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九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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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秀接完电话,浑身有一种直往下沉坠的感觉。她想,今天金锁醉酒,绝对跟自己有关。爹说,金锁自己也受伤了,现在还在西京医院躺着,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看看,爹说他坐公交都快到医院了。甲秀二话没说,跑到门口,端直挡了辆出租,就往医院赶。到了医院门口,甲秀下车就朝里面跑,直到被司机喊住,她才想起是忘了付钱。

她爹也刚到,两人就去急诊室。急诊室门口,围了一堆人。两个交警把金锁用手铐铐着,正准备带走,金锁的额头包着一块纱布。郑阳娇跪在地上给警察磕头如捣蒜地求着情:“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求你们别把我金锁带走,我娃不是故意的呀,要带把我带走,我娃还小呀……求求你们了!”

一个警察说:“我们也不想带,可他触犯法律了,谁也没办法。那个老人你们必须照看好,要是真的死了,对你娃更不利。”

西门锁连连点头说:“知道,这个我们知道。你放心,我们会照看好的。”

郑阳娇继续拦着警察,不让把金锁带走,两个警察还是强行把金锁带走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郑阳娇就跟疯了一样,忽地站起来,像老鹰扑食一般,一下扑上去,紧紧抱住了金锁,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样子。西门锁见状,急忙上去又一把抱住失控的郑阳娇。就在这个时候,金锁一眼看见了甲秀,他看她的眼神,还是那种痴呆呆的样子。在那一瞬间,甲秀甚至觉得金锁有点像贾宝玉,她对这个始终在纠缠自己的“小男孩儿”,突然有了一分深深的悲悯和爱怜。金锁比自己小四岁,但由于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使他在她眼中,好像始终处在乡下孩子十一二岁的感觉。因此,无论金锁怎么纠缠,她都觉得是小孩子的游戏。但今天,这个游戏竟然玩出了这么大的事来,把她也吓傻了。她都不知该怎么办了。就在金锁傻乎乎看着她的时候,她突然也鼓起勇气,走到了金锁和郑阳娇跟前,一手抱住郑阳娇阿姨,一手抱住了金锁的肩头。她对这么大的事回天无力,但她想给金锁一个精神慰藉,她强烈地想把这个慰藉传递给这个痴情的“小男孩儿”。就在交警最后硬性带走金锁的时候,她又再次深情地看了金锁一眼。她从金锁的目光中,似乎体味到了一种叫满足和安详的东西。至此,她也稍稍有了一点释然的感觉。

金锁都带走好半天了,郑阳娇还卧在警车开走的地方不起来。她都哭得快昏死过去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西门锁,你要赶紧找人把娃往出捞哇,娃可是没经见过这号事呀,听说里面把人往死的打呢,捞晚了我金锁就完了……”

是甲秀和西门锁两个人勉强把郑阳娇弄到一辆出租车上,甲秀爹也跟着,才把郑阳娇拉回去。

回到家里,郑阳娇要西门锁连夜就去找关系捞人。西门锁啥话也没说,只安顿她先躺在了**。甲秀和她娘就坐在床边,一直安慰着郑阳娇。郑阳娇就是哭,说金锁这回要遭大罪了。郑阳娇见西门锁还在房里不动,就又骂开了:“金锁不是你的儿子呀,你还不去捞人,那里面是金锁待的地方吗?听说就是警察不打,叫那些牢头狱霸也能把人打死啊,我的金锁呀……”西门锁就准备出去,郑阳娇又喊:“你不拿钱,你去是死呀。这年月没钱人家能给你办事呀。”西门锁就又站住了。郑阳娇起身准备找钱,却又躺下了,说:“你还是先探探口风吧,可不敢肉包子打狗了,听说现在拿钱不办事的也有的是,这些狗日的呀……”西门锁就又出去了。大概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西门锁才回来。郑阳娇嗓子也哭哑了,甲秀和她娘见人家夫妻有话要说才离开。

这天晚上,甲秀睡在娘的旁边,一夜没合眼。她特别后悔白天走得太匆忙,可能给了金锁太大的刺激,而使金锁醉酒飙车,才闯下大祸的。她现在一想到金锁对自己那份傻乎乎的感情,心里就特别难过。如果说过去是讨厌,那么今天已完全变成歉意和感动了。她觉得这个“小男孩儿”对自己是动了真情了。尽管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但她的眼角还是有泪在溢出。她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内心的这种漾动,虽然睡不着,可她还是装作发出了一点轻微的鼾声。

又过了几天,甲秀就完全毕业了。

毕业典礼学校搞得特别隆重,爹一直说不知大学毕业典礼是个什么样子,甲秀从爹的眼神中,看出了爹的渴望,还真把爹接去看了一回。

毕业典礼是在学校体育馆举行的,大概有一万多人参加。主要是老师、学生,也有自愿来参加的家长。罗天福叫甲秀不要告诉甲成,说自己找个拐角,见见世面就行了。甲秀把爹安排好后,就去找她们班的位置去了。

甲秀今天穿的是学士服,走进体育馆的所有老师和毕业班的学生也都穿了特别的服装,戴了特别的帽子。虽然甲秀给罗天福讲了,但他还是有些分不清哪些是博士,哪些是硕士,哪些是学士,反正穿得很复杂,但在罗天福看来,都特别的庄严,特别的神圣,真是有一种走进殿堂的感觉。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塔云山小学,几根撑持教室的柱子,都是他亲自领人上山去砍的。孩子们就在这种四面透风的墙里,做着走进这个圣殿的梦。许多孩子都穿着爹娘的衣服,宽大得很是有些像这些博士、硕士、学士服。他还清楚地记得,甲秀小时候扎个小辫子,穿着她娘嫁到罗家时穿的那件红花袄子读书的情形。几乎是眨眼间,孩子就真的长大了。他看着上万的孩子,簇拥在这个殿堂,那种井然的文明秩序感,与同样是年轻人居多的文庙村的那个群体之间,是有了多么大的差别呀!这也许就是读书的价值和意义吧。一个孩子的成长,在他罗天福心中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路途,他从大山的那头,把穿着父母宽衣大袖的孩子送到这头,直到穿上又一种代表着学识水平的学士、硕士、博士的宽衣大袖,那是怎样一种艰辛的历程哪!不知咋的,他老想落泪。

昨天晚上,甲秀跟他在大槐树下纳凉,父女俩说了半夜体己话。最后主要还是说工作的事。没想到甲秀那么坚定,说她就回来帮他打千层饼。她说她想把千层饼的生意做大,她有这个信心。他也知道孩子为工作找过很多单位,也考过很多试,但最后都是石沉大海。她这样选择,也有无奈的成分。既然孩子这么决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她娘觉得孩子苦苦巴巴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还是跟她一样,跟锅灶打交道,心里咋都不痛快。罗天福就说,你要相信甲秀,这孩子是只要能往前推一步,就不会退一步的人。他让淑惠不要再给女儿心理增加负担了。

他从甲秀的毕业典礼现场出来,甲秀就让他帮着把学校里的一切东西都搬到文庙村的家里了。

甲秀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并没有参与打千层饼,而是出去跑推销去了。连住跑了十几天,每天又固定增加了二百多个饼的销售量,忙得几个人见天起早贪黑地加班,连招弟都有了怨气,发牢骚说:“还让人活不让人活了。”

甲秀也觉得让大家长期这样打疲劳战不行,但生意刚红火起来,塌下去也不行,她就跟爹合计着,想正式租一间门面房,并且再雇两个人,干脆把生意往大的做。罗天福毛算了一笔账,还不说到正街上,就是在文庙村内,租一间门面,一年也得一万多块,要按现在这样的生意,咋都是赔钱的买卖。但甲秀坚持说,千层饼的生意要做大,迟早都得有一间正式门面房。罗天福看女儿是要下势做事的样子,就同意了。甲秀说在新店投资上,实行股份制。一连几个晚上,她在家里反复宣讲了股份制的好处,但到底没人舍得投钱。甲秀知道这个家里的人,包括招弟在内,其实每人手头都存着几千块钱着的,但要她们把这些钱再拿出来投资,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天寿婶看娃讲几个晚上了,也不好不出一点水,就说自己赞助三百块,算是支持娃干大事。招弟说她也赞助一百块,支持表姐创业。那两个远房亲戚,见别人都“放血”,也说一人赞助一百块。甲秀只好说谢谢大家,她不收赞助费,股份制的事就算泡汤了。最后还是罗天福拿了一万块,甲秀靠自己的人脉又从同学那里借了一万多块,那间门面房才算开业了。这样,罗家的千层饼摊子就成三摊了。

甲秀虽然这阵忙得两头不见天,但她也一直在约郑阳娇阿姨,说要去看看金锁。郑阳娇阿姨自金锁走后,确实瘦得脸颊都塌陷了下去,她自己说是光头二十几天就瘦了三十多斤。甲秀看见,她过去穿得紧绷绷的衣服,现在都是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她已活得没兴致,连一院子人都被整得不敢大声说话了。本来一到夏天,院子的秦腔纳凉晚会几乎是天天晚上都要进行到十一二点的,可自金锁被警察带走后,这个摊子就暂时散伙了。有一天晚上,几个农民工无意间吼了几句,郑阳娇立马从房里蹦出来,破口大骂道:“唱你妈的×唱,嘴痒了回去对着你妈的×唱去。”吓得最近一段时间,院子里真的没人再敢唱戏了。有那嘴实在痒得不行的,就到其他院子凑热闹去了。只有东方雨老人还在大槐树下拉着他的板胡,那声音特别苍凉,郑阳娇也就不觉得是在看她的笑话了。

这天,郑阳娇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到甲秀的千层饼店说,金锁判了,可以去看了。

金锁被判了两年,好在那个被他撞伤的孤寡老人没死,要是死了,恐怕麻烦就更大了。

甲秀、郑阳娇还有西门锁是在郊县一个劳改场见到金锁的。金锁被理了光头,穿着囚服,与他们见面时,一直低着头不说话。郑阳娇抱着他就是哭。甲秀也哭了,哭得不能自持,她也紧紧抱了抱金锁,就像抱着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但金锁好像没有任何情感回应,就一任她们抱着,放开,放开,又抱着。见面时间是十五分钟,郑阳娇和甲秀就整整哭了十五分钟。分手的时候,郑阳娇一再问金锁需要啥,金锁一直不说。最后甲秀也跟着问,金锁才说,要几本电影方面的书。郑阳娇说这几天妈就给你送来。

回来后,甲秀一想到金锁的样子,就想哭。一连几天,做梦都梦见了金锁。连在梦中,金锁都变得蔫不出溜的了,见她也没话,就是呆坐着。她也不知道该给金锁一种什么样的安慰。郑阳娇再去送书的时候,她又跟着去了一趟,还精心给金锁打了十个千层饼带着。本来她还想给金锁说几句宽心的话,可惜这次没见上人,只是把东西放下就让她们离开了。管理人员一再强调,探监是有规定的,犯人不是啥时想见就能见的。郑阳娇给人都跪下了,人家也没通融一下,她们只好怏怏地回来了。回来的路上,郑阳娇一直伏在她身上哭,甲秀从郑阳娇对儿子的感情上,更深切地读懂了什么叫母爱。说实话,她一直对郑阳娇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但自金锁出事后,她好像无形中跟这个女人的距离拉近了。她都难以想象,郑阳娇身上竟然也有那么柔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