易被察觉出来,”我坦白地说,“你家那小子会对战争感兴趣,一点儿也不奇怪……”

“没错,显然是这样。也许我是幸运的,我没被叛军处决……大帆船上第三特别旅的小伙子们就没那么走运了。联盟解体、叛乱四起的时候,它的反间谍机关也不管事儿了。我虽然没跟战斗机一起被炙热的激光烧死……但也被……”

听语气,克洛斯下面要说的仿佛是“围剿”。但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黑黢黢的房子那边突然亮起了黄色的灯光,勾勒出一扇缓缓打开的长方形大门。

“克洛斯!”

“好了,先不说战争了。”克洛斯马上说。他动动肩膀,把匆忙收拾的背包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背好,“再说下去真要开战了。”

在另一颗星球上,一栋完全陌生的房子里,立马感觉到自在舒适——这是很少见的体验。这既跟主人有关系,也跟房子本身有关系。简而言之,居所只是主人性格的投射,而且是非常鲜明和忠实的反映。如果房子里的物品冷冰冰的,那无论多少话语和微笑都无法让人感觉到暖意。

而在这里,每个人都被温暖的氛围包裹着。

克洛斯的妻子给我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她的名字叫拉达。作为一个十岁男孩的母亲,她看上去似乎过于年轻。但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根据外表判断暗影族的年纪。那是白费力气。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感觉自己似乎在跟一位智慧、美丽、善良,但梦幻得不太真实的女**谈。眼前仿佛是一位杂志封面上的电影明星……生活和艺术的界线模糊了。

这栋房子也很有主人的气质。它简直被主人的气息浸透了,仿佛自己也有眼睛,并用主人的眼光看着这个世界。墙上挂着孩子可爱的水彩画(我很确定画的是拉达)和景色凄冷但美丽的风景照,那毫无疑问是克洛斯拍的。我很想在扶手椅里坐一坐,在桌旁坐下吃吃喝喝,读读书架上数量繁多的藏书。我把地球、银河委员会和几何学家们全都抛在了脑后,可能是因为克洛斯的住所带有我自己家的影子,或者只是我太累了。准确地说,自踏进这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故意试图忘掉他们。我只想单纯地做客,而且是在热情的老朋友家做客。

我谢绝了晚餐。如果他们想聊天,我倒不打算拒绝,但也该适可而止了。十分钟前还精神满满带着我们回家的达利,已经被拉达哄睡着了。这里以酒代茶,我喝了一杯热乎乎的草药酒后才被带到另一个房间。这可能也是当地的待客风俗——客人要先与主人共饮一杯。喜欢效仿古代习气的文明,通常都对风俗习惯抱着敬畏的态度,我和爷爷讨论过这个话题……

我的精神已经极度疲惫,脱下衣服就钻进了被窝。星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房间。

有意思,这里的经济形态是什么样的?应该不是几何学家的“共产”模式,在那儿人人都能保证温饱,住在一个个修道院一样的小房间里。显然,这里的模式比绿人星球要现实一些……这儿有多少栋这样的房子呢?

我能在这里找到称心的工作,也弄到一栋这样的房子吗?还是说我得先为水晶联盟卖命一百年?可惜水晶联盟解体了,那我就为玻璃联盟、锡箔联盟、木头联盟卖命……然后就能安享太平了?

彼得,这么做不合适。

解析我这个行为似乎对库阿里库阿产生了负面影响。它开始操控我的思想了。

“让我静静吧。”

彼得,你忘了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

“库阿里库阿,你怕我抛弃过去的一切,留在这里生活?”

共生体不说话了。

“别怕。”我望着窗外说。夜风轻抚着薄纱一样透明的窗幔,“我不会留下的。我记得自己的身份。我记得地球。”

地球是个很好的星球。库阿里库阿忽然没来由地说,地球上的许多地方也有美好舒适的生活方式,一点都不输这里。

我笑起来。

“得了吧……你真是个糟糕的导游。我不会留在这里的。克洛斯为自己赢得了这片森林、一位美貌的妻子、和儿子的共同旅行,还有一个舒适的家。但我不配。我在这儿感觉挺好……非常好,但这就像看着自己的未来,想象着:如果能坐在壁炉旁暖暖自己的老骨头该多好啊……而他们都是长生不老的,库阿里库阿。”

彼得,我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指的是什么?”

你还记得第一次走进门的时候吗?

“记得,然后呢?”

你当时很愤怒,满脑子冲动,渴望采取行动。于是你如愿以偿了。

“别说了……”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我可没想烧毁外星人的战斗机,还和变形人搏斗……”

库阿里库阿似乎有本事让沉默都带有谴责意味……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补充了一句。

那你再想想第二次走进门的时候。

“有什么可想的……我当时都快死了,库阿里库阿。一只脚迈过了鬼门关。我现在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了……”

彼得,你两次都进入了符合你愿望的世界。你想要安宁,不想有敌人,不想要争斗,你想要关怀,想要令人羡慕的生活,想要喘息的机会。于是你就来到了这里。

睡意顿时消失了。我躺在**,试图回想起自己努力忘记的事情。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想,只有无尽的忧伤和痛苦还在绝望地逞威风,所以我赢了……

“难道我被牵着鼻子走了,库阿里库阿?他们只是在不停地把虚假的世界塞给我?”

共生体沉默了。

“说话呀!你不是比我聪明得多吗?喂,超级智慧体!你可不是这么服务强大种族的!”

但愿吧。希望他们是在研究你。

“这就对了。还有别的可能吗?”

也可能是,他们在为你服务,听命于你。

“你难道担心,我的种族其实是潜在的主宰者?”我喃喃自语,“库阿里库阿,你简直蠢得不可救药。现在发生的一切对你来说有意思吗?”

任何信息都能让我快乐。而不受掌控的局势能让我兴奋。

“说不定,这就是你想要的?”我带着报复的快感挖苦它,“你已经当了几百年旁观者。而在这儿,你却被牵着鼻子走。说不定,这对你来说还挺愉快的?”

有意思,不知道库阿里库阿有没有潜意识?

这也是有可能的。彼得,所有我们遇见的人,都被我做了基因分析。雪、加利斯、克洛斯、达利。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结果,”我说,“他们都是人类。”

或者说,你们都是暗影族。晚安,人类彼得。

“晚安……但你反正也不睡觉。告诉我,地球现在怎么样了?”

库阿里库阿迟疑了一下。它很难放弃自己的原则。

强大种族知道了几何学家的存在。消息已经传开了。阿拉里紫红舰队在托勒普的护卫下已经前往“世界之心”。

“那是什么地方?”

你们人类把那个地方叫作“卫城”。强大种族在那里召开委员会议。他们吓坏了,彼得。而且,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知道你曾经前往几何学家的世界,而现在在暗影族的世界。

真是越来越糟了。

“现在你不必担心我会在这里安于享乐了。强大种族做出什么决定了吗?”

没有。再过两个地球日,阿拉里指挥官会做个报告。之后它们才会做出决议。

“那强大种族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吗?”

库阿里库阿轻笑了一声。

它们不把我放在眼里。

当一个渺小又顺从的种族真好。哪怕这只是一种伪装。

“晚安,”我说,“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催眠吧。氰化物你都能造出来,肯定也能造出安眠药。来吧。要不我完全睡不着。”

催眠用不着使用化学试剂。

库阿里库阿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这是毫无争议的真理。睁开双眼时,窗外已经艳阳高照。我睡了个好觉,现在食欲满满,很想出去活动活动。

“谢谢。”我嘟囔了一句。

和库阿里库阿交流的时候仍然把话说出声,似乎是个难以根除的习惯。也许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努力保持独立的幻觉?好像只要我不说出来,我的思想就仍是不可入侵的,库阿里库阿就听不见我的想法……

我叠好被子,在房间里转了转,习以为常地研究着屋里的陈设。日常生活方式是一个文明最好的名片。地球上也是一样:狭小贫乏的俄罗斯公寓总带着它的标志物——书架;装潢华丽、设施齐全的美式住宅里总放着一小摞漫画书,就像美式文化的替身;而几何学家的房屋则代表着他们健康禁欲的苦修生活;绿人的星球上则全是方便的意念操控系统、舒适的床铺和无聊的体育或音乐电视节目。

但这里有两件事让我吃了一惊。第一,这里的电器,不管是我见过还是没见过的,都跟地球上一样用按钮和触控板控制。我发现了一个类似音乐播放器的东西,还成功启动了它。说不定,我能弄明白怎么把四方形的黑胶唱片放进去,那样我就能听听本地音乐了。

第二样东西更让我欣喜。我找到了书,真正的、纸质的书。封面样式很严肃,内页的文字带着些许插图,但读起来不大容易。我能看出来那是一种文字,字母的组合有点儿像阿拉伯语,整齐地排列成一个个词,但连起来还是令人费解,几乎让我生理不适。文字只是汹涌澎湃地灌入脑中,还不能组成句子。我先用视觉接收这些新颖的黑色花纹,接着让它们在脑子里转化成陌生又刺耳的声音,然后才能明白自己读到的是什么意思。即便如此难读,我还是很难把书放下。假如那个深色玻璃书架上有本百科全书,那我肯定就黏在这儿走不开了。我努力静下心来一册册翻阅,越读越糊涂,最后只好全都放下。

格莱抬起充满恐惧的双眼,望着莉拉。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们的爱情只会带来痛苦和绝望!”

“不!”她的胸脯因为过于激动而上下起伏。

“亲爱的,我们只能让步……我会离开这里。你的父亲是对的。一个有着像我这样过去的人,不配爱你这样的人。”

男人从不轻易流下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不,不,不可能是这样!我一本接一本地抽出来看,但事实很残酷。

她举起水晶小锤,敲了一下银锣。沉闷的锣声传遍了整个会客厅,吉佳尔用自己千疮百孔的心聆听着锣声。

“亲爱的!”他高喊一声,推开了黑木大门。

查莉达躺在包厢里,她柔弱无骨的身躯被钻石丝织就的幔帐微微照亮,无比诱人。

吉佳尔低吼一声,向前扑去,扯下幔帐,跪倒在地,“哦,查莉达,我至少该得到你的一个香吻……”

“为何你要扯下幔帐?”查莉达大惊失色。

不可能!

我难过地望着刚才还让我欣喜若狂的书架。

女性小说!

在地球上,这样的小说通常是用来取悦老处女和多愁善感的年轻人的,装帧和这里的稍有不同。那些封面上通常印着一位衣着轻薄的美女,半掩芳容,好让每个女人都能把自己代入到故事中。旁边一定站着位弯下腰准备献吻的美少年,附带长着一张受女人喜爱的俊脸儿。有的是黑发帅哥配金发美女,有的是金发帅哥配黑发美女。一百本书里最多能有一本画着红发美女和划着小船的姑娘……

我的天,我遇到了少见的情况。要想从这些书里找出信息,就像从粪堆里找珍珠。当然,我也发现了一些信息:饱受折磨的主人公总是穿过门,抛下满腹忧伤的女主角。一百页后,女主角们又同样穿过门去追寻男主。当然,她们总能找到对方。偶尔还会有只言片语描写他们是怎么操纵门的……

此外,书里没有一张画着人的插图,只有风景、抽象的图案和漂亮的静物写生,没有一张人的面孔。难道他们就像穆斯林一样,出于宗教考虑不允许描绘人像,还是单纯地没想到这一点?如果答案是后者,那我倒是能从中捞一把。只要动动脑筋,给女性小说配上华丽的封面,就能大赚一笔,买下一栋房子……呸。

库阿里库阿可能还真说中了,我的确放松警惕了。好吧,也不用给我什么大房子。我可以买一面新鼓,再买只小斗牛犬,然后娶个老婆……[2]

我关上书柜,抚平头发,走出房门,不知为何还是感觉困倦。虽然不太礼貌,但我会在屋里转转,找一本真正的书读读,试着弄清楚这里的信息网络……

拉达坐在跟美式住宅一样带大门的客厅里,正读着书。

“早上好。”我轻声说。

她抬起眼看着我,“早上好,彼得。你休息好了吗?”

不,她的年纪一定比我大,大得多。在那副具有欺骗性的年轻外表下,隐藏着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丰富生活经验。她很有力量……我在她面前感到无比弱小。

“休息好了,谢谢。就像重获新生了一样。”

“走,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我家的男人们还没起床。”拉达把书放到一边。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封面,装帧同样严肃正经——《阿娜因先祖庙》。她在重读经典。

“我那个房间里也有很多书。”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那儿?噢……”拉达笑了起来,“最后一个在那儿住过的人是我的好朋友……她上个月在我家做客。那儿全是女性小说。”

谢天谢地,拉达不读那些书……

“是的,我发现了。你们这儿所有的书都是这么装帧的吗?封面上没有图画,插图里……没有人物。”

她似乎微微吃了一惊,“这些都是没有本地化的出版物。你明白吗……”拉达有些窘迫,“知道吗?彼得,我现在就像在给一个孩子解释……你别介意!”

“我不会的。”

“好吧,这些都是便宜的书籍,全暗影族通行的。模板就是这样,插图上不能出现任何可能刺激到其他种族的信息。”

追问下去!库阿里库阿小声嘀咕。

“什么样的插画会刺激到其他种族?”

“彼得,你想想,难道敏感的老女人会愿意读着读着,看到两只蜘蛛在亲吻的画面?”

她没等我回答,就笑着拉起我的手。

“彼得,别多虑。我知道,你是个士兵,你对文学感兴趣,这是件好事。你想让我给你找几本有趣的入门书籍吗?”

那敢情好。

显然,我的问题就像“为什么字母都是黑色的,还每个都长得不一样?”似的,过于小儿科。现在,我被看成一个小心翼翼地想探索文学世界的粗人了。

不过,跟拉达说的话相比,这点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她刚才提到了其他种族!

暗影族不只是由人类文明构成的,还有蜘蛛文明,说不定还有水母、鸟类、昆虫文明……

我连走了两次好运。

我跟着拉达走进厨房。从桌子的大小看,这里常常举办盛大的宴会。早餐丰盛又美味。我吞下了一大块煎肉排和一盆沙拉,但拒绝了那些看起来怪怪的甜点。

“你有什么计划吗?”拉达端着茶壶在我对面坐下,“想过以后的生活吗?”

“我满脑子都是以后的生活。”我郁郁寡欢地承认。

拉达点点头。她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颊上。

“脸上的伤疤不碍事吗?”

“没事。不打紧。”

“需不需要我帮你去掉?”

说实话,活了几百岁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伤疤这样的小问题,在地球上也能轻松修复。

“一会儿再说吧……”我含糊地答应了。

拉达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彼得,附近还有一块空地。理论上说,它也属于我们,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有积蓄吗?”

“没有。”

“没关系,你可以贷款。说不定,你有这个星球所需要的专长呢……你可以自己建栋房子……”

“附近有姑娘可以分配给我吗?”我好奇地问。

“附近没有,但……”拉达注视着我说,“彼得,我有点儿不确定。你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吗?需要回去报仇,或者救什么人吗?”

“不想。那个世界会自取其咎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救自己吧。”

“那我就彻底弄不懂了,你……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一切都很好,”我老实说,“谢谢你。”

“我们没有惹你不高兴?”

老天啊,我快要喊出来了——怎么会有他们这么好的人?

“拉达,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简直难以言表。”

“感激我们什么?”

我摇摇头。的确难以解释。感激她让我免受风寒?感激她没有追问我的来历?感激他们对我这个陌生人伸出的援手?

“拉达,我是有故乡的。它叫地球……我知道,这说了等于没说,但是我的地球还有另一个名字。我非常爱它。”

“那里很好吗?”

“那里不怎么样,拉达。那里糟糕的地方比好的地方多,但爱是无条件的。”

她似乎被弄糊涂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地球?”

“因为它面临着威胁,以及荒谬的、偶然的、不可避免的危机。我希望能从别处获得帮助。”

“是外部威胁吗?”拉达的语气强硬了起来。

“唉,可能是吧。内部问题也有一大堆。但现在,整个星球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就像……”拉达皱起眉头,“水晶联盟那样的威胁?我听说,现在暗夜伪军又活动起来了,橙色集团也是……”

“不是。拉达,你从没听说过几何星这个世界吗?”

“这是那个星球的自称吗?”

“是的,我管他们叫几何学家,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大陆弄得横平竖直,像用圆规和尺子画出来的一样。”

拉达笑了,有些害羞地捂住脸,“噢……对不起。但这真的太荒谬了……不,我没听说过他们,彼得。”

“那银河委员会呢?”

“那是肺鱼族的一个教派吗?”

“不是,是一个类似帝国的组织,由强大种族和弱小种族组成,有希克西、达恩罗、托勒普……”

“种族不分强弱。”

“它们会这么划分。”

拉达点点头,“我明白了。这的确很令人厌恶。但我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组织。它们想侵略你们吗?”

“是消灭。”

“真讨厌。”拉达叹了口气。

她的语气虽然不痛快,但很节制,仿佛我说的是外星人想要给所有地球人剃光头,或者禁止我们购买“可口可乐”。讨厌!那当然了!但在我眼里,这是一场悲剧,即使规模并不大……

“早上好,彼得。”

我转过身。克洛斯站在厨房门口。他一丝不苟地穿着制服,看上去有点儿滑稽,甚至还系上了领带,简直可以去赴宴了。

他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彼得,我本来不想打断你们聊天。但你能不能重复一遍,几何学家的星球叫什么名字?”

“几何星。”

“不是,我想听听发音。你会说他们的语言吗?”

“会……”我稍稍努力了一下,想象着卡蒂、塔格的发音……

“几何星。”

“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克洛斯的脸色愈发阴沉,“彼得,他们来暗影世界有多久了?”

库阿里库阿在我身体里叹了口气,但没有说话。

“他们不在这里。我的地球也不在这里。”

克洛斯和拉达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说什么来着?”克洛斯说,“我昨天就觉得,你是从外面来的,彼得。”

“你们不觉得惊讶吗?”我忍不住喊了出来。

“为什么惊讶?”克洛斯揉了揉鼻子,“暗影世界很大,但宇宙比它大得多。迟早……会有新的种族到来。”

达利从他的胳肢窝下面钻进了厨房。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侧着身子溜到妈妈身边,黏在拉达身上,哼哼唧唧地对我说:

“早上好……”

我没有回答他。

我已经无话可说。

我的所有诡计、所有伪装,在他们眼里都是鸡毛蒜皮!

他们对我们一丝兴趣都没有!

“彼得,我们得单独谈谈。”克洛斯朝拉达点头示意,“这样更方便说话。”

“当然可以。”外表年轻的女人用一双睿智老妇般的眼睛望着我。她漫不经心地搂住孩子,“彼得,你要相信克洛斯。如果你需要帮助,他会竭尽全力的。”

她的眼中充满了哀伤。

“为什么?”我站起来问他。克洛斯答道:

“因为我要偿还自己的旧债。”

[1].克洛斯的口头禅。

[2].出自《汤姆·索亚历险记》第二十五章,这是汤姆寻宝成功后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