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雪到我房里来了一趟。如果能用“床铺”这个干瘪的军用词汇形容这张奢华大床的话,那么当时我正在床铺上辗转反侧,盯着天花板发呆。
一小时前,窗外就有了动静。基地里的士兵陆续回来了,要么是休战时间到,全体解散了;要么是这里的军纪一直这么自由散漫。有人来敲过一次门,基地来了个新飞行员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了。我没搭理。我在苦思冥想,试图弄清楚该怎么从这个意外的陷阱中逃脱出去。
门似乎有自己的脾气。它们会自己决定要不要让一个人从一个世界去另一个世界。可能我只是没掌握其他人都会的操作技巧,或者在两次传送之间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暗影族社会能保障每个人使用门的权利,但也不能太随心所欲……
我太软弱了。我能做到的只是从不幸的几何学家那里仓皇逃跑。而当我需要真正解决问题的时候……
“彼得?你睡着了吗?”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走廊里亮起昏黄的灯光,雪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块黑斑。听声音,他似乎有些醉意。
“大概没有。”
“挺好!”雪说着走了进来,“为什么不开灯?没找到开关?”
怪事,这里的夜空并没有千万繁星闪耀,地球上的星星说不定都比这里多。或许暗影族的势力范围不止包括银心,我不由自主猜测起来,也可能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星光,要么是灰蒙蒙的大气层,要么是布满尘埃的宇宙……
“不是,我只是不想开灯。”
“常有的事儿。”雪同情地叹了口气。他把什么东西立在桌上,呵呵笑起来,“快来吃点儿好东西吧。对不起,这不是饭馆里的菜,是我们食堂的……我总是丢三落四,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糗事。挺可惜的,我本来给你带了填满馅料的烤鱼……”
我一言不发。
“但我没把白兰地弄丢!”雪朝我洋洋得意地自夸。
“给我吧。”我也没料到自己会这么说。我在黑暗中摸到瓶子,灌了一口,非常难喝。我知道烈酒都是这样。或许换了达尼洛夫,他会咂咂嘴,瞪大眼睛夸赞一声。
“这白兰地不行,”雪颇有自我批评精神,“好的本地酒早就没了。植物不停地变异、凋谢,外面进来的都贵得要命。”
外面进来的?
“从哪儿来的?怎么运来的?”
“哪儿的都有。贸易联盟的船队运来的。”
我的心情立马振奋起来,从郁郁寡欢变得激动难耐。终于有眉目了!被门弄得晕头转向的我,怎么会以为那就是暗影族唯一的交通方式?门是给人用的,而且不是随时可用。货物肯定有别的运输渠道。
“我的星球和贸易联盟没有接触,”我老实说,“那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你们没有对联盟开放?”雪微微吃了一惊,“你的故乡真是……联盟就是一群自愿运输货物的商人。据说他们不属于任何星球……”
“他们接受外星人吗?”
雪沉默了一会儿。
“接受吗?”
“怎么?你难道已经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我从来也没对哪个世界沉迷过。”
“嗯。喏,彼得……话说回来……”
酒精显然唤起了他的愁绪。
“也许你是对的,这一切都太令人苦闷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年……”
这么说来,我可能误判了,他不止二十岁出头。或者,他从十几岁起就成了战士。
“加利斯说得当然没错,暴力手段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缓慢施压才是。但他们已经对绿人施压上千年了!看样子还要再持续一千年!”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后问也不问地把瓶子递给我。
我也乖乖喝了一大口。第二口下去,喉咙没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了。呵,真想让爷爷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他们想系统性地……有计划地施压……可他们自己也会有计划地被从这个星球上撵走!他们会跳进沼泽里,变成一堆堆癞蛤蟆,开始产卵……”
雪嘶哑地干笑了两声,放声大喊起来,坦**得像在念一出悲剧的独白:
“你知道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想做些什么吗?我想得到一架飞机,变成一名厉害的飞行员,把绿人统统架在火上烤,让他们一股脑儿都消失在门里!我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不,我甚至不用挺胸,哪怕垂下眼睛,大家也会对着我微笑。每个人!这个星球上的每个人都会知道,他们能得到幸福生活全是托我的福!不,别觉得我不会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别觉得我不会仗着自己的功勋占便宜。我会的!我会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全是托我的福!托我的福!”
他喘了口气,哀怨地问:
“我像个傻子一样,是吗?”
“不,你只是孩子气。”
“嗯哼,孩子气。我以前的确有点儿孩子气。还是说说别的吧……你的梦想是什么?难道不也是这个吗?”
我浑身一颤,仿佛一下被人击中了。
也许,雪是对的?
难道从始至终,这才是真正的我?与我过去认识的自己截然不同?所以我才一路叛逆——违逆了达尼洛夫,违逆了自己的祖国,只为了成为唯一正确的那个人,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啊哈,你不说话了,”雪得意起来,“被我说中了!”
我们又喝了一轮。醉了。彻底喝醉了。
“你们可以随时随地喝酒吗?”我问他,“如果警报响了呢?”
“别乌鸦嘴!警报一响,我们立马就能醒过来,不用怀疑!”
哈。我的确见过这样的厉害人物。好在我们那儿得守着规矩,不然那些学员立刻就会飞出校门……
“不,彼得,如果你想走,我只会祝你好运!”雪动情地说,“虽然我不知道贸易联盟到底哪里吸引你,但我自己也是个缺心眼儿的人……一个劲在这儿和暗影作战……”
“什么?”
“这就对了!看来你们那儿也不待见这些人。改革派就是个笑话,但也的确挺有意思的。”
他的话被一阵尖啸声盖过了。这声音在我整个身体里幽幽回响。
“都怪你乌鸦嘴,该死!”雪叫喊起来,“唉,见鬼了,才刚开始聊天……”
警报声越来越低,维持在刚好能听见的程度。雪站起来,搂紧酒瓶,然后非常小心地将它放在桌上,嘟囔着说:
“飞完后我们再来喝个痛快。”
他听起来一点都没醉。
话说回来,我也半点醉意都没有了。这是怎么办到的?我不打算费劲研究。也许现在全基地醉醺醺的飞行员都清醒了。
“他们给你飞行器了吗?”雪问。
“给了。”
“那就快跑吧!”
加利斯的那句“两分钟内”立刻在我脑中浮现。我跳了起来。雪抓住我的手,拖着我在黑暗中坚定地往前跑。门砰的一声敞开了。
人们在走廊上慌乱地跑来跑去,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着便服,还有人只穿了内衣。基本上全是年轻男性,但也有一个姑娘。她在我身边稍作停顿,喘了口气……不过,她好像不是因为跑得太急才气喘吁吁、满脸泛红的。
“你是新人?首飞顺利!”
“回头再说!”雪打断了她。我们汇入楼梯上的人流。看来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回到了宿舍。
我被推来搡去,也开始用胳膊肘推开别人,挤出一条路来。下楼只花了二十秒,但我觉得自己来不及准时赶到机库了。一股紧张、沉重、令人不快的氛围笼罩着人群,就像汗味一样刺激着神经。
“动起来,快点儿!”雪朝着一团漆黑的前方大喊,他的机库显然在那个方向。我放慢脚步,试图弄清方位。周围一盏灯也没有,只有窗子里透出的光。白天的基地看上去规划得方便明了,现在却什么也看不清。
“你的‘三角洲’在哪里?”刚才那个姑娘抓住我的胳膊肘。她微笑着在原地蹦蹦跳跳,“嗯,新人?”
“在停放新机器的机库……”
“那就是那边!”
我跑了起来。希望她没有弄错方向。
机库突然出现在了眼前,仿佛是从黑暗中生生冒出来的。
“警报!”我朝着库门大吼。
门打开了。
对了!
好在机库里有灯。一列列纹丝不动的“三角洲”和门外的人群一样,显得惊惶不安。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总觉得,“客人”这个词还没出口,舱盖就已经打开了。
机体微微一震,踏板已经把我扔进了驾驶座。整个世界立刻变了个模样——我和“三角洲”合体了。
周围被照得雪亮。“三角洲”一架接一架起飞,像猫一样优雅地滑出一扇扇敞开的机库大门。基地上空像是点亮了一张防护网般的光幕。在起飞的机器面前,栅栏瞬间打开了一条通道。我数出了四十七架“三角洲”。准确地说,不是数出来的,在我问出这个问题前,答案就已经出来了。
“彼得?”
“雪?”
“我们俩在一个通讯频道上。跟着我。”
一架“三角洲”晃了晃,停在空中等着我。它在我的雷达上显示的颜色和其他机器有些许不同。这是机器在告诉我雪的方位。
“彼得,你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了。”
是加利斯!
“等待指令。”
他顿了顿。
“你跟着雪飞。至于雪……我不想把你放出去……你就在自己的区域巡逻吧。不要越过边界线!”
“遵命!”雪立马答应,然后转对我说:“彼得,你运气不错。如果大尉放我们飞出去,那事情就严重了。来吧,跟在我后面……”
他驾驶着“三角洲”冲上了天空。我也远远跟在后面。整个世界仿佛在海浪中漂浮,地面在下沉,四周的墙壁飞速后退。我的飞行器一跳一跳地冲出大门,像是在其他“三角洲”面前炫耀自己的荣光。说不定它真是这个意思。
天空。广阔无垠的天空。
我忽然发觉,自己是如此想念天空!
飞船的起跑距离很短,几乎难以察觉。我只感觉到机身猛然一冲,跟客机的起飞方式完全不同。
我多想体验真正的飞行啊!那种将操纵杆握在掌心的感觉……好吧,这架飞机里没有操纵杆,但我能感受到机器本身的力量,能感觉到它引擎的动力、被撕裂的空气和轻快的转向。跟“三角洲”的合体与几何学家飞船的合体截然不同,在那艘飞船上,驾驶员的角色更像是指挥官;而在这架机器上,我像是一名骑手,跨上了一匹在马厩里关了太久的战马,还是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它满脑子只有一个愿望:向前冲,投身疯狂的战斗。它根本无所谓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要与另一个意志相对抗。驾驶它的那个意志尽管温驯,但也有自己的个性,不过“三角洲”不在乎。
“不要停下,彼得。”
我们掠过群山。眼前的城市安静下来,灯火都熄灭了,街上的人也消失了。只需稍稍留意,我就能把附近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体育场里的人群争先恐后地拥进地下避难所,沿着各自的路线逃散……这应该就是我早上在电视里看到的愚蠢体育比赛的现场!建筑物上空撑开一片片小伞般的能量场——城市可能是在为轰炸做防御准备,或者只是在做战术伪装。街头的人们四散奔逃,露天餐厅的桌椅被撞得七零八落,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把抓住几个乱跑的孩子,把他们拉进自己的门里,躲在闪闪发光的保护罩下面……
“前线就在附近,”雪的语气毫无波澜,“对方喷洒的诱变剂在十五到二十分钟内就会遍布整个城市。如果不躲起来,你也会变成小绿人……安全部队的飞行器要半小时以后才能来。他们驻扎在山后面,那里比较安全。”
城市从视野中消失了,我们掉转机头,飞向污浊的海洋。我瞟了一眼泥沼般的大海,“可惜……”
“我没懂你的意思,彼得。”
“可惜我还没去过海上。”
“嗐!你还有这心情……”
“对不起。”
我不说话了。我们已经接近边防线。
我预想中的场面并没出现。根本没什么可看的。借助“三角洲”的能力,我能看清方圆几百公里内的东西。机器自己会为我标出主要物体,包括前线——它在屏幕上是一条熊熊燃烧的蓝色细线,沿着沼泽中的水藻延伸着。
“这是我们的地盘。”
雪的“三角洲”摇晃了一下,悬停在空中。我也努力完成同样的操作,遏制住自己和机器想要往前飞的冲动。
“我们的任务就是不要让敌人突破防线,”雪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他们越线了,就全力进攻。”
“明白。如果他们没有越线呢?”
“那就咬紧牙关等着。”他沉默片刻后答道。
我们停留在距离地面约两千米的高度,孤零零地在空中盘旋。其他机器都在距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看守着自己的那一小段防线。
“真是厌倦了……”雪喃喃自语,“但也没法离开……那样做就像是背叛。可现在倒好……”
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三角洲”下降。悬在沼泽上空,注视着那一潭褐色的污泥。雪静静看着我的操作。
水藻里有许多四处乱钻的小生命。它们不止覆盖了水面,还向下延伸几十、几百米,一直扎入水底;在互相缠绕的枝叶中,暗藏着一些跳动的影子;一些橙色的棘皮生物,似乎被空中的飞机吓坏了,慌乱地在水面上逃窜,潜入污泥之中;一团团无色的小肉块像是用蠕动的软体虫编成的篮子;还有一种扁平又坚韧、像果冻般透明的水草,在肮脏的沼泽表面匍匐前进。
“美吗?”雪嘲讽地问我。
“美。”我承认。令人眼花缭乱的外星生物也有自己的美感。它们的各个部分类似蜘蛛的腿和触角、水母的触须和昆虫的复眼,虽不讨喜,但的确迷人。
“绿人就吃这些东西,”雪说,“牢里那只癞蛤蟆能吃掉一大把蠕虫。你可以舀一勺,让她饱餐一顿。”
他哈哈大笑。我开始拉升“三角洲。”
“别以为我不会这么下作,”雪接着说,“只不过这些东西……应该待在自然保护区里,不是给人吃的。绿人自己不想当人,那也不要干涉其他人……你说,不对吗?”
我想起那些果冻状的软体动物,还有微微蠕动的虫子。
开着游艇在那沼泽上兜兜风,感觉也许不错。或者钓钓鱼,在透明的水里游游泳,去看望山那边的朋友……
“你说得对。”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我们合得来,”雪忽然用格外温暖的语气说,“真的。对不起,我那会儿还怀疑你……”
“别放在心上。”
“但我还是……他们来了!彼得!”
他声音里的厌恶如此明显,就好像刚吞下一把蠕虫。
蓝色的边界线上,对方那侧出现了四架飞机,个头比我们的要大一倍,但更加笨重。
我在电视屏幕上见过它们,要么是在历史档案里,要么是在场景再现中,总之都跟它们实际的样子相差无几。但现在我不是在用人类的双眼观察它们。
他们的飞机看起来更像是动物,而非机器。箭杆般柔韧的机身随着飞行动作抖动着;飞机的“肚皮”像喝醉的酒鬼一样鼓胀起来;发动机挂在机舱外的支架上,还有一个形状随意的挂篮——那是驾驶舱。每架飞机后面都喷射着雾状的水汽。
“他们在喷诱变剂。”雪简短地说。
视野很清晰。那些机身抖动着往外喷洒细小的**颗粒。风正吹向城市的方向,颗粒物被风裹挟着,飘过了蓝色的边界线。
“雪……”
“一切正常。呸,正常个屁……但边界线不因天气影响而变更。协议是这么规定的。”
他绝望地努力着,想让自己保持镇定,表现出一副经验丰富、久经考验的样子,想要告诉新士兵,这不过是一场稀松平常的战斗。
“我们只消两天就能把这些东西烧干净。”雪说。
微小的颗粒四处飘散,绿人的飞机甚至又爬升了一段。我立刻明白了,他们是有意想绕过我们。
“他们在嘲讽我们。”雪如此判断。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吗?”我问他。在飞行学校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为什么无论如何也不能碰那些越过俄方边境的美国侦察机……
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我的导航仪不灵了。彼得,他们还在自己的领空吗?”
我回答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上学时养成的习惯。
“雪,我不明白你的问题。我现在还不太看得懂导航系统。”
雪冷哼了一声。
“我觉得他们越线了。”
“你先掉头吧,之后会有人确认飞行记录的。”我提醒他。
“不是每次战斗后都能成功返航。有时候你会落到……如果走运的话,能落到岸边。”
明白。我明白你在搞什么鬼,来自彩虹桥星球的飞行员。
我将是最后一个有权评判你的人。
“等待指令。”
“掩护我。”
他的“三角洲”扑向了蓝色的边境,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那条不存在的界线。一道火光点燃了天空。雪不是在朝敌方飞机扫射,而是沿着他们的航线开火,将他们驱离边境线。我静静等待着,我的“三角洲”也在等待,整个机身都紧绷着,随时准备俯冲……
四架敌方飞机掉转了机头,动作迅猛,与笨拙的机身并不相符。很快,它们一齐扑向雪的飞机,虽然暂时没有开火,但气势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威胁。毕竟是雪先越过了边境线。绿人好不容易等来了有利风向,但没想到雪会突然进攻。
“我遭到了攻击。”雪非常平静。
轮到我行动了。
现在我和机器已经浑然一体,难分彼此。我伸长双手,也就是“三角洲”的机翼……
本该是我手指的部分,握住了一架绿人的“箭头”飞机。
疼痛袭来。对方完全不是毫无防备的猎物,它活像一头由肉体和金属混合而成的野兽,载着绿皮肤的飞行员飞行。我像是抓住了一只刺猬……不对,一只温顺的刺猬不会这么扎人……我是抓住了一把针尖。我怒吼一声,挡住对方疯狂的火力。这感觉很可怕。也许掐死人就是这种体验。
但我心底明白,我做得没错。
“谢谢,彼得……”
雪的“三角洲”已经安全升到了高空,在平流层中轻松地滑行,毫不费力地超过了余下的三架敌机。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
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越过那条无形的界线?
被我捏扁的绿人飞行器飞速下坠。驾驶舱在下坠的过程中翻着跟斗,机腹被吹得鼓胀起来。也许这刚好能保护飞行员。黑色的**从破裂的机腹中泼洒出来,那已经不是借着东风随意喷洒的**颗粒了,而是好几吨毒药。
我开始上升,海拔越来越高。雪已经飞到了二十公里之外,三架仿生飞机也没能拦住他,更别提追捕和击落他了。分散开的敌机在“三角洲”后面排成一行,不断射击,其中一架闪着光的飞机击中了“三角洲”。雪大喊一声。
“怎么了?”我大吼着问他。我始终追不上他,无法加入战斗。
“等会儿再说……”
他的“三角洲”忽然在空中停住,然后开始向下俯冲。绿人们箭头状的飞机纷纷停下。我终于勉强赶到了。
火焰、风暴、旋风、摧毁一切的大雨,它们随着我一齐直冲云霄。我觉得自己仿佛激活了“三角洲”中所有未知的潜藏能量。
开火!
“雪!彼得!立刻回到我方境内!”
是加利斯。他这会儿终于决定干预了?还是刚刚才注意到我们?
其中一架敌机鼓起了机腹,它抖动着躲到一边,挣扎着飞向自己的海岸。让它走吧……剩下两架开始转向,呜呜哀鸣着,迎面织出一张闪电网。我的“三角洲”也剧烈地抖动着。我感到疼痛难忍,像雪一样大叫了一声。
“坚持……”
空中飞舞着火球,尘土四处飞扬,一架不久前还不属于我的飞行器穿梭其中。我又遭到了一记重击,“三角洲”颤抖着开始下降。
“接招……”
“三角洲”各式各样的武器实在令人震惊。我觉得似乎有导弹从机翼下方发射了出去,它们仿佛是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坚定、凶猛、锋利……
轰炸开始了。第一次开炮时我有些慌乱,绿人的飞机只是抖了一下。第二次,我精准地击中了对方机尾,敌人似乎开始张皇失措,机腹中喷出汁液。飞行员摆脱了负重,向上飞去,却正好撞在雪的枪口,被一道匕首样的雪白火光击中了。一团黑色的烟雾涌起。轰炸结束。
“全干掉了,彼得……有一架算你的……感觉如何?”
“还能挺住。”
但我挺得很艰难。“三角洲”像是一头身负重伤的动物。我能感觉到它的疼痛,和为了停留在空中而绷紧的肌肉。
“雪,彼得,你们结束战斗了?”加利斯的声音冷若冰霜。
“一切正常,大尉,”雪抢着说,“绿人的飞机越过了边境线。我们消灭了入侵者。”
“就我看到的卫星图像而言,情况好像不是这样。”
“您早就该从‘三角洲’里看看战斗现场了,大尉。”雪粗鲁地回嘴。
一阵沉默。
“算你聪明。那你从自己的‘三角洲’里看看,脚下是什么地方?”
我也朝下看了看。这不大容易,我的视野缩窄了。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们难道又从水底浮上来了?脚下出现了整整二十架箭形飞机——没有载着沉重的毒药,动作迅猛灵活。
“他们早就埋伏在那儿了。”雪叹了口气。
“当然了,”加利斯肯定了他的猜想,“有些飞行员的导航仪故障出得太频繁了。快走吧,趁还有命!”
“大尉,我们需要援助。”
“没有援助!你们已经深入敌方阵地整整一百公里了!返航。我们只在城市附近给予援助。”
“加利斯,”雪表现得出奇冷静。他不是在要求,而是在请求,“彼得回不去的。他的机器受损了,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还能停留在空中。”
“这是战争。你们破坏了既定的规则……”
“战争没有规则。”我插了句嘴。
“你想看见我们的孩子被活活烧死吗?”加利斯反问,“快离开那儿吧。摆脱包围,返回基地。”
“大尉……”
“不行。不能使用重型武器。”
我拼尽全力想把“三角洲”拉升一些,或者至少加速飞行。但机器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下方,一层密网般的敌机向上飞来。
“雪,你走吧,”我请求他,“你也看见了……我掩护你。”
太蠢了!蠢得无可救药!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我明明想要利用一个超等文明击退另一个超等文明,却卷入了一场小规模地方冲突。而且第一次出战就要牺牲了,就为了从一群疯子手中保护另一群疯子。
“雪,你走吧……”
“烦透了……”他叹了口气,轻声地,甚至有些哀伤,“加利斯,你见鬼去吧!我早就想这么跟你说了!你们尽情狗咬狗去吧!你们和绿人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
“你说完了?”
“马上就完,”雪带着满不在乎的快感,“哎,彼得,永别了!你是个勇敢的小伙子……我们另一个世界再见……”
“我禁止你这么做!”加利斯咆哮道,“雪,你是知道规矩的。”
“给我滚……”
雪的要求很简短,但信息量巨大。一秒钟后,雪的“三角洲”就冲到了我残破的机身下方,晃动着机翼,然后定住了。
我的世界整个颤抖起来。
寂静天使降临了……
声响消失。色彩褪去。
雪的“三角洲”下放射出透明的光芒,盖住了发臭的沼泽和不断逼近的绿人。敌机张牙舞爪的轮廓逐渐模糊,变成了灰暗的影子。
“给你们来一发二向弹怎么样?”雪一字一句地说。
那是什么东西?我毫无头绪。我看过的银河系电影里从没出现过这种武器,类似的也没有。
只见一块扁平的二维轮廓在空中飞舞、溶解。我眼睁睁看着沼泽凹陷下去,干净的水源沸腾着涌上来,驱散了拥挤的蠕虫和疯狂的水藻。我们下方铺展开一方巨大的清澈水面,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
怎么,他难道轻轻一击,就把周围的世界降了一个维度?
“我就料到会这样。”加利斯说。
雪的“三角洲”重重地喷了一口气,接着分解成了无数火球。
“大尉!加利斯大尉!”我疯狂地叫喊,“雪的飞行器……大尉……”
“我摧毁了他的机器。彼得,立刻返回基地。如果违抗命令,我也不得不摧毁你的机器。”
我感到呼吸困难。钢铁躯体浑身酸疼。
“给我滚……”我跟雪一样,也用俄语对着加利斯说出了这句话。我开着“三角洲”俯冲而下,穿过翻涌着的重重迷雾。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一次,来自彩虹桥的雪没能爬到岸上。
加利斯没有说话。我明白,我随时可以跟着雪,沉入同一片水中,在洁净透明的水中,旋转着沉到水底,变成一片二维的影子。
轻轻一推,“三角洲”就放开了我。驾驶舱盖打开了,我从椅子里钻出来,深吸一口冷冽的海风,稍稍愣住了。机器粗糙不平的外壳还在发烫,仿佛刚被砂轮打磨过。空气的味道微微发咸。这里仿佛是一个洁净、无菌、舒适的世界。
“垃圾!”我大喊,“加利斯,你是个垃圾!你的星球就是个茅坑!你们就淹死在粪坑里吧!”
“三角洲”熊熊燃烧的残骸在黑暗中下坠。绿人早已不见踪影。
“只有雪一个人是正常的,因为他不属于你们这个恶心的世界!”
没人在听我的咒骂,也没人能看见我的泪水。“三角洲”漂浮在水面上,无力地晃动着。
“恶心。”我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能力像雪一样,打出一发二向弹,把这世界烧个精光?!
为什么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到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