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一〇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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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锁连着这两个多月差点没累死。本来赵玉茹的病情就在加重,金锁又闯下那么大的祸事,他就被两边拉扯着,骨头都快跑散架了。

金锁没考上大学,这一直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没想到,紧接着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一直叮咛郑阳娇,千万不敢让金锁胡动车,可郑阳娇偏偏就敢把钥匙交给金锁,让他早晚去练车。还没练几天,就一顿烂酒喝得把人卷到了车轮下。

那个差点被金锁轧死的老头,是个退休工人,还是个老肺气肿病号,老伴不在了,儿子生活也很艰难,平常基本不管老人,但车祸一出,儿子、儿媳,甚至连孙子,都一齐上手,全都围在了医院,摆出一副要讨个大价钱的势头。老头的命是保住了,但一条腿到底还是截了。

出事后,西门锁也去找了那个交警同学王国辉,王国辉对他依然是过去那么客气,但客气归客气,事归事。王国辉说:“这事谁也通融不了,你儿子是一连串犯了三项罪,一是无照驾驶;二是酗酒醉驾;三是肇事致人伤残。可千万不敢让人死了,死了麻烦更大。你说这样大的事,谁敢出面保了?现在网络这么厉害,我们都活得提心吊胆的。你也要理解老同学的难处,我就是硬给你办,最后还会栽进去。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只有把那个老头先抢救过来,然后做他的工作,多承担一点经济责任。将来在量刑时,也许会轻一点。别的真的没办法。还请你原谅老同学。”西门锁见人家说得也很实在,就再没为难人家。后边的事,他也就按王国辉的意思办了,先是想尽一切办法把那老头救过来了。虽然郑阳娇在赔偿问题上跟他闹得不可开交,但在舍财与救儿子的问题上,还是不得不以救儿子为重。出了钱,郑阳娇也没少诅咒那个截了腿的老头不得好死,但毕竟因此给儿子减轻了罪责,最后只判了两年。据说,这种罪是可以判五年以上的。

也就在金锁这件事发生的同时,赵玉茹的生命也到了最后垂危阶段。整整两个月,西门锁就穿梭在西京医院的几个楼层间,头发也没时间理,有时连澡都没法洗。段大姐一见他,就用手扇鼻子说:“你离我远点,浑身臭得快让我发呕了,你知道不。”

也算凑巧,这次金锁肇事后,交警端直把受伤的老人和金锁送到了西京医院急诊室。那天西门锁也刚好在住院部的十七楼看护赵玉茹。在以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两个病人,其实是他一人照顾着。他雇了段大姐,上下楼跑着。段大姐的看法倒是不跟别人一样,段大姐说,把那个老头救活,还不如让死了算了,哪怕一次多赔点钱,也比这样无底洞似的纠缠下去强。可人毕竟已经救活了,老头活着,毕竟能给自己儿子减轻一些罪责,他就尽力抢救着老头,直到截腿保命。

赵玉茹是彻底不行了,在最后十几天里,医生连着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段大姐几乎非常准确地预测到了赵玉茹的死亡时间,说大概还能活十一二天左右,要他该准备什么都得准备了。西门锁首先给映雪打了电话。他怕映雪着急,只说她妈住院了,让她回来一下,再没说多余话。映雪是他到车站接回来的,在进病房前,他给孩子全部交了底。映雪当下就软瘫下去了。他一把抱住孩子,反复劝说:“不敢这样,娃,你这样,你妈一下就完了。要坚强些,再给你妈一点希望……”西门锁直到把映雪劝得平静下来了,才让她进去。映雪见到已经骨瘦如柴的母亲,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赵玉茹其实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情了,最近话也明显少了许多,过去那股坚韧不拔的气力,也在逐渐耗散。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可挽回了,一切都由抗争在转向静静地等待。见到映雪的那一刻,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悲凉情绪,想尽量显得平静一些。但她没能做到,还是绝望地抱住孩子泣不成声了。尽管浑身已经只剩下一丝气力了,但她还是把映雪抱得很紧,好像生怕失去了似的。那一刻,映雪看见母亲的眼珠已经完全眍进去,死神已紧紧攫住了她的咽喉,她觉得,母亲是再也逃不脱被死神掳走的噩运了。

就在她们母女抱头恸哭的时候,段大姐正在外面给西门锁交代着更可怕的预言,她说:“你知道不。赵老师今天晚上就是人生最后一次说话了,明天就渐渐迷糊了,你知道不。要说啥,今晚你们就得抓紧说,你知道不。女子不回来,也许还能拖两天,你知道不,这一回来,一点气力就耗尽了,你知道不。我晚上去伺候那个断腿老汉,你就安心跟她说说话,你知道不。最后一次了,说点暖心的事,让她走好,你知道不。”

段大姐的话,说得西门锁突然浑身有些麻森森的。他在过道站了好久,真想抽一支烟,可实在找不到地方,不得不到楼下,连住抽了几根,才返回病房。他轻轻推开门,听见里面母女俩正在说话,他想退出去,但赵玉茹好像正在说他,他就在门口静静站住了。

“你爸这个人……现在对我……没说的,有些事……真夫妻……也做不到。不管我咋对他……你自己看……妈妈……再照顾不了你了,可惜……我可能照顾不到你……大学毕业了……”

“妈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医生都说你的病情在好转,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人总是……会有这一天的,其实,妈并不怕……就是可惜把你……撂在半路上了。还有你姥爷、姥姥,还有口袋和布丁……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妈,你不要再想那么多,都有我呢。再说,你会好起来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西门锁合上门,又轻轻退了出来。

赵玉茹刚才那几句话,他已听清了,心里感到一种特别的宽慰,他真想跟这个女人说说话,在她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让她感到一个男人的愧疚自责。但他又不想打断她们母女的说话,他想还有时间,现在才晚上九点多钟。如果段大姐的预言是真的,也还有十几个小时,足够他说话的时间了。

大概在十点多钟的时候,映雪突然出来说,她妈不会说话了。他进去一看,赵玉茹真的完全进入昏迷状态了。他急忙叫来医生护士,几个人进行了一番抢救处理。赵玉茹还是彻底不会说话了,好像也不认识人了,连映雪再呼唤,也无动于衷了。西门锁急忙把段大姐叫上来,段大姐一看,说:“比我预计的还早了一个晚上,你知道不。闺女回来了,太兴奋了,你知道不。还要迷糊好几天,就好好陪陪她吧,你知道不。”

西门锁一直后悔着没有在赵玉茹清醒的时候,给她再说几句安慰的话。那几句话,其实他在刚下去抽烟时已经想好了,一是想说对不起她;二是想让她放心,两个老人他会养老送终的,那两个名叫口袋和布丁的残疾孩子,他也会照顾好的,权当是赎罪;三是映雪不用她操心,只要孩子需要的一切,他都会满足的。可惜,这一番话,赵玉茹到底没听见,就永远也听不见了。

现在最大的事,就是怎么告诉赵玉茹父母的问题了。为这件事,西门锁和映雪,还有段大姐商量了很长时间。映雪坚持说,姥姥、姥爷可能承受不了,先不要告诉他们。但段大姐说:“一定要告诉老人,知道不。如果说老人都糊里糊涂不省事,可以哄一哄,你知道不。人都明白着的,你瞒到啥时候,知道不。这是人家的女儿呀,人家身上落下来的肉呀,你知道不。你不让人家知道算咋回事?命,这是命,知道不,是命逃不脱你知道不。老来丧子丧女,他也得接受,你知道不。我见的这号事多了,你知道不。瞒不得,你知道不。”西门锁觉得段大姐说的确实有道理,就做映雪的工作,由映雪回去跟姥爷先商量,再由姥爷定,让不让姥姥知道,因为姥姥的身体特别弱。赵玉茹的父亲其实对女儿的病情不是没有察觉,当映雪红着眼睛把他叫出去说这事的时候,他已猜出了七八分。他强忍着内心的悲凉,但老泪还是溢出了眼角。映雪又忍不住一声“姥爷”就哭晕过去了,西门锁急忙抱着女儿,又安慰着老人。他把他以后想尽的责任全说了一遍,老人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只有自己行将就木的女儿,他只想着这阵儿该怎么告诉老伴事实真相。他说:“还是要让她妈知道,这事瞒不过去,让她们母女再见一面吧,你们安排,我回去就慢慢给她说。”

又过了两天,映雪说,姥爷给姥姥说好了,可以来看了。西门锁就打个出租,去把两个老人接来了。两人虽然已经有了充分的精神准备,但面对已完全失去人形的植物人一般的女儿,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姥姥当下就抽搐得人事不省了。医护人员急忙就实施了抢救。晚上,西门锁和映雪将两个可怜的老人送回去了,那两个孤儿还在家里垒着积木。在从家里退出来的一刹那间,西门锁到底还是忍不住暗自落泪了。

一切都照段大姐的预言来了,在赵玉茹昏迷了七天后的一个晚上,段大姐说:“你知道不,人熬不过今晚了,你知道不。”果然,在半夜三点的时候,赵玉茹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西门锁就跟看着巫师一样看着神秘莫测的段大姐,整个脊梁都透着一股凉气。映雪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死死地抱着妈妈,哭得一层楼的病人都爬起来了。也就在这时,映雪突然喊了一声:“爸,再救救我妈吧!”西门锁的心都快被女儿呼唤出来了,他再一次恳请医生和护士,救救赵玉茹。医生说:“病人的心脏其实停跳已经一个小时了。”段大姐说:“顾活人要紧,知道不。赶快把女子招呼好,女子太可怜了,知道不。”他只好一切听段大姐安排,把哭得死去活来的映雪,抱到了护士值班室,他让段大姐劝着女儿,自己和护士处理起了赵玉茹的遗体。

赵玉茹的衣服是西门锁给穿的,他按西京城的规矩,早早给赵玉茹准备了老衣。本来穿老衣也是有专门从事这种手艺的人,其实在赵玉茹一咽气的时候,段大姐就问过要不要穿老衣的,穿一个一千块,她说她有熟人,只要六百块。西门锁说不要,他倒不是舍不得花这个钱,他是觉得自己应该再为赵玉茹做点什么。他向护士要了些酒精,从赵玉茹的脖子到脚心,认认真真擦洗了一遍。这是他太熟悉的身体,如今已消瘦得只有二三十公斤了,活像一具木乃伊。他已经把这个身体和二十几年前走进自己新婚洞房的那个身体,无法联系到一起了。面对这具丑陋不堪的女尸,他深深感到了一种罪恶。他想,如果赵玉茹没有经历那场婚变,她会得乳腺癌吗?他在深深地问责自己。他是按赵玉茹过去的体形定的老衣,一件件穿起来,却像一个儿童在玩耍时突然穿了自己父母的衣服一样充满了滑稽感。他轻轻抱起赵玉茹,就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慢慢放在了一辆平车上。他一直跟随一个护工,把赵玉茹送到了太平间。看守太平间的竟然是一个跟段大姐年龄差不多的妇女,声音很粗,是被叫醒的。她打开墙壁上一个十分昏暗的壁灯,掀起白布单看了看赵玉茹的脸,嘟哝了声:“咋今晚死了几个都是女的。”西门锁胆怯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发现有一具尸体的长发还飘散在平车外。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那看尸体的女人签了字,就让他和护工出来了。随后,他听见太平间的铁门哐哐啷啷就划拉上了。他回头看了看,心里在说:“别怕,玉茹,里面还有一个活人给你做伴着哩,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