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的一天早上,西京城还飘着雪花,罗天福和淑惠刚把摊子支出去,还没卖几个饼呢,罗天福的弟弟天寿就从塔云山打来电话,说娘昨晚上不在了。有人偷紫薇树,娘拿个铁锨去撵,结果一头栽下去,就再没起来。人是今早才发现的,发现时已冻硬了。罗天福手中正捏着一个准备下锅的饼,啪地跌在了地上。他嘴唇颤抖着,急忙让甲秀通知甲成,一家四口,还有天寿媳妇、招弟,都一齐慌乱不堪地奔了车站。当天晚上,一家人就回到了塔云山。山上尽管下着鹅毛大雪,但罗家院子还是聚满了人。棺材是早些年罗天福就给娘准备好了的,天寿和村上的老者,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就等着大儿子罗天福回来入殓了。
罗甲成拿着一个手电筒,去仔细察看了昨晚的现场。那棵离奶奶房子比较远的紫薇树,已经被人把根挖断了半边,大小树枝也都剪完了。据说昨晚塔云山的风很大,吹得漫山遍野都是山鬼磨牙,一片爆响,一家人在屋里相互说话都听不清,加之天气冷,都紧闭着门窗,外面就是杀人了,也没人知晓。偷树贼就起了歹心。谁知还是被奶奶发现了,奶奶出来撵贼呢,一跤子摔得就再没爬起来。贼也没逮着,今天派出所来弄了一天,也没个眉目。关键是后半夜一场雪把啥痕迹都掩盖完了。
甲秀和甲成在帮忙整理奶奶遗物时,发现奶奶是真的一无所有,她只有房前屋后这一圈圈树,还有一群鸡、两头猪、一条大黄狗。而两棵紫薇树现在能卖到一百多万。
罗天福从西京城专门带回了那块银圆,那是甲成奶奶那次拿出祖传的十块银圆,要他变钱给甲成顶债时他特意留下,等母亲百年后用的。塔云山死了人有个讲究,必须给亡人嘴里衔个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说是好让亡人在进天堂和地狱门口时“行人情”用的。这个“人情”行得好,就让上天堂了,行不好,就下地狱了。说是阴曹地府才不管你谁好谁瞎呢,再善良,再好人,不给拿事的“卯货”,照下地狱。但愿奶奶能衔着这块真“袁大头”进天堂。
埋了奶奶,爹说他暂时不能去西京城了,现在正是山里丢树的季节,两棵紫薇树不看护是保不住了。娘也留下来招呼爹了。爹说,等开春种树的季节过去了,也许他还去西京打饼。姐说:“你们放心吧,甲成的学费我全包了。”
奶奶过了头七,爹就催甲秀和甲成离开塔云山了。
罗甲成坐在长途汽车上,不停地想着奶奶,想着那两棵紫薇树,也想着学校的那摊事。沈宁宁开春就公派留学走了,说是去美国。孟续子和白天亮都很羡慕,但他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反正自己也去不了,多想也无益。朱豆豆马上要结婚了,大学允许结婚,说是翁点点闹着非结不可的。那天朱豆豆还把他和童薇薇、孟续子等一帮同学叫去看了新房,本来他不想去,但想想还是去了。那真是一个阔气,光一套进口音响都七八万。但他那天好像心里还算平和,看完回去就进图书馆看书去了。童薇薇现在似乎还是有种想走进他心灵的意思,但他不太想给她这个机会了,他觉得自己再伤不起了。他的这种自尊,好像反倒让童薇薇受到了伤害,在他回老家奔丧的路上,甚至还收到了童薇薇一条短信,问他为何不辞而别。
客车终于又出山了,罗甲成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出到这里时把他惊呆了的情景,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么宽阔的地方。不过那是初秋,而现在是隆冬,关中大地正飘着漫天雪花。西京城被包裹在一片银白中。客车趔趔趄趄向西京城驶去。罗甲成分明已闻到了西京城的气味,是寒气?是暖气?是香气?是废气?还是冬天腐殖质遭遇暖流时所散发出的那种霉变之气?在这复杂难辨的气味中,他似乎也闻到了属于罗家千层饼的那一息气味。
他想好了,这个礼拜六、礼拜天还去帮姐姐打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