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电视折磨了整整十分钟。愚蠢的体育赛事里,人们沿着交叉纵横的路线跑来跑去,要不就是各种奇怪的音乐会。雪说得很对,这些全是自娱自乐。随后我想到了,应该让屏幕回应我一下。
“指令已执行。”屏幕用温柔的女声通知我。
我立刻开心起来。终于可以指望电视正确执行我的指令了,刚才我让它播放“各个发展阶段”,它放的是从老人到小孩全员参与的混合组体育比赛。体育赛事和舞台表演显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强项。地球上最差劲的歌手,或者随便一个上过自卫防身课的半大孩子,都能轻松打败他们……
“我想了解一下星球的历史。”我坐下,对电视提出请求。
“你想看概况介绍片?”
“是的。”
“总时长?”
“呃……一个小时。”
“只看史实资料,还是可以接受舞台剧和情景再现?”
“唔,如果它们符合史实的话,都行。”
“正在准备中……”
这当然不是一台简单的电视机,它更接近某种在美国已经很普遍、在俄罗斯也偶尔能见到的网络电视。我想象着这台电脑如何从整个星球浩如烟海的档案中为我寻找资料,组合成一部“私人订制”的介绍短片。
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么做会消耗大量的资源。在获取信息如此方便、科技如此发达的世界中——还在进行无聊的战争?按理说,早该不存在争端了!
库阿里库阿,这个正在和我交流的电脑系统,有可能是那个解析了你的智慧体吗?
不是。共生体简短地回答了我,明显带着点儿轻蔑。
自尊心很强……
“介绍短片已准备完成。”
“请播放。”
房间里的灯光暗了下来。我忽然发现画面从屏幕里扩展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进入学习模式。”屏幕提醒我。
我周围是一片茫茫宇宙,只不过跟我们平时从飞船舷窗里看见的不同。银心的宇宙中,星星疯狂燃烧,如同跃动的火焰,而我脚下是平滑得像一只盘子的星球表面。我不由自主地往下踩了一脚,身下的椅子成了现在唯一还有实感的物体。
“星球的发现。情景再现。”
周围的行星飘浮起来。此刻的我仿佛在空中飞行,脚下是熟悉的地貌——沼泽和雨林。
“这是第一片殖民地。一万零三百零六年前。”
我咽了一口唾沫。
什么?
两河流域出现城邦国家,埃及出现最早的王国时,也不过是五千年前。
而那时暗影族文明早已存在,而且足迹遍布整个宇宙。
“这是初始星球的殖民飞船。情景再现。”
真该让强大种族看看这个……
雨林中间一圈被烧秃的空地上,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圆筒,高约四百米。他们就是坐着这个蠢东西降落在了星球上?
“这是第一座城市。来自初始星球历史档案中最早的记录。”
爷爷应该会很喜欢这场景。周围有房屋、道路、田野。不时有汽车驶过——跟地球上的一样,是带轮子的。远处有一个被拆毁——准确地说是被拆开了一半的锥形飞船。没错。小时候我和爷爷研究过殖民外星的各种可能性,最终一致得出了这个结论:飞船应该扮演工业发展基石的角色。上面的金属应该能直接用于生产,机械设备应该具备多种功能,比如推进器可以用来毁林开荒;温室可以用来培育作物;餐厅可以作为临时住所。
“第一座城市。出土文物。”
这个就不该给爷爷看了。画面上出现了锈蚀的金属和在风化的石堆中几乎难以辨认的混凝土墙,这是一座纪念碑,保存相当完好,上面刻着一个洋洋得意的男人,手里拿着令人生畏的武器;他身边依偎着一个女人,浑身散发着温柔和爱意;女人手上的孩子正好奇地望着前方。这块纪念碑很坚固。金属材质上乘,理所当然能保存万年之久。
“第一座城市,殖民开始三百年后。情景再现。”
我看见几座简陋的、小得可怜的农舍,还有几栋金属屋顶的石头建筑。一个穿着盔甲、手握长矛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一个跟纪念碑上一模一样的女人朝这位武士深深鞠了一躬……刚才伫立着飞船的地方建起了一座金字塔,和地球上的如出一辙,仿佛人造山丘,山坡上有无数小黑点在四处移动。山顶上立着神庙,也蒙着铁皮屋顶。画面浮动起来,我迅速接近神庙。一个衣着华丽的人站在那里,高高举起一件我很熟悉的武器。他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名四肢摊开的朝圣者……
“第一座城市,殖民开始一千年后。剧目《在劫难逃》。”
热带雨林。只有茫茫一片热带雨林。远处可以依稀辨认出群山的轮廓,但看不出什么艺术元素。而我面前站着一个满身污秽的人……他身材高大,一丝不挂,手上拿着一根粗大的棍子。不用提醒我也知道,这是一个戏台。周围的一切都美得过分,像是劣质的老式好莱坞电影。灌木微微颤动起来,向两边分开。出现了一头野兽。它看起来并不太可怕,体型和外貌跟一只美洲豹差不多。那个人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他抡起木棍,大叫着恐吓对方。但他背后突然跳出了第二头野兽。呼喊声戛然而止,画面上只剩下一地鲜血。
“第一殖民地时期结束。”
难道爷爷是对的?这样的殖民方式——没有与强大宗主国的联系,孤身驾驶着飞船前去开荒,注定是要失败的?还是说我现在被灌输的信息,只是我愿意看见和接受的那一部分……
“第二殖民地时期,四千年前。情景再现和战争档案。”
地点大概还是之前那个,不过已经认不出来了。在玻璃般闪闪发亮的地平线尽头,依稀可见一些金属圆顶。
“第二帝国的军事基地。情景再现。档案记录可信度不足。”
嗬!
焰火般的星光倾泻而下,天空被照得透亮。平原上,力场的光芒熠熠生辉,不时有急速飞行的飞船掠过。
这就是战争时期了。远古时代的法老们和汉谟拉比国王都告诉臣民,自己有掌管宇宙的权力,哪怕他们也只能驾驶着双轮战车,沉迷酒色,无头苍蝇般焦心地向众神祈祷。
而真正的神明能随意操纵自己手中的小星球,让它们互相争斗。
“发展联盟军事基地,四千年前。情景再现。档案记录可信度不足。”
更有意思了!
看起来还是同之前一样——平原、玻璃、金属、石块、飞船、火焰。
我看完了第二帝国和发展联盟之间的整部战争史,它们不断来回争夺同一颗星球。大约每过五十到一百年,星球的所属权就更换一轮,历史总是如此。这里插播了一段小小的戏剧,说白了就是一段帝国反间谍军官和发展联盟特工少年之间的爱情故事。对,爱情,是正常的爱情。帝国的军官是一个女人,有点儿上年纪了,说老实话,还有点儿**,但非常迷人。我甚至被这段五分钟短片的情节吸引住了,一度想要把那段爱情戏看完。
第三殖民地的历史始于两千年前。它的历史果实我已经看到了……
“第三殖民地时期,两千年前。情景再现和历史档案。”
这一次,画面上没有出现飞船,只有大片城市。自然环境不断变化着:雨林在我眼前迅速枯萎,被另一种可爱的森林取代;泥沼海洋被清理干净,开始有船只和快艇在上面航行。我不由自主看入了神——在我的注视下,整个星球不只是逐渐变得可爱,简直成了天堂一隅。为了这个也能打起来?他们可真是犯傻,这生态多绿色啊!
“进入暗影时期。一千五百年前。历史档案。”
我打了个激灵。
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我眼前还是那幅景象……但等等!
是门!
就像指南针的磁针感知磁极一样,我感觉到了门的存在。几何学家飞船说的那些“吞没能量的地带”遍野皆是。
没有其他异常之处。
“一千二百零六年前。绿色运动兴起。情景再现、历史档案,舞台剧。”
系统没有再多提“暗影”。一切似乎不言自明,谁去追问谁就是十足的傻瓜。我呆呆地望着四周抗议的生态主义者,看着他们因为“原始生态环境”的消亡而悲痛欲绝,为保存生物多样性而尝试建立保护区。后来,他们又开始做人体实验,试图让现代人类机体适应原始生态环境。一场场集会演变成冲突和血战。系统的展现方式非常冷静。我隐约感觉到,这些资料的挑选没有任何倾向性。绿人在某些方面是对的——星球上本来有可能出现自然发展出的智慧生物,但既然生态已经被破坏了,就应该尽可能保留剩下的部分,这样,也许人类还能容身于这个小小的生态系统中。这当然是异想天开,但是个非常高尚的想法。随后,仿佛是一夜之间,绿人的数量大幅激增。跟那些不愿改变自身的居民比起来,他们的数量格外庞大。观看影片的过程中,我一直怀疑,这个星球上的女人只负责生育,因为人口增长实在迅猛得不正常。城市不断扩张,普通人和绿人的生活区被分隔开来。后来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两个阵营的居民开始互不往来。绿人住在北半球,而技术统治论者——我比较喜欢这么称呼他们——住在南半球。一开始,这样的协议缓解了剑拔弩张的局势,但两百年后,他们又开始互相挖苦嘲笑,严守自己的领地,建立新的军事组织。电视甚至给我展示了一段喜剧,剧中的双方看起来都一样愚蠢,但总的来说谁也没错。“暗影”这个词不时出现,但总是被裹在语境中含糊带过,比如“我们是暗影世界最独特的……”“与其他暗影世界相比,我们的独特之处在哪……”。不久后,绿人完成了对自己内陆和沿海地区的改造,开始向海洋进发。星球上的海洋是不分彼此、连成一片的,而在地表看起来毫不显眼的花草鱼虫,轻松又贪婪地占据了所有空间。双方再一次开始互相指责。技术统治论者的飞机烧死了绿人沿着自己领土边境“栽种”的生物。过节还不止于此。总之,大海已经完全恢复了第一殖民地时期的状态。
全片完。
影片结束了,身边那个由幻影构成的世界消失了。我又回到了房间里,独自坐在屏幕前。
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现在开始试着分析。如果抛开所有抒情部分,我发现暗影族在私生活方面跟普通地球人一样,戏很多,情绪非常丰沛。除此之外还剩下哪些信息呢?他们也有,或者曾经有过宗主国,就是那个初始星球……
“请播放初始星球的介绍片。”我对屏幕下令。
“没有相关数据。”
嘿!
“一点儿也没有?”我又傻傻地问了一次。机器思考了一阵子。
“有一些间接相关的资料。初始星球是人类种族的发源地。这个主题常在各类舞台剧和历史资料中出现。”
那么,从电视中还能榨出些什么信息呢?帝国……
“请播放第二帝国和发展联盟的介绍片。”我试着对电视下令。
“没有相关资料。”
“间接相关的资料呢?”
“这是两股政治势力,它们为了在银河系中争夺霸权,不断发起战争。关于它们的第一次历史记载出现在将近四千年前,最后一次是大约两千年前。在某些时代,第二帝国被认为更加进步,也有一些时代,发展联盟被认为是进步的一方。”
“那么你,”我一时激动,开始把机器当成有灵魂的生物来对话,“刚才还给我展示了第二帝国和发展联盟相关的历史舞台剧。这也是一种信息啊。”
“历史舞台剧是不足为信的,因为它们的内容互相矛盾。它们不能充当介绍短片的背景资料。”
这很符合逻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
“播放关于其他暗影族星球的介绍片!”
“没有相关资料。”
“你只有这个星球的历史资料?”
“是的。”
好极了。所有超出这颗星球范围的信息都只是间接的。他们不仅仅互相隔绝,而且对彼此漠不关心……但雪也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他提到过……彩虹桥……也就是说,星球之间存在联系。他们只是不需要其他星球的信息?
令人惊诧。连最起码的好奇心都没有,他们是怎么作为一个星际帝国的成员生活的……就算不需要相互贸易,也不需要交换知识,那至少也该有点好奇心吧!
“什么是暗影?”我轻声问。
“是一种社会政治经济制度,是现代文明的基础。”
总算有了点儿解释。也就是说,我可以从这些资料入手,顺藤摸瓜。封建制度,资本主义制度,共产主义制度,技术统治制度。暗影制度。
“暗影制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约一千五百年前。”
“暗影制度和之前的社会制度有什么不同?”
“暗影制度能保证每个个体的绝对自由和幸福。暗影制度能为每个个体的发展和自我完善提供无限的可能性。”
说得没错。绿皮肤姑娘能在舒适的牢房里随心所欲地饥渴而死。战争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持续千年!
我又提了些问题,但要么是没找到准确的措辞,要么是教学系统根本没有准确答案。我只能期待雪答应带给我的书里能有更详细的讲解。但希望不大。如果信息网络都无法给出答案,那书里也不太可能找到……
在我刚才看到的星球历史中,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总的来说,他们历史发展的节奏很诡异。最初的发展阶段还可以被看作是人类进行的一般星际探索,但后来他们创造的东西就令人费解了。喏,我们可以假设,星际战争时代的科技进步可能停滞。毕竟战争会持续占用资源,消耗大量人口,所以战争时代通常都是文明衰落的时期……虽然这个假设有些可疑,但还算说得通。但随后!两千年前,这个星球被再次殖民,生机勃勃的人类社会忽然就成型了。暗影时代接着就到来了……可后来的发展路径似乎被生生截断了。他们在战争中体现的技术水平和现代地球相当,生活方式也大致相同。此前的人口增长显然停止了。大片大片的雨林完全荒无人烟,只有野兽,那里是被荒废了吗?基地附近的城镇看起来普普通通,房屋低矮,一副小村镇的样子。怎么,难道他们把所有能量都用在了那些无聊的事情上——和绿人打打仗,搞搞体育比赛,玩玩乐器?
我才不信!或许这符合一部分居民的情况……好吧,雪这样喜欢刺激的人似乎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但总会有人不满足吧?比如那些梦想着星际飞行的孩子……没有一个孩子不向往群星。在一大群跳梁小丑中间,必定会有强大又美丽的个体脱颖而出,他们会像沙子里的珍珠一样立刻闪出光彩。这里的学者不可能只满足于发明新的武器和生物战技术。
这个世界早该分崩离析了,这样的状态最多能维持十年。但他们却这样生活了千年之久!
我仿佛看见爷爷就站在我眼前。还是从前的那个他,还在人类躯体里的他讽刺又得意地对我微微一笑。爷爷早就知道答案了。他在那个没有太阳的星球上就猜出了谜底。他不喜欢这个答案,但还是一头扎进了门里……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努力放松眼睛。我无精打采、漠不关心地望向窗外,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门,其中一个就在基地的围栏外,还有一些在远处的小城附近。
为什么门不再起作用了?它明明那么听话地把我送到了这个星球……话说回来,为什么偏偏把我送到这里?其他人又去了哪里?他们到了绿人那边吗?还是另一个基地?或者另一颗星球?
没有答案。也就是说,我必须问问身边的大活人。这么做有被人当成白痴的风险,就好像在四处问人“我们为什么在呼吸”或“身上的哪个洞是用来吃饭的”一样,但我还是必须得问。
“彼得。”
加利斯出现在我门口。
“你还适应吗?”
我耸耸肩。
“你去看了那个俘虏,”大尉用陈述的语气说,“意义何在?你想看看我们是不是残忍的坏人?”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你们的战争……”
“现在也是你的战争了。”
我沉默良久。
“对,我们是故意把俘虏安置在对他们来说……极度不适的……环境中的。”加利斯叹了口气,在房间里慢慢踱步。他触碰了一下还亮着的屏幕,“你学习了我们星球的历史……好样的……让那个倒霉的蠢货在食物旁边活活饿死,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一个踮着脚、连地毯都不敢碰的家伙,我们干吗留着她?但能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感谢暗影制度,我们已经永远跳出了简单粗暴的结果导向式逻辑,失去了那种迷人的可能性……要知道,我也很想……”
他咬紧嘴唇。
“你以为,为什么我自己不开飞机?因为我会难以自制。我不只会巡航,还会把他们的整个大陆烧成灰烬。”
加利斯的语气非常认真。我无法不相信他说的话。一个飞行员开着一架飞机……就能烧掉整个大陆。我开始觉得不太自在,而加利斯此时看起来却可爱多了。
“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加利斯若有所思地说,“疯子都集中在我们这儿了,挺让人难受的。但我能怎么办呢?这里是我的家,而且我很喜欢它。我不是雪……他是一个没有根的人,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只会战斗、吃饭、在花痴的姑娘们面前趾高气扬……”
“他也是这么说莱德的。”我突然供出了雪的言行。
“从临床诊断上讲,莱德完全是个疯子,”加利斯表示轻微赞同,“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我们这儿留不住他。他需要更激烈的冲突。所以我在他起飞前,屏蔽了他‘三角洲’上的重型武器。”
加利斯在椅子里坐下,意味深长地盯着我。还有一些事情在困扰他。
“那你们的出路在哪里?”我飞快地问。
“坚持,”加利斯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非常轻松地化解了问题,“绿人迟早会崩溃。他们会想明白,自己的梦想在这里不可能实现。既然他们不满足于只占有半个世界,那就让他们移民吧,去别的地方寻找幸福。难道宇宙里的星球还少吗?”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那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加利斯突然问,“彼得?你似乎并不想冲上战场……我看你也不想去城里玩乐。告诉我,小伙子,你的梦想是什么?”
也许他是在告诉我,他们不想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说实话?”
“当然。”大尉露出了微笑。
“我想为自己的星球谋求幸福。”
“唔……”加利斯摇摇头,“这也算个任务吧。好吧,没准儿你比其他人都聪明。可能在你的地球上,所有人都是傻瓜,只有你是聪明的。”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像是在开一个小玩笑,“那你想在我们这里找到什么?对你来说,我们这里并没有幸福。或许这么说太武断了……但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如果我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就好了……”我喃喃自语。
加利斯点点头。
“我相信你的话。我给你个建议,彼得……走进门里。”
他居然建议我离开这个星球。
“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了。”
加利斯摸摸下巴,“那我就不知道了……那就是我错了。还能怎么办呢?相信暗影制度吧。”
“相信暗影制度吧。”我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说。嗐!快再多说两句呀!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三角洲’,”加利斯提议,“至少你在这里一天,就要和其他孩子们一样工作。说不定,你能找到自我……”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毫无自信。
“基地里人多吗?”我在走向机库的路上好奇地问。四处空无一人的场景实在怪异。
“这会儿除了我俩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但基地总共有三百二十六个人。”
哟呵。我已经开始想象,每一场战斗都是那几十个狂热分子打来打去……
加利斯顿了顿,补充道:
“不包括你在内。我暂时没把你算进去,没问题吧?”
那敢情更好……不管算不算,我在这里都是个外人。
机库的大门在我们面前缓缓打开,加利斯突然停下脚步,“你是不是还不习惯意念操纵?”
“是的。”
“好吧。通行密码是‘警报’。”
“记住了。”我一边贪婪地盯着灯火通明的机库,一边答道。机库不大,里面的机器都是一个尺寸,比地球上的战斗机要略小一点。“三角洲”这个名字显然是来自三角形的外观。我可以轻易分辨出它们小而轻薄的机翼,和罩在驾驶舱上的镜面舱盖。“三角洲”平坦的机腹是直接贴地的,我没看见任何轮胎和支架。
“我看你应该没见过这种机器。”加利斯随口说。
“的确。”
“这架就归你了。”大尉走向离我们最近的一台飞行器,拍了拍它光滑的外壳,“这里所有机器都是新的。打开机舱的口令是……是‘客人’。”
我努力忍住没有笑出声。
加利斯在等着我发令,我小声说:
“客人……”
镜子样的舱盖消失了,变成了一条闪闪发光、柔软灵活的金属丝带。
丝带垂向地面,像条野兽的舌头。
“进去吧。”加利斯略带嘲讽地催促我。
我犹豫着踩上“三角洲”闪闪发亮的外壳,准备自己往上爬。但其实没必要——那条金属丝带在我脚下微微一颤,实打实把我“塞进”了驾驶舱。失去平衡的我栽进了宽敞的座椅,椅子在身下微微活动起来,包裹住我的身体。刚才的“小梯子”已经又变回了舱盖。从里面往外看,它是完全透明的。
“怎么样?”加利斯站在下面问我。
“很好玩儿。”我含糊不清地说。有意思,他能听见我说话吗?
驾驶舱很小,但跟几何学家的探测飞船比起来还是要宽敞些。里面也有操纵台……上面还有两个装满银色水银状**的小圆坑!
“你能弄明白怎么操作吗?”加利斯有些好奇,“还是从没见过这套系统?”
他是不是仍然对我抱有怀疑?
我果断地把双手伸进终端。
刺痛和短暂的头晕之后,我切实感觉到,“三角洲”与我的大脑融为了一体。
飞行员?
是的。
它的智力到达了什么水平?是几何学家那种被阉割过的电脑,还是有完全自我意识的机器?或者只是个简陋的操作系统?
我们将成为一体。
我们将成为一体。我同意了。
我一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声音、形象和各种感觉都如同雪花般崩落。不,“三角洲”不是一个智慧体,它只是我身体的附属品。但这个附属品着实……
我能透过机库的墙壁,感觉到机器正沿着小城的街道飞驰,听得见加利斯的呼吸声和树梢的沙沙声。世界变得无比辽阔,又近在眼前,且在我掌控之中。即使在几何学家的飞船里,我都没有体会过这样强大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仿佛又有些东西被屏蔽了,遥不可及。比如,它无法飞往其他星球。“三角洲”似乎还没有完全激活。
“无法完全控制机器。”我说。声音不是从我嘴里传出去的,而是整个机器的金属机身在发声。整个机库好像都回**着我的吼叫声,加利斯皱起了眉头。
“量力而行,彼得。没错,机器的一部分功能被屏蔽了。我对你的能力还是没把握。但剩下的足够你用来战斗巡航了。”
我没有留意他的话,一心只想试遍所有功能。移动……起飞……用摧枯拉朽的力量刺穿天空、粉碎岩石、点燃火海……
“够了。这次只是让你试试。足够了。下来吧。”
我想要提出异议,不是用话语,而是用行动。我想直接穿过薄薄的天花板,欣赏一下我指掌之间的毁灭性力量……
我在最后一刻冷静了下来。加利斯大概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只是静静等着。伴随着心中的失落和身体切实的疼痛,我挣扎着从“三角洲”赋予我的巨大力量中爬了出来。那个充满无声咆哮的世界又变回了小小的驾驶舱。我浑身发抖,像蚕茧一样紧紧包住我的座椅慢慢松开了。
“下来!”加利斯重复了一遍。
驾驶舱满不情愿地打开了。我站起来,对上加利斯的双眼。他被我的表现蒙骗了,此刻的眼神充满希望。很好。我顺着薄薄的踏板滑了下来。
“真是台好机器,大尉。谢谢。”
加利斯没有接茬。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我还以为你肯定驾驭不了它。”大尉非常平静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
“它被闲置很久了,已经在机库里关了半年,没有飞出去过,也没有配备飞行员。‘三角洲’是为战斗而生的,它会对你的思想施加影响。”
“那为什么还要把它给我?”我轻声问。
“如果你刚才开着它飞出去了,我……就会把它拦截下来,”加利斯望着我的眼睛,“我们不需要无法控制自己武器的飞行员。”
“你倒是挺好心。”
不知不觉中,我也开始用雪一样的语气讥讽大尉。
“总得有好心人。”加利斯也用同样的语气回应我,“好了,我很满意你的表现。现在记住,这是你的机器。你是我的飞行员。我是你的沙皇、你的上帝。一旦警报拉响,你要在两分钟内就位,坐进驾驶舱待命,收到任务后就开始执行。我不建议你扩大机器的指令权限,更不建议你执行那些权限。如果你闯了祸,我可以原谅你,也可以不原谅你。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行为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转身走出了机库。
真是完美的守则。
真是个美好的世界。
最可怕的是,我在听他说话的时候,差点儿产生了一点激动之情!
电视上是怎么说暗影制度的?完全的自由和幸福?个人发展和自我完善的无限可能?
爷爷,我现在多么需要你……
我思念的不是你后来的样子——一个被囚禁在外星人身体里的、阴阳怪气的犬儒主义者,而是从前的你、我幼时的你。即使你抚养我的时候就别有目的,但你总是在我身边,随时给我爱抚和安慰……以及答案,任何问题的答案。
你为什么要扭扭捏捏呢,爷爷?你一定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导师。也许我正是因此而厌恶几何学家,我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看到了你的影子。爱是多么残忍的毒品,尤其是一位真正导师的爱。不管怎么说,毒品尽管有害,但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戒不掉了。即使暂时拒绝了甜美的毒品,甚至诅咒它,你仍会想起那感觉,在难以遏制的欲望中痛苦地抽搐,渴望再尝尝大麻带来的轻松愉悦、摇头丸带来的无所不能和酒精带来的真挚热忱……爷爷,你的教育带来的温柔爱抚也像毒品……
爷爷已经知道答案,这一点阻碍了我对暗影族的理解。我知道爷爷早就不喜欢暗影族,所以无法用毫无偏见的双眼看清真相。
但我仍那么渴望!我渴望到膝盖颤抖、喉头哽咽,希望能再次听到那些童年时爷爷灌输给我的东西。我怀念简单明朗的世界和无边无际的自由,即使那自由只是取景框中的风景。我无法独立。我唯一真正伤害了的人——导师别尔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导师。”是的,也许吧。我要么永远是一只兽,要么永远是驯兽师。都是一回事。
现在我成了“三角洲”的飞行员——一场永恒的战争中的小小螺丝钉,但依然是剧中人。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想去博得严厉又善良的加利斯大尉的信任,想要体会那种臣服于力量之下的感觉,即使他的命令暂时干扰了这一切……难道整个世界都是由这两种人构成的——导师和抚育对象?能给出英明告诫的人和乐于听从的人?而我的一生只是不断地在两个极端中间循环,从一个角色到另一个角色,从一种奴隶到另一种奴隶?从孩子变成父母,从领导变成下属……哈,你好,艾瑞克·伯恩[1],你在某些方面比弗洛伊德高明。与甜蜜的权欲和愉悦的臣服欲相比,性欲不值一提——或者会变成二者之间的又一片战场。
我甚至摇起了头,试图摆脱纷杂的思绪。我看了一眼“三角洲”,只要现在说一声“客人”,坐进驾驶舱……就能感受那赋予我的力量……
见鬼去吧!
可惜,这里没有摄影师能把我气冲冲走出机库的样子拍下来。这张照片可以取名叫“逃离**”……我活像一个刚扔下香烟,就开始琢磨最近的烟店开门到几点的烟鬼……
太阳照得我眯起了眼睛。我停下脚步,在一排排建筑中间寻找“自己”的宿舍。忽然,我打了个寒战,感觉到了栅栏旁门的存在。
为什么不走呢,说实在的……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毫无助益。我应该离开这里,去寻找暗影世界的中心。
但如果热带雨林中的那扇门都不管用,那这些能起作用吗?
我跑了起来。
他们到底是特意把基地建在门边的,还是后来才把门安在这儿——我不得而知。这些门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可以将它们比作一道来自身后的视线,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就好像有人挥手把一块块黑斑扔在栅栏上、石板地上或者屋角。那是一种异质的、隐秘的、潜藏的力量。
请在我面前打开吧,就让加利斯把那架“三角洲”分配给别人吧,就让雪自己去读那本他带给我的书,自个儿去吃餐馆里的美味佳肴吧,就让绿皮肤的疯姑娘困在“死”房间里吧……
我踏进了门。
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被放大了,空气似乎变得黏稠起来。
结束了。
我跑过去,紧紧抓住栅栏。
它毫不犹豫地在我面前打开了。现在我站在门的正中间,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不知道该建议你怎么做……”
加利斯站在门边。他对门的感知同样敏锐,并且明显在抗拒走进这扇门。
“消停一会儿吧,跟我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也许我是错的……说不定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他可能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话。我在“三角洲”里糟糕的尝试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想离开!”我朝他咆哮。
加利斯摇摇头。
“不,你不想。如果你真的想……你早就离开了。”
[1].艾瑞克·伯恩(1910-1970),美国精神病学家,创立了交易分析理论来解释人类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