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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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一切都很庞大。无比庞大。仿佛一个巨人的世界。其中一个巨人俯身向我伸出了双手。

“你要跟我来吗?”

一切好像都在我脑中进行,但这些异常古怪的思绪让人费解,它们仿佛不是由文字,而是由一片片明快而简单的情绪组成。显然,我想要跟他去。意愿很强烈。强烈到让我想号啕大哭。我只是不敢说出口,或者羞于说出口。直接行动似乎更为简单——只要一边抓住那只向我伸来的手,一边抓住旁边那个穿袍子的女人的腿。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眼中泪光闪闪,却在微笑,仿佛是为我感到高兴。她是那么美好,我非常爱她。只不过我更想跟着那个朝我伸出手的人。我决定跟着他,哪儿也不去。如果巨人们想要什么东西,他们可以哇哇大哭,也可以藏起来,反正他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地板似乎也是纸做的。但很凉……很坚固……

你那时多么年轻啊,爷爷。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跟现在完全不同。你怎么苍老了这么多?难道是因为那个在你六十岁时从天而降的小男孩?

“1661年4月,两位耶稣会传教士,奥地利人约翰·葛留波和比利时人艾伯特·杜尔维,带着一项秘密任务经陆路从北京前往罗马……”

电话铃响了。我仍捧着书,一只手拿起话筒,按下按钮。

“喂?”

“别佳?”

我心口一紧。

“罗姆卡?”

“是我。你……在干什么呢?”

我盘起腿,缩进椅子里,把书放到一边。

“没干什么,看书呢。”

“书有意思吗?”罗姆卡沉默片刻后问道。

“不错,讲的是一场旅行。”

不,这不可能,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犯错的不是他,而是我。我应该主动向罗姆卡示好,给他打电话,在话筒里抽抽搭搭,试图忘记自己打破了好朋友的鼻子……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你想跟我一块儿读这本书吗?”我朝着话筒喊道,“到我这儿来吧!或者我们一起在电话里读!”

“算了,我来不了,”罗姆卡听起来高兴了一点,“你知道吗……我和达尼拉这会儿正准备……”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准备溜进那个地下室看看!你来吗?达尼拉说了,我们得三个人一块儿去……”

说得好像他没别人可找了一样!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想找个借口跟他和好!

“行啊!只不过得明天!”

“为什么?”

“唉,我和爷爷吵了一架,在西藏问题上,他比我专业……我还得多读几本书,晚上再跟他一分高下……”

一提起这个,我的心情就又低落下去。想想看……如果我输给了爷爷,他会怎么嘲笑我啊……

“你真是个胆小鬼。”罗姆卡突然说。

我突然不过脑子地把心里堵着的话说了出来:

“轮不着你来说……好哭包……”

“你又算什么东西?!孬种!”罗姆卡咆哮起来,“我们叫尤里卡一起去!至于你,最好别让我碰到!……”

我把话筒摔在书桌上,然后把那本该死的书抓起来,砸到墙上。

完蛋了。我没有朋友了。再也不会有朋友了。

但我也犯不着撒泼打滚。我为什么要在另一颗星球上,在别人的房间里躺在地板上撒泼……

事已至此,罗姆卡,你曾是我唯一的朋友。爷爷可能都不知道这一点。我原本也不想和你吵架的。只是……事情偏偏走到了这一步。

我感到有些羞愧……虽然早就料到会这样。我很清楚不可能第一次就成功。所有书里都是这么写的,男性一开始总是很难掌控好进程,这一点应该铭记在心。但我偏偏想打肿脸充胖子……

“你就这么想要我?”娜塔问我。她的手掌抚过我的后背。她看上去有点儿失望,只是有点儿。

“是的,”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娜塔什卡,原谅我……”

“噢,别介意,我还挺高兴有小伙子这么想要我的。我们打个赌,我现在就可以把你……”

她笑了起来,突然压在我身上,我的窘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欲望又回来了,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现在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它肯定会改变的,世界已经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我脸上的表情可能出卖了一切……丽达会理解我的……我现在不该想起她,这是背叛……

起来。不,我必须站起来,走动走动,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盯着过去模糊的影子……

娜塔什卡,对不起,我的确把你给忘了。对你来说,这当然无关紧要。你也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你生性多情。但我当时的确有点儿爱上你了,那是我的初恋。请你原谅,男人不会和自己的初恋结婚,最多只是感激她们。但这种感情弥足珍贵……

“下面该怎么做,学员同志?”

“向前方射击示警。”

“不明飞机没有做出反应,继续向我方边境前进。”

“继续要求对方跟随我飞行……并再次向前方射击示警。”

“万一不慎击中对方呢?”

少校哈哈大笑起来。他喜欢把我逼进死胡同。倒不是因为他讨厌我,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尤其喜欢捉弄成绩最好的学员。

“我不会击中它的。”

我们驾驶着老旧的双座教练机翱翔在万米高空。本来应该由我驾驶的,但少校抢走了操纵杆。他的飞行机会不多了,而我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不过,‘67’式上没有炮。你不打算试试用自动巡航导弹示警?”

我没有说话。

“很好,你很守规矩,一切都按照操作指南来。现在对方飞机继续开向我国边境线。”

“征求地面意见。”

“他们回复说‘见机行事’。他们总是这么说,学员。记住,你就是个替罪羊,决定都得你来做。当然,偶尔还会有个坐在显示屏后面吓得满头大汗的军官瞎指挥……”

“接近对方飞机,确认型号。”

“那可能是一架‘波音’客机,也可能是雷达侦察机,或者垂直起落飞机——三种可能性概率一致。”

“我会确认机型。”

“不,学员。这是在夜里,你开着一架破旧的老式飞机……什么也看不出来。现在你要怎么办?只有十秒钟了!对方飞机还在中立区!立即采取行动!”

为什么他要拿老掉牙的韩国“波音”飞机空难[1]故事来为难我?为什么?我的父母就是在空难中身亡的……谁也不知道,那架飞机只是单纯因为机械老化而坠落,还是被某个心急的防空兵打下来的……飞行员当时可能驾驶着破旧的战斗机在空中迷惘徘徊,被犹豫不决的地面指挥部弄得一头雾水,想起了美国在中国军阀混战时期设立的“隔离带”,想起那些勇敢站起来的中国人……

“没时间了!”

“开火。”

我真的按下了发射钮。我条件反射般断开了安全装置,摆动了一下机身,让机头对准打击目标,然后将红色的发射钮一按到底……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按钮亮了起来,但没有出现导弹发射时产生的那股推动力。没人会在训练用的教练机上挂导弹。

少校迟疑了一下才说话,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有一丝惊讶:

“目标已摧毁,学员。前方飞机正在下坠,你该怎么行动?”

“尾随目标,直至其坠地。”

“你不怕最后看清它到底是什么机型吗?”

“害怕。”

少校叹了口气,“原谅我这个傻瓜吧,别佳。现在前往坠机地点。”

我犹豫着掉转机头,双手仿佛不听使唤了,但少校没有纠正我。我们身边只有蓝蓝的天空。

“我一般会说,那是一架客机,”少校轻声说,“我们……我们规定就是要这么说。这种时候应该冷处理。国家不需要你制造事故……”

我没有说话。

“但我要跟你说实话,”少校嗓音发涩,但依然坚定,“那是一架美国轰炸机。”

我要爬起来。我已经爬起来了。

击落一架带着致命武器返航的轰炸机,有什么意义呢?

朝前走。

去承受。

你明白了吗,彼得?

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我看了看逼仄的浴室,这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只有库阿里库阿的声音在脑中回响。虽然它的声音很低,但听得一清二楚。我现在身处暗影族的星球。地球和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都在千里之外。

“好像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解析。当你进入传送门的时候,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只不过你没有察觉。我故意放慢了动作,好让你体会到过程。

我感觉头晕脑涨,天旋地转,胸口发闷,疲惫不堪,回忆汹涌而来。脑中全是回忆的影子……

现在我更了解你了。我解析了你,而且可以给你解释清楚。想象一下,现在你手中拿着一只纸飞机。挥动手臂,让纸飞机飞出去……那就是几何学家的传送舱原理。如果你先打开这张被折起来的纸,读完上面写的字,再叠回去,那就是暗影族的门所做的事。

“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有人读取了我所有的记忆?”

不是。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任何一种比你高级的智慧生物,哪怕只高一级,也可以对你进行解析。

也就是说?

对。他们也解析了我。

多有意思。库阿里库阿已经习惯了俯瞰整个世界,它不要求回报,也不付出代价……交出几个可以独立存活的细胞——那不算代价。

只要比你高一级,彼得!你要明白,宇宙中存在各种粗暴的力量——达恩罗、希克西、托勒普;也存在着极度有序的种族,比如“计数器”。但它们都过于依赖个体。它们不会走上集体智慧融合的道路。所有种族中都存在千万个个体,每个个体都有巨大的思维潜力。个体的知识储备也许微不足道,但能很快获取新知识。而我是被一个集成式智慧体解析了。它跟我类似,但在量级上远超于我。它把我的内在整个抽了出来,完全掌握透彻后才把我放走。当时已经来不及采取什么措施了。如果我早些知道的话……

“你会杀死自己,杀死住在我身体里的这一小部分自己,同时可能连我一起杀死。”

我笑了。不,我是真的感到高兴。

“你太习惯躲在别人的身体里了,不是吗,库阿里库阿?你习惯了窥视这个世界,积攒新的知识,对吗?你无所事事地享受着平静……也会在平静中消亡,我的朋友。但现在我们势均力敌了……我们都是一样的无名小卒。”

你难道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怕?我已经习惯了弱者的角色。”

我拧了拧水龙头,强劲的水流冲到身上。我满足地冲洗着身体。

你打算干什么?

洗澡。

然后呢?

去找这个剧场的主人。

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剧场。库阿里库阿说完后,就突然默默缩回了我体内深处,仿佛不愿再被看见。

我们走着瞧……我往手心里挤了些洗发水,用力搓揉头发。不是剧院?我可不这么认为。如果那条超级通道能够在短短一瞬中读懂我的整个人生,弄明白我是谁、来自何处,那么现在发生的一切只可能是一场实验。或许爷爷也是这么猜想的。

显然,几何学家在这样的力量面前选择了逃离。他们也感觉到了这股力量之强大,并决定不冒险进行接触。毕竟众所周知,对付强大的力量,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我只关心一个问题:我能否从这里获得帮助?

这是一种超越库阿里库阿的智慧体。它不可能是人类,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那么它可能是……一只水晶容器里的巨型大脑?一台沉在液态氦湖底的电脑?一套等离子神经系统……就像某种人造托勒普?我们会弄明白的。只要我不被扔出这个世界,不被它们消灭——也就是说,只要它们还需要我就行。唉……哪怕是把我当个玩具。那样它们还愿意出于好奇,造一个装满小人儿的胡桃星球陪我玩儿。

你错了。他们跟你并无不同。他们是真正的人类。

也许我应该更认真地考虑库阿里库阿的话。它虽然处于惊恐之中,但还是出于本能,客观地评估着整个局面。

但我无法原谅它……不,我无法原谅的,并不是它可能因为不愿在未知力量面前暴露自己就杀死我。相反,我能够理解这一点。我也愿意承认它的决定是理智的,即使不太道德。

但这个解析又是另一码事。

库阿里库阿对我的一切过往都无动于衷,无论是我童年时代的恐惧和争吵、复杂的成长经历,还是种种战胜自己的努力。哪怕我是从蜥蜴蛋里孵出来,或者是从达恩罗的身体里分裂出来的,它都无所谓。这个外星生物无惧于吐露自己的真心。反正它也没有心。

回忆过去的自己是非常不愉快的。这样的解析很不愉快。

难道我心底深处还在害怕孤独无助和无家可归的感觉,害怕被人发现自己随时可以越过底线去杀人?难道我真是这样一个人?

我不希望如此。

我也不好受。别忘了。我也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

我仰起头,咽下一口热水。

“好了,我们和好吧。推进和平,就像几何学家说的那样。只不过你要答应我……”

库阿里库阿承诺,只要你需要帮助,我就会伸出援手。

我不知道共生体为什么忽然开始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也许是为了表示庄重?我在脑子里仔细想了一阵子,但没得出什么结论。

“彼得·赫鲁莫夫也承诺,我会尽量全面地了解这个世界。让你不再害怕……”

我翻腾着别人的衣柜,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库阿里库阿的那次解析打破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禁忌。柜子里的衣服很多,其中一些太大,还有一些已经穿旧了。但我还是从一些没开口的袋子里找到了内衣,以及看上去崭新的长裤和套头衫。配色有些暗沉,都是暗绿色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军队嘛……

现在我可以好好了解一下暗影族的生活习惯了。

我花了五分钟摆弄那个电视屏幕。唉,怎么也没能打开。也许这里的人们真的是用大脑控制一切的。希克西或许能弄明白这东西怎么用,它们也有差不多的技术,而我只能遗憾地放弃了。可惜。看看愚蠢的电盒子里播放的东西,虽然不是了解外星人生活的最可靠途径,却是最便捷的方式。

房间里一本书也没有。没有几何学家的那种电子书,也没有普通纸质书。也许暗影族根本不知道书为何物,也可能只是已故莱德的个人生活比较乏味。

也就是说,只剩下他们的日常生活可以研究了。

在一张用途不明的小桌子抽屉里,我找到了一包照片。可以从中确认的是,这里的女人跟地球上别无二致。数完了莱德的六个女朋友后,我放下了照片。这样的性教育课我们在中学就上过了。

桌上还有个带插头的小机器,里面有个透明的塑料片。它可能是任何东西,比如播放器、便携咖啡壶,或者是一种未知的强大武器。我只知道,我可能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星球上的科技。

不,这简直是在折磨我!几何学家的房间里好歹还有些退化学教科书,即使里面只讲述了部分真相,只给出了一个社会切面,但也能让我弄清楚很多事情……

“把那玩意儿放下吧。”

我手里还攥着那个用途不明的小机器。转过头,雪就站在门口。他也收拾干净了,穿着黑长裤和黑衬衫,身上散发出某种刺鼻的花香古龙水味道。

“那个幻梦仪是莱德用过的。你看他的梦境干吗?买个新的吧。”

“啊哈。”我听话地放下了那个小玩意儿。

“看来你找到了合适的衣服,”雪赞许地点点头,“很好。你饿了吗?”

“实话说,没有。”

“太可惜了。”雪显然对食物格外上心,“我正打算进趟城……”

“那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我赶紧同意了。城市是个好地方。城市就意味着信息。

“那就拿着这个。”雪递给我一张白色卡片,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他解释说:“这是钱。我们的钱就长这样。等那些雷厉风行的官老爷决定好拿你怎么办,你早就饿死了。这钱就当作是我借给你的吧……”

也就是说,我完全可以大惊小怪。怎么着都行。暗影族的每个世界之间都差异巨大,我提出任何问题他们都能接受。

“雪,我想要多了解一点儿你们的星球。”

“那就去了解吧。”

我们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怎么,显示屏被屏蔽了吗?”雪惊讶地问道。他回过头看向墙上的电视。

屏幕已经打开了,只不过画面太亮,和墙融为一体,像是消失了一样,上面出现了一扇缓缓打开的窗子。我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厅。流光溢彩的灯光下,一个不算年轻的男人在来回蹦跶,他上半身**,下半身穿着黑色紧身裤。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个歌手,但电视里只有纯音乐,曲调有点儿古怪,不过挺悦耳的。这是暗影族的芭蕾表演吗?

画面变换了。仍然是个舞台,只不过要比刚才的小一些。这次真的是个歌手。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穿着拘谨的套装,唱得挺卖力,但有些笨拙。

又换了一个画面。这次是一栋黑白建筑,还有一个快活的年轻小伙子。

“为各类庆典活动提供服务!”

小伙子穿得格外阔气,但毫无品位,脖子上围着一圈白色的装饰领,整身衣服镶满蕾丝,活脱脱一个儿童剧《金钥匙》里的宫廷小丑。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始朗诵:

“定制诗歌散文!

祝贺同事好友。

绝不让您失望!

累了坐下歇歇,

拨通我们电话。

一天就能搞定!

包您满意至极,

乐得鞋都跑掉。

铁定还来找我……

体裁风格长短,

任君随意挑选,

我的灵感韵脚,

永远取之不竭!”

随着他的表演结束,屏幕上飘洒起鲜艳的花朵,就像花蝴蝶一样漫天飞舞。

“噢,”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感叹,“噢。”

雪呵呵笑了起来。他也被这首打油诗逗乐了,获得了稍纵即逝的简单快乐,就像挠到了身上的蚊子包一样。

还有一个频道。我看得一头雾水。一大群人在一个体育场上来回奔跑,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儿。偶尔有人跌倒,就待在原地被人扣住双手。之后他们又会跳起来,继续四处乱跑。这场比赛完全在静默中进行,没有背景音乐,只能听见轻微的沙沙声,随后一个沉静的解说声响起:

“德扎兰市代表队配合不错。姑娘们有些落后了,但你们一定还记得,昨天她们进行了一场独奏表演……”

雪清了清喉咙,“全是自娱自乐。但看来屏幕没坏。你想看什么?经济报告,政治评论,历史剧?”

“都想看看。”我犹豫了一下,“雪,我只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控制屏幕的?”

“啊……”

他点点头。

“对不起。我太蠢了。因为我们在彩虹桥的时候也是用的非声控系统……声控对你来说是不是方便一些?或者手动操作?”

“声控吧。”

“说句话试试。”

“这就可以了?”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屏幕。屏幕上的人们还在运动场上来回奔跑。现在我已经能分辨出三支队伍了——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一道人墙,试图在阻拦对手的同时占领得分点……

“政治评论。”我对电视下令。

屏幕收到了我的指令。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大厅,人们围着大厅中间的一张桌子坐着,他们中间……

“我就知道正在播这个!”雪忽然说,“放大绿人的画面!”

“放大绿人的画面。”我跟着雪说。画面开始移动,仿佛有一个操作员在急匆匆地执行我的指令。

绿人的脸确实是绿的,微微透出菜色,但并不难看,只是让人想起被淹死的水鬼——鼻子像被压扁了一样,嘴巴很小,眼睛反而很大;头发又细又短,像是小兽的毛发。绿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坐在椅子里,而是坐在一张高脚方凳上。在庄严肃穆的背景下,他看起来略显滑稽。

绿人发出了一连串尖细的叫声。

“真恶心,他们连谈判时都不愿意说人话。”雪愤愤不平。

翻译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非全权代表对你方一系列破坏休战协议的行为感到非常失望和愤怒。和平护卫队的行为完全摧毁了我们两个种族间信任的根基……”

“种族?”我问道。

“没错,他们不认为自己是人类。”雪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快听!他们这是在说我呢!”

雪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无辜民众的死伤……”

“你真该看看这个和平护卫队!”雪忽然变得凶狠起来,“整整十辆油轮,紧挨着边界线往海上撒种子!海面都长满水草了,他们还觉得不够……快把电视关了吧,我不想看见这丑八怪!”

我满不情愿地给电视机下了指令。屏幕熄灭了。

“他们就该当场把那个丑八怪抓起来……走,彼得!给你看点儿好东西!”

我跟着雪走出军营,穿过依旧寂静无人的操场。雪一路骂骂咧咧,恐怕整个基地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不是,你来评评理,这些人多不要脸……”

我开始感到不自在。如果是从一个外人的角度,评判为我这个陌生来客专门搭设的剧场,倒不是难事,但作为这出戏里的一个人物……

“跟我来……”

我们来到一幢独栋建筑前,走下一段台阶。地下室里有几扇小门,我们在每扇门前都稍作停顿,我明白了,是雪用意念在开门。

“现在,你可以开始看好戏了。”雪的口气格外阴郁。

最后一扇门后有一个房间,中间被一道闪着光的力场屏障隔成两半。房间非常舒适,我虽然猜到了目的地是哪里,却没想到会看到如此奢华的牢房。窗户当然是假的,用屏幕伪装的,但几乎以假乱真。家具、地毯一应俱全,还有一扇门,那里面大概是卫生间。桌上放着一个盛放食物的托盘。

房间中间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姑娘。她一丝不挂,皮肤微微泛绿,瘦得皮包骨头。姑娘的神态中透露出一股紧张,就像一个有洁癖的人不小心跌进了粪坑里。

“很高兴介绍你认识这位绿人飞行员,彼得。这个勇敢的姑娘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们她的名字……所以你想怎么称呼她都行……”

雪走到屏障前,朝姑娘挥了挥手。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悄悄问。

“我们?什么也没做。”

“那她为什么这样站着?”

“你自己问她。”

我也走到她身边。姑娘盯着我。力场屏障扭曲了光线,但似乎不影响声音的传播。

“你叫什么名字?”我柔声问她。

她紧闭的双唇微微动弹了一下。

“不重要。”

“噢,原来她会说话!”雪乐了,“终于肯想起先人的语言了。”

“你们不是我们的先人。”

“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站着?”我问她。

“死的。周围一切都是死物。”姑娘像是念诵了千百遍一样,用一潭死水般的语调说,“我什么都不想碰。”

“她真的感觉很不舒服……”我话说了一半,就看到雪狠毒的目光——

“被烧死的感觉恐怕比这要难受得多!”

“放我出去。”姑娘不是在请求,而是在陈述。

“没问题,”雪点点头,“交换人质的提案我们已经发出去了。过去一年,我们有两百多个人在你们的地盘上失踪。你们的人可以随便拿其中一个来换你回去。”

“我们不收留俘虏。”

“是吗?那你们都是怎么做的?”雪悄无声息地笑了。

“死的。周围一切都是死物。”姑娘闭上了眼睛,仿佛石化了。

“走吧,她什么也不会说了。”雪领着我朝前走去。

回到地面上后,我问他:

“她会怎么样?会有人来交换她吗?”

“不,他们会消灭俘虏。任何一个不适应环境的人类都会对他们构建的生态系统产生危害。”

“那她……”

“当然,会死。饥渴交迫地死掉。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食物对她来说并不是毒药。可能不合她胃口,但也没什么害处。穿我们的衣服没让她得皮肤病。坐在我们的椅子上,也没让她的绿皮肤起水泡。”

雪的话语中没有任何个人情感,甚至没有丝毫怜悯。在他们身上寻找慈悲是不现实的。

我必须提醒自己,这场战争与我无关。但我随后又提醒自己: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战争,而是对我的一场测试,尽管这样的提醒没什么用。

“我们去取车吧,”雪说,“进城去,那里有家不错的小餐馆……你也看到了,海洋已经不存在了,只有长满荒草的沼泽地。但是餐厅都有自己的小池塘,可以养些鱼蟹,还有十来种食用水草……”

我听话地跟在他后面。那个绿皮肤姑娘站在充满死气的房间里,就像一根细弦……这幅画面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哪怕把她换成个男人,我的感觉也不会这么糟糕……

基地的围栏边,几辆“车”随意地悬停在半空——都是金属材质的,跟我们刚才乘坐的小船截然不同,有开放式驾驶舱和舒适的座椅,但的确没有轮子,取而代之的是两侧带格栅的管子。那可能是重力推进器,或者是某种气垫或者动力垫。

“我还以为我们会坐船去呢。”我说。

“为什么?那是绿人的交通工具。加利斯开着它去接我们,是为了尽量躲避雷达……那里毕竟还是边界地带,一旦被发现,就会有所谓的和平交通工具飞过来,朝你脑袋上倒十吨凝固汽油……”

他跳进了机舱。

“雪,我可能不去了。”

“你说什么?”

“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看看电视。我不想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一样招摇过市。”

雪想了想,对我说:

“你坐下看看。”

我跨过低低的侧面板,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就是车,没什么奇特之处,也有操纵按钮,也就是说,它并非只能用意念控制。很好。

“对不起,”雪放松了下来,“对不起,彼得。”

“为什么这么说?”

他苦涩地一笑,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小男孩般的神色。

“你刚才的举动有些古怪。你用那种眼神看着绿人……还不愿意坐车。绿人非常害怕我们的技术……怕得出奇。再加上你还不愿意吃饭……”

“你莫非把我当间谍了?”我着实吃了一惊。他迟来的警惕比之前的轻信还要荒谬。

“唔,就是有点怀疑……”

我大笑起来,跳下了车。

“说实话,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要给你带点什么吗?”雪后悔莫及,想要挽回。

“我要吃的。这是肯定的。还有……”

他们有书吗?真是个愚蠢的问题。既然他们有这个词汇,就一定意有所指。

“有什么关于你们星球历史的书吗?”

雪点点头,“你喜欢这个?你们的世界可真有趣。”

“那可不,特别有趣。”我对此没有异议。

“好吧,我去帮你找。我再次向你道歉,彼得。暗影让我一时糊涂……”

飞行器安静地升上半空,接着猛地一拐弯,飞出了快速向两侧分开的栅栏。而我仍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直到刚才,我还一直确信,暗影族只是几何学家发明的一个术语。尽管有一大把词汇可以用来形容敌人:黑暗、邪恶、阴影……但雪刚才用的正是“暗影”这个词。

也就是说,几何学家曾经试图研究他们的生活,还暗中派来了退化使者,但他们中的一些人一去不返。而剩下的退化使者所传递的信息,足以吓跑勇敢无畏的“友谊”捍卫者。

一个把和平传道士吓得狼狈而逃的文明该是什么样子?会是一个充满绿色主义者和技术统治论者的战争世界吗?绝不可能!这样的两个文明会很快一头扎进低级的战争中。

我转过身,慢慢踱回军营。

[1].指大韩航空007号航班空难事件。1983年9月1日,大韩航空007号航班从美国阿拉斯加起飞前往汉城,偏离航线进入苏联库页岛领空,因天色昏暗被苏方误判为美国RC-135侦察机。联络和示警无果后,苏军飞机将大韩航空客机击落,机上240名乘客和29名机组人员全部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