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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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洲”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我就像用鞭子驱赶着一匹濒临死亡的战马。

唯一的慰藉是,我还能感觉到自己在挥动鞭子。

在最靠近岸边,没有被雪的轰炸波及的地方,清澈的水面又变回了污浊的沼泽。“三角洲”在我的意志驱使下再度下降,点燃了沼泽上的水藻。干燥的水草瞬间冒起烟来,水也沸腾了,煎烤着缩进甲壳里的橙色棘皮生物。另一个生态系统的居民就这么被我毁了。这么做很蠢,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三角洲”将烧着的水草抛在身后,漂向基地。

这不是我的战争。

这也不是我的星球。

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基地上空的防护罩仍闪闪发光。我坐在飞行器里等待着。没人给我解释过怎么关闭防护力场,也许只能从内部操控。

烧就烧吧。

防护力场居然打开了。“三角洲”钻进去,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会儿,接着重重落在地上。我还没有下令,驾驶舱就自动打开了。

飞行器彻底死了。

我还没从里面钻出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的外壳裂成了碎片,就像得了湿疹的病人一样。“三角洲”发出平稳沉重的轰鸣。金属踏板猛地往回抽了一下,试图盖回驾驶舱上,最后停止了无谓的尝试,无力地支棱着。

“永别了,”我对自己的机器说,“但……但我们还是胜利了吧?”

我在这里已经别无牵挂,回到军营也毫无意义。我在跑道上站了一会儿,静静地望着我的飞机咽下最后一口气。也许我还在期待奇迹……比如,说不定会有巡逻队员出现,手握炸弹的加利斯或者怒气冲冲的绿人空降兵可能会向我跑来。但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一瞥到牢房旁那艘能飞的小船,我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他们都是畜生。但畜生只是个笼统的定义。在细节上,我们对畜生还有更细致的分类。

我走向这间牢房。用腿猛踹了小飞船一脚——它晃动了一下。说不定那个绿皮肤的飞行员知道怎么操纵它……

只需要打开这间牢房的大门。

“警报。”我说。

恐怕没这么简单。

“开门。入口。解锁。放行。”

我把脑子里能想到的词都说了一遍,但大门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这扇门只能用意念操控。”

加利斯走路居然能毫无声响……

我转过身。大尉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他站在小船边,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

“牢房里的力场屏障也只有我能打开,”加利斯补充道,“所以你怎么试都没用。你想干什么?杀了她?”

“我想放了她。”

“真的?”他抬了抬眉毛。

“是的。把她关在这里有什么用呢?让她独自在这儿忍受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我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艰难。

“那雪的牺牲呢?”

“杀死雪的不是他们。”

“你是这么想的?我把雪击落是迫不得已,彼得。我别无选择。”

“你赶紧带上那些骗人的鬼话滚吧……操你……”

加利斯耸耸肩膀,“老实说,你的话我完全听不懂。操我?我没这方面爱好,你的要求实在很奇怪。”

我忍不住笑了,“太可惜了,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骂你。”

“啊,原来你是在骂我?”加利斯兴奋起来,“那你就当我是生气了吧,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现在,请你返回军营。警报解除了。所以算你走运,彼得。”

规则如此简单。战争警报解除后,我就可以随意顶撞指挥官,违反命令了……

我没有挪动脚步。

“怎么,你难道真想把那女人放了?”加利斯惊奇地问,“我现在就可以放了她。她的船也在这儿停着。我可以把她从牢房里带出来,让她上船,给她设定好返回绿人领地的路线。她已经死了,彼得。绿人的死亡跟我们不同。他们在耗尽力气后就完蛋了。”

我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头。他们根本油盐不进!他们跟几何学家本质上是同类,全都无比自信,百分百自信。

我转身走向围栏,翻了过去,朝城市的方向走。我要去找那些星际商人……

“没人能这么轻易地离开这里,彼得。”

加利斯的话里透露出威胁的意味。我猛地回过头,库阿里库阿从我意识深处冒了出来,有危险!进入作战状态?

“你欠我们的,彼得。因为你,对,就是因为你,我们失去了一位优秀的飞行员。你要负责填补他的空缺。除非我同意,你才能离开。否则,只要你再往前一步……”

“不要试图阻拦我,”我低声说,“求求你,加利斯,别这么干……”

“小崽子,”加利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已经看管这个基地三百年了……”

什么?!

“还没有一个毛头小子能……”

我听了他的话,一时呆住了。他走到我面前,照着我脸上揍了一拳——轻而易举,胳膊都没抡起来。

“回到军营里去!你被捕了,飞行员!”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我看着加利斯的眼睛说:

“别白费力气了,大尉……”

我举起手的同时,锋利的爪子钻出皮肤,直奔大尉而去。幸福的傻瓜才会在受辱后计较还击的力度是不是得当。

“别站起来。”我补上一句话。

大尉躺在地上,手掌捂着血迹斑斑的脸颊,吃惊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变形,孩子……”

他笑了起来,“不过,这样的决斗还是势均力敌比较好……”

有危险!库阿里库阿大喊一声。

加利斯的身体像蜂蜡一样开始熔化,皮肤上长出了尖锐的鳞片。他的双眼变得狭长,脖子变短了,头发脱落了,亮铮铮的头骨上冒出骨刺,伸长的双臂上鼓起一块块肌肉,但腿变短了。我面前出现了一只外星生物,活像一只在进化过程中跑偏成鳄鱼的大猩猩。

“怎么样?”加利斯发出嘶嘶的声音,“你的胆子可真大,飞行员。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人,但我还是想给你个机会……”

我的身体现在应该在库阿里库阿掌控之下。共生体按捺不住了——这是它最本能的反应。蛛丝般的触手从我的十指尖中喷射而出,直奔加利斯。

加利斯伸出长长的手臂,轻松接住了库阿里库阿的触手,不再多话,直向我扑来。

他非常敏捷。那是外星生物才能有的速度,长满角的盔甲也没让他失去灵活性。我摔倒了,加利斯的双手掐住了我的喉咙。

“你没赢面的……”加利斯用不属于人类的沙哑声音说。

杀死我可没那么容易。库阿里库阿会全力战斗的……准确地说,它会在我身体可承受的范围内尽可能去战斗。我的脖子变成了一截木头,像块铸铁一样坚硬,但加利斯的手指还是把它掐扁了。

“去死吧……”加利斯言简意赅、毫无恶意地向我宣布。

怎么才能和一个拥有无限变形能力的生物抗衡?而且他还远比我的变形技术娴熟?

力量……灵活度……准确度……

我用还能动弹的双手重重朝加利斯的头骨来了一拳。我以为他会倒下,但他的头骨岿然不动。我又照着普通人类身上脆弱的部位,挨个攻击了一遍。

全都无济于事。

我已经开始呼吸困难。库阿里库阿转而保护我的呼吸道,希望至少能护住我的脊椎。

加利斯扭曲的面孔悬在我上方,大张的嘴里流下一滴唾液。他现在看上去像某种怪兽,让我想起那部叫作《异形》的老电影里的外星人。那家伙可是刀枪不入……

再试试!我央求着,库阿里库阿,再试试看!

这次的疼痛几乎让我无法忍受。共生体已经先改造过我的口腔了,但随后疼痛感还是钻透了整个身体。

嘴里灌满沸水——这样足够对付他吗?要不,整张嘴里灌满强酸怎么样?

我张嘴用力一吐——鲜血、碎肉和王水混合成的特调鸡尾酒喷了加利斯一脸。

加利斯号叫着跳了起来。他的脸满目疮痍。被烧穿的鳞片冒起了白烟,丝丝血迹渗了出来,那是普通人类的鲜血。

也许自然界中并不存在能喷射酸液的生物。但人类的想象力总是比现实更强大。加利斯万万没料到这一点。

我想要大叫,对他说“去死吧,废物”,但我的嘴已经说不出话了。我把加利斯摔倒在地,把他的脑袋向后掰,再次向他哭号的嘴里喷射酸液。

现在他也叫不出来了。我们在沉默中扭打成一团,两人浑身浸透了毒药,从里到外。

其他的……我也办不到了。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我抓住加利斯的脑袋往混凝土地面上猛撞,一下一下,视死如归。但加利斯似乎也挺住了,消化了自己吞下去的酸液……

什么样的伤害能完全摧毁人的肉体?

辐射?电击?微波射线?

都不是我要的答案。这些也会杀死我。

灯光忽然亮了。一架架返航的“三角洲”出现在基地上空。

让他缺氧窒息?把他饿死?挠胳肢窝把他痒死?我还能对一个活人做什么?

把他烤成人干。活活吃了他。哈,我会消化不良的。就像我对某个小男孩说过的,外星有机物对我们来说是毒药。

加利斯已经开始挣扎着爬起来了。我无法和他抗衡。他的脸又换了个样,嘴变得更大了,露出弯曲的獠牙,眼睛被一层透明的硬壳包裹了起来。

人们正向我们跑来。飞行员们纷纷从下降的“三角洲”上跳下来,他们身上可能也没有武器,但只凭人数就能取胜,把我撕成碎片。

加利斯再次占了上风,把我紧紧按在地上,张开血盆大口。老天啊,他的嘴里还有另一张嘴……我怀疑他也看过《异形》。这简直是个活生生的噩梦,死亡就在我眼前上演。

如果你想要扑灭火焰,就自己变成火焰;想要战胜死亡,就变成死亡本身。

格斗术老师曾经的这番话应该是另一个意思。但我还是从中得到了灵感。

我不会给加利斯再次变形的机会。

我试试看……共生体疲惫地叹了口气。

加利斯的大口一张一合,将我脸上的肉一块块撕扯下来。我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谢谢你,库阿里库阿……

也许我和加利斯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吃下了我身上脱落的一部分。如果对手能够改造自己的身体,那么按逻辑,就要减小他的体量,转而增大自己的……

我绝望地将加利斯从自己身上推开,逃了出来。被撕烂的脸颊血肉模糊,库阿里库阿还没来得及把所有血管都闭合。

但我还是笑了。我现在的脸支离破碎,这看上去一定像是恶魔的微笑。

加利斯呆住了。

“我……”我只发出了一声呜咽,但还是努力把话说了出来,“我……我……有毒……你是个傻子……大尉……”

他大吼一声,弓起身子,想要把刚吃下去的肉都吐出来。

而我只是静静站着,看着他渐渐死去。

库阿里库阿在我的肉里面掺了什么东西来款待加利斯?

氰化物。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我脸上的皮肤**着,开始愈合。血已经止住了。我转身面对朝我们跑来的飞行员们,咧开嘴笑着。他们停下脚步。

也许,这里只有加利斯上尉能够变形。

不要动。我得中和毒性。你脸上毛细血管太多。

这感觉非常古怪……周围的一切都在缓缓旋转,空气似乎变得很稀薄。为什么我还是觉得窒息?我已经在全力吸气了……

我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向栅栏。在我身后,飞行员们冲向已经一动不动的加利斯。

我还是为你报仇了,雪……我未能深交的朋友……

你们有你们的规则,我也有我的。

我还没完成!库阿里库阿拼命阻拦我,彼得,我还没中和完毒性!

那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要付出的代价。我夺走了别人的生命,也做好了献出自己生命的准备。

我仍一瘸一拐地走着,虽然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离我而去。现在一个孩子都能打倒我。只要轻轻一推,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很抱歉……

真怪。它现在说话跟个人类一样。

整个世界忽然化作一道白光。耳畔叮当作响。不,我走不到栅栏边了,我会在这里倒下,倒在敌人中间……

彼得!

我失去了意识。

彼得!

彼得!

彼得!

为什么它一个劲儿喊我的名字?

难道库阿里库阿不明白,人应该安安静静地死去吗?况且我现在已经不觉得窒息,也不觉得难受了,我像是漂浮在温暖的浪花中,无比舒服……

只是脑袋还有点儿疼。太阳穴酸痛。

我已经很熟悉这种疼痛感了。

彼得,快醒醒!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快回答!你还活着吗?快回答!

活着?或许吧。这里的怪物再可怕,也不可能像库阿里库阿这么固执。渺小的、怯懦的、冷漠的小小上帝。那么久以来,它都把自己隐藏在冷漠的面具之下。但任何一种冷漠都是有限度的。现在它需要我——一个行走的大脑储藏室,因为它不喜欢进入残酷又辽阔的外部世界。所以它必须救我……

彼得!睁开眼睛。快起来。

我屈服了。不然,库阿里库阿恐怕会决定代替我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也是有过先例的。

日落。

多美的日落啊。

我躺在一片草地上。身下是秋天的枯草,草有些扎人,铺满了平缓的山坡。红黄相间的林带细细长长,一直延伸到远方。

秋天?

“基地去哪儿了,库阿里库阿?”

我坐下来,摸摸自己的脸。刚才这里还有一道巨大的伤口。

现在只剩下凝结的血痂,覆盖着撕裂的伤痕。

“这次怎么留下疤了?你太虚弱了吗?”我问它。

心里空****的。我被榨干了,一丝感觉和情绪都没剩下。绿皮肤的生态主义者、不喜欢自己名字的雪、扭曲变形的“三角洲”残骸、试图吃掉我的加利斯上尉……这些仿佛都已经离我非常遥远。剩下的只有一个秋意盎然的世界,这里的秋天几乎和俄罗斯的一样,空气清新冷冽。

不是我为你治愈的伤口。

“那是谁?”我糊涂了。

门开了。你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点点头,接受了它的解释。这不可能是之前那个星球。并非因为这里只有普普通通的森林,没有热带雨林;也不是因为这里非常安静,只是因为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气味。我说的气味有两重意思。这里没有战争的气味。

“那到底是谁救了我?”

是门。你身体里的毒药被清除了,伤口也被抹去了。跟我改造你的方式一样。

“我们又被解析了,库阿里库阿?”

是的。

“过去多长时间了,库阿里库阿?”

落日的重量是多少?帆船的汽笛是什么气味?妈妈的爱抚听起来是什么声音?

“你真是个诗人……”

是我解析了你,彼得。现在我们可以用抽象的方式进行交流了。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

多么平静。

多么美好。

“或许,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抱着微弱的希望问它。库阿里库阿没有回答。随它去吧。

目之所及全是茫茫的森林和田野,远处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天色渐暗,太阳在地平线上缓缓下沉,比地球上的太阳落得快。星星在还没全黑的天空上依稀可见。我仍然身处银心。

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我开始往山下走。回头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门的存在。为什么它们那么久都不回应我,最后却还是救了我?

有人对我感兴趣,并且一直跟在我身后。也许我仍然只是个玩物,但他们还没玩够,甚至愿意修补我的伤口。

“库阿里库阿,把我的疤痕去掉。”我请求它。

我拒绝。

“什么?”

你就只被修复到这个程度。没必要再刻意改变什么。

“你怕了。我的朋友。”我嘟囔道。

不知恐惧的种族注定灭绝。

我走向小河。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大概是因为我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类似的常识。河流和大海意味着生命,一切生物都会被吸引到水边。而我必须逃离困境。我甚至还不知道暗影是什么。我必须找到爷爷、达尼洛夫和玛莎。我必须回到地球,找到保护它的方法。

对于一个差点儿中毒身亡的人来说,这些任务还真是轻松。

“你觉得,爷爷他们也跟我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吗?”我问道,“或者,他们根本没能通过门?嗯?库阿里库阿?”

共生体没有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它的回答。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传来传去?如果外星智慧体能瞬间解析我,那么,哪怕只是让我玩玩积木也行。观察我收集积木,堆成各种形状……那样他们不也能弄明白我的行为模式吗……我不明白他们这么做意义何在?!为什么?”

或许,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意义?我不知道。库阿里库阿也不知道,所以它保持沉默。

“我也不懂几何学家的想法。没错,他们撞上了一个超等文明——又能变形,又能使用门,‘三角洲’也比几何学家的飞船更强大。可就算暗影族有三五百个星球……几何学家也没必要逃跑啊!对他们来说,唯一的困难就是找个借口,煽动情绪。但暗影族也不是油盐不进呀!即使不利用传送门,他们也能拿下暗影族。只要潜入其中,按照退化学理论执行自己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吓退了他们?要知道,连我都不怕暗影族……”

库阿里库阿始终没有出声。

我也筋疲力尽了。问题太多,却没有答案,只能接着往前走。

“最重要的是理解。你知道吗?库阿里库阿,人类永远都在为此苦恼。我们认为,理解是最关键的问题,只要能理解,那一切困难都能克服。如果不能理解,立刻就会出现麻烦。比如超空间跳跃……我们发明了它,开始使用它,却不理解它,于是就陷入了……马车夫的角色。唯一的好消息是,其他种族无法承受超空间跳跃。”

你错了。

我吓了一跳。

“什么?”

至少有两个种族能够承受超空间跳跃。“计数器”和我们。

“我们?可你……该死。”

它说得没错。当我们处于麻醉状态向地球跳跃的时候,库阿里库阿就在我体内!

我对待库阿里库阿的态度过于高傲了。我根本没想过,自己身体里这个外星生物也是有生命和智慧的!

“你是因为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才承受住超空间跳跃的?”

不是。你还记得我的构造吗?在超空间跳跃前,我把在你身体里这一部分的意识抽离了。等结束后又回来。我是以待机方式度过超空间跳跃的。

“那你自己能承受跳跃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验证。对我来说,如果出现最坏的结果,不仅会导致个体的死亡,还会让整个种族灭绝。

“这倒没错……”我稍稍平静下来,“但你们和‘计数器’是规则之外的异数。我想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被逼着驾驶飞船满宇宙飞。对‘计数器’来说,很多技能也都没什么用。”

关键不在这里。彼得,难道你认为强大种族们造不出一种能承受超空间跳跃的机器吗?造不出一种全机械的设备,用来在电脑中传输信息吗?造不出一种非智能生命体,根据星星导航,同时为超空间跳跃供能?

“你不能把这些告诉强大种族。”我突然慌了神。

库阿里库阿笑了。

别怕。难道你觉得强大种族自己想不到这一点吗?

“那为什么,”我大声说,“为什么要使唤人类,让我们满银河系飞?难道它们没法给我们找到其他角色吗?”

一个没用的种族,迟早会脱离银河委员会。许多种族都遭遇了这种命运,彼得,我还记得它们。琥珀虫……是一个集体智慧种族,跟我很类似,但它们无法承受星际飞行,也无法产生任何价值。还有些跟你们差不多的哺乳动物,拒绝妥协和接受自己的角色……我还记得一个智能星球,它的海洋是一种有智慧的浆液,但谁也没法和它们进行交流,于是阿拉里就奉命去把它消灭了……银河委员会是非常精打细算的,彼得,它不会容忍寄生虫的存在。不过银河委员会迟早会自取其咎,但我想,那一天还很遥远。

“那我们的独特之处在哪里,库阿里库阿?”

你没有好好想过超空间跳跃的价值吗?你没想过为什么一次跳跃必须是十二光年多一点吗?

“总之我们就是做得到,至于为什么……”

好好想想,彼得。你们那简陋的导航系统漏洞百出,加上相对速度和行星在银河系中的运动,误差巨大。如果一次超空间跳跃的距离长达十二光年,无论什么样的导航系统都不可能让飞船准确到达目的地。

我被说服了,我哑口无言。

相信宗教法庭神圣的地心说,都比相信我们的导航系统要容易些。

“但我们一直都在这么跳跃,库阿里库阿。我们总能到达目的地,再成功返回。”

这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统计学。怎么都说不通。强大种族制造过全自动的超空间跳跃飞船,但它们都在宇宙中迷失了方向——想往天鹅座α星飞,结果却从天鹰座α星旁边钻出来了。想去室女座α星,结果还真飞到了。

“为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原因。只能推测,超空间跳跃可能不止是简单地在空间中穿行,还是与整个宇宙的互动。人类的心智,也是超空间跳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电磁线圈要用超导体制作,天线则要用镀银线圈。没有人类飞行员,超空间跳跃会随心所欲地把飞船带去任何地方。你们的奥秘就在于此,人类。你们的幸福也在于此。

“但……到底为什么……”

让这个答案保持未知,对地球比较好。

我点点头。也许库阿里库阿是对的。我们应该把自己的成功当成事实去接受,不要提问,不要寻找出路……

“你知道吗,库阿里库阿?我们就是没法不去寻找答案。天性如此。”

我侧耳细听,身体深处一片沉默,还带着紧张的气氛。我满意地笑了。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这种天性可能比超空间跳跃还要令人费解……”

我以为它不会再回应我了。但库阿里库阿悄声地——非常小声,仿佛有人在窃听我们一样地说:

是的,这是个谜。而且,说不定,这就是答案本身……

眼前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河,也是我现在正需要的东西。走到河边时,天已经黑了——如果在银心用“天黑”这个词合适的话。天空被群星照得透亮,河水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冲刷着浅滩。

我跪下来,痛快地喝足了水。水尝起来有股沙土的味道,但很干净,是活水。还管什么小心不小心,我现在顾不上担心外星痢疾……

我打算从明天开始沿着河向下游走。我饿极了,但库阿里库阿会帮我的。我肯定能抓到什么鱼,如果这里有鱼的话。

我摊开四肢躺在河滩上,看着天空。那些我曾用来定向的星星,也可能藏在其中。我曾深信不疑地用星星导航,完全没想过这可能是多此一举。没想到,关键不在于导航天线、相对速度和初始推力,全部的关键都在我身上。

人类不仅仅是马车夫!人类本身就是马!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人类眼中的愉悦,对外星人来说却是痛苦的癫狂。

多么可笑。我们需要弄清超空间跳跃的原理,于是学者们信口胡诌了一个理论,宇航员们就鲁莽地去冒险验证。理论之所以管用,只是因为坐在铁盒子里的那几个敢死队员非常需要它管用。

而外星人不需要这些无用功。不需要寻找无聊的推测,不需要印证什么理论,也不需要用信仰去填补知识空白,更不需要说服自己。一切理应如此!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外星人才难以接受宗教?它们找不到相信上帝的依据,所以就不去相信。

但答案一定存在……我无法不去寻找它。

为什么我们如此相似?不应该说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样!暗影族、几何学家、人类……我们就像彼此的镜像。也许一面镜子很大,第二面要小些,第三面非常小,但我们的相似之处是无可争议的……

爷爷大概会欢欣雀跃。毕竟,我们找到了第三个人类文明。

我睡着了。也许我应该离河岸远一点儿。沙地很快就会变凉,但我不想爬起来搅碎梦境。

有危险!

库阿里库阿不需要睡觉。

“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翻过身趴下,四处张望,“哪里有危险?”

只有河流、沙子、星光。

我定睛一看,发现星光中出现了一个庞大的暗影,正懒洋洋地顺着水流向下漂去。一星淡黄的火苗隐隐地在水面闪烁。

是船吗?

不是,它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我的想象力像脱缰的野马,在脑中勾勒出一个怪兽的身形。那闪光的东西大概是它凸起的、挂在细长眼柄上的双眼。为什么人总是会假想自己遇到了怪物?

进入作战状态?

我身体里变出的武器会给它一个惊喜的……

“等等。”我悄声说。但我的声音还是太大。那个影子已经游到了我身边。它看上去很笨拙,还长着角。听到我的声音后,影子里似乎有东西微微颤动起来。小火苗升高了一些……仿佛一只在搜寻我的踪迹的眼睛。

我半蹲起来,准备逃离岸边。

“喂!谁在那儿?”

声音不大,但沿着水面传开,听得清清楚楚。我打了个哆嗦,呆立在原地。

“有人吗?”对方犹疑不定,又问了一遍。也许,如果我保持不动,他就不会发现我。黄色的灯光微微摇晃,四处探寻……这怪物从我身边游了过去。

忽然,雾气消散了。

这哪里是什么怪物?

是一条木筏和一个提着灯的人!

“喂!”我大喊,“船上的!”

我们说的又是另一种语言。门似乎已经让我具备了在各个暗影族星球生活所需的技能。

“嘿!”对方兴高采烈地回应我,“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我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沿着河岸往下走。这条缓缓远去的木筏突然成了我的宇宙中心。不,不,我不想孤零零地留在岸上!

“等等!”

“我的船没有马达,”陌生人听起来很好心,但又有些不安,“你能游过来吗?”

能游过去吗?他在开玩笑吗?我跟他之间的距离二十米都不到,我能直接踩着河底走过去。

我跳进水里,刚跑了几步,河流就突然变深了,我只好整个人扑进水里。

水温温的。看来我早已经冻僵了……

距离黄色的火光越来越近,我渐渐看清,那男人手里提着的是一只圆灯笼。我差点儿没撞上木筏,赶紧抓住了滑溜溜的原木,一摸就知道,这是艘再普通不过的木筏。我抬起头,一只手伸了过来。

“快爬上来吧。”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暖意,这一点很关键。或许那声音里还有些不安,但换了我也会觉得,跟一个大半夜在荒郊野外游**的旅客结伴而行,怪瘆得慌的。

“谢谢。”我轻声感谢他,爬上了小船。

那人默默地把灯笼提到脸旁。我没有说话,但很感激他的举动。

这是个中年男人,大约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但一想到低调的长寿选手加利斯,我不敢再随意猜测当地人的年纪了。他的肤色很深,应该不是晒黑的,而是生来如此。直直的黑发下是一张神情平静又严肃的脸,但并不紧张,只在眼底透出一丝波动。他应该并不是一辈子都划着木筏在这河上漂流,打捞各种神经兮兮的外星人。他有点儿像达尼洛夫,只是要更健壮些,健壮得多。这样的男人很招年轻姑娘喜欢。我也许永远都成不了他这样的男人。他只穿了一条银光闪闪的短裤,让我瞬间想起了尼克·里梅尔和几何学家。

“谢谢。”我又说了一遍。

男人不慌不忙地转了转灯笼,让火光照在我身上。我眯起眼睛,经受着他的审视。

“你脸上有伤疤,朋友,”他同情地说着,放下灯笼,“还是不久前留下的,对吗?谁的牙齿这么厉害?”

我深深叹了口气。

“一个会变形的人。”

“明白了。那这还算轻的。他离这儿远吗?”

“他死了。”

男人沉默了,但眼中流露出困惑——“怎么死的?”

不。我不能对他撒谎。

“我……也会变换形态,从某种意义上说。”

“明白了。我们这儿不允许这么做。”

“好的。我也不打算变……”

他轻轻点点头,仿佛我们刚刚说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我答应不会变身成怪物了。不错,挺好的。

“克洛斯。这是我的名字。这个名词在暗影族的任何语言中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你好,克洛斯。我叫彼得。这个名字在暗影族的语言里也没有意义。”

“你错了。在初始星球的方言里,这个词的意思是‘捍卫者’。”

他露出了微笑。

“捍卫者?”我木然地跟着他重复。

“捍卫者,保卫者,破坏者。具体意思根据语境而定,但我最喜欢第一个意思。不,我不是从初始星球来的,别这么大惊小怪地看着我。”

“我没有惊讶。”

克洛斯点点头,“你刚来我们这儿不久?”

“刚来一会儿。我是穿过门来的。”

“明白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别害怕。”

真神奇。他还知道安慰我。

“小点儿声说话,别把我儿子弄醒了。”

我点点头,朝船头瞥了一眼。船尾似乎有个小棚子,立马让人想起《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啊哈。”我轻声说。

“我们有奇遇了?”窝棚里传来小男孩的声音。

克洛斯摊开手,并不特别懊恼,“好吧。看来我提醒得太晚了……是的,达利!有奇遇。”

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手脚并用地从窝棚里钻了出来,皮肤黑黑的,但比克洛斯要白一些。他挺直腰杆儿,直直地望着我。

“恐怕我是个挺无聊的奇遇。”我嘟囔着说。

小男孩儿似乎不这么觉得。他眼中的睡意瞬间消散了。

“这是你们的制服吗?”他大声问。

克洛斯叹了口气,“达利!”

“对不起。”

小男孩儿不好意思了。是个好孩子,还没有失去孩童的坦率和直接。

“我叫达利。”他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

“我叫彼得。”我也礼貌地回应他。

他吸了口气,又冷不丁问道:

“这是军装吗?噢……”

克洛斯朝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有些紧张地对我微笑道:

“真拿小孩子没办法。还是你自己来回答吧。”

“是军装,”我说,“至于我脖子上的伤疤……”

我领会了克洛斯的眼神,马上打住话头,“是一个外星怪物留下的。但我身上没有武器,这是实话,而且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连其他星球上的石头都没有。”

“太可惜了,”男孩儿认真地说,“还以为又能多一块藏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