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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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元的確是覺得絕望了。在寧州劇團晃**了幾十年,最後混得連個正式身份都沒有。沒身份也無所謂,隻要有戲敲就行。可戲也敲不成了,改演歌舞了。敲鼓用了惠芳齡。一個唱小花旦的女子,人家不是坐著敲,而是走著敲,跳著敲,翻著跟頭敲。他自然是敲不了了。好歹有外甥女照應,來省秦混一碗飯吃。誰知省秦現在也搞歌舞、搞流行音樂、走模特兒路、亮大腿去了。他個敲鼓佬,明顯又成了多餘人。

他有時真恨自己外甥女憶秦娥沒出息。堂堂一個走遍大半個中國都吃香喝辣的角兒,扛著一兩百號人的鍋灶飯碗,混到最後,連自己也成了多餘人。好像誰都比她強。她還要去吃別人的下眼食,讓社會上的混混來教唱歌、教走路。真是把先人快虧盡了。他過去從來都沒有產生過絕望的念頭。即使坐監獄,也沒想過要死的事。除非人家要槍斃他,沒辦法了,否則,他都是有強烈生存欲望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苦練著自己的鼓藝。那是一種珍愛,一種習慣,一種稟性。也是一種生命的指望、信念。離了鼓槌,他真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了。

他越來越承認,自己是一個活得窩囊透頂的人。他姐胡秀英經常這樣罵他,說他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快活半輩子了,房沒個房,單位沒個單位,女人沒個正經女人,娃沒個娃的,就活了一對爛鼓槌。他在心裏說,不是一對爛鼓槌,而是敲爛好幾十對鼓槌了。

說起女人,胡彩香也真是把他心傷透了。要不是這個女人,他也許早找了女人。可就是這個女人耽誤著,讓他一輩子再沒找別的女人。那些年,胡彩香的男人張光榮,一年就回來探一次親。而他跟胡彩香天天在一起排戲、演出、下鄉、開會。她認卯他的技術。但見配合,就是呱呱叫的彩頭。加上他倆的房子也住得近,一來二去地,眉眼裏就有了火,有了電。他最喜歡的,就是胡彩香那雙大眼睛。沒人的時候,見了他,還愛故意眨動長長的睫毛,像是要用那眼睫毛把他夾住一樣的**。演出時,他們也會用一切機會眉目傳情。比如她演《補鍋》裏邊的蘭英,明明是跟女婿拉風箱補鍋,卻要一邊拉,一邊朝他看,忘了跟她未來的補鍋匠女婿“放電”。他那板鼓,也就敲得越發的有情致、有“電流”、有力道了。真正讓他感動、並對別的女人再無興趣的,就是胡彩香的有情有義。他犯事了,坐牢了,胡彩香沒有因為這個,而與他劃清界限。相反,隻有胡彩香偷偷去北山監獄探過監,給他送過吃的喝的,送過錢。他出來後,胡彩香沒有因為他身無分文,臭蟲虱子滿身爬而遠離背叛他。依然是她,給了他人生最大的慰藉與溫暖。她一點點親吻著他那被燒糊了的半邊臉說:“你哪怕燒成黑熊瞎子了,我還心疼你!”就連那個孩子,他也堅信是他的。但胡彩香堅持說,那是張光榮的。他還問能不能驗血,胡彩香說:你再別瞎攪和了,我們已成這樣了,得給孩子一個臉麵。他就隻能偷偷給孩子一些關心了。最關鍵的是,在他不在寧州團的時候,胡彩香精心照顧了他的外甥女憶秦娥。不僅給這個可憐的孩子爭取了一個飯碗,並且一步步把她送上了主角的位置。這是一份大恩德,易家人一輩子都是不能忘記的。可就是這個女人,跟他再好,卻偏不離婚。早年她還有鬆動。自有了孩子,尤其是張光榮失去了在保密廠子做事的優越,調回來做自來水公司的管鉗工後,她就再也不提離婚的事了。這個撓攪了他幾十年的女人,也真是把他的心,傷得透透的了。他離開寧州,也是為了逃避兩雙眼睛:一雙是胡彩香的。另一雙就是她男人張光榮的。張光榮的眼睛裏是藏著火,藏著燃燒彈,藏著火焰噴射器的。隨時都有可能噴射出來,把他的另半邊臉,也燒成黑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