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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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了。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们策划了好长时间,说是要出去旅游,先是说走云南贵州这一线,后来又说走黑、吉、辽、内蒙,最终还是招不住孟续子撺掇,去了山东,说是先从渤海湾,再到黄海湾,一直沿水路到上海,最终到杭州西湖结束行程。一人大概得三千多块钱,孟续子说他陪他们走完山东就不去了。朱豆豆问是不是怕花钱,并说孟兄山东以外的费用他包了。沈宁宁好像还让朱豆豆和孟续子动员过童薇薇,但童薇薇没有去,这让罗甲成内心还稍得到了一些平衡和安慰。

他们在策划这项活动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好像他天生就不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似的,只是有一天,宿舍只剩下他和孟续子两人时,孟续子礼节性地问了他一声:“罗兄去不去山东啊?”大概孟续子觉得山东就是他的家,不礼节性地邀请一下,有些说不过去似的。“谢谢!不去,我暑假还有好多事呢。”这事就算这样过去了。

还没到放假的那一天,几个人一大早就闹腾得满楼都不安宁地走了。罗甲成早早爬起来,满屋来回走动着,享受着一人独居的自由。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罗甲成拿了全班第一名。本来说不排名的,但有不少学生进大学后,有厌学情绪,老师觉得还是有公布一下名次的必要。这消息是童薇薇先告诉他的。童薇薇特别向他表示祝贺,他当时激动得想跳起来,但忍住了,他总是希望给薇薇留下一些气质与风度之类的印象。

薇薇问他:“放假干啥呢?”

他说:“还没想好呢。”也确实没想好。“你呢?”他问薇薇。

薇薇说:“也没想好。”

罗甲成没有忘了问薇薇:“朱豆豆他们不是叫你去山东旅游吗,怎么没去呢?”他没有提到沈宁宁。现在一提说这个名字,他心里都不舒服。

薇薇说:“我可能要跟我爸爸去一趟德国,他去参加一个学术活动,让我陪他呢。”

“噢。”反正他心里对薇薇一点嫉妒之意都没有,她去哪里都行,只要是没跟沈宁宁们一道就好。

人家都把暑假安排好了,罗甲成还不知道这么漫长的暑假,该做些什么?他开始也想出去旅游一下,哪怕是就近去洛阳看看,但从网上一查,再俭省,也得四五百块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又准备回塔云山去,但想一想,回塔云山也没什么事,就还是觉得留在西京城算了。他知道,也有学生留下来打工挣学费的,他也在四处打探消息,但到底没有找到合适的事。这天,姐姐打电话说,爹让晚上回去吃饭。他实在不想去那个鬼地方,但又毫无办法,总不能老不见自己的父母吧,晚上,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好在那一家人一个都没遇见。

爹娘今天特意准备了八菜一汤,娘说:“你爹说了,今天是专门给你们姐弟俩摆的,甲秀上大学满三年了,甲成也满一年了,这次考试成绩又都不错,说甲成又拿了个全班第一,你爹就说要好好庆贺一下。”

娘炒的菜,虽然不太讲究外在形状,但吃起来确实可口,筷子还没摆上桌,甲成就急得拿手抓了一块鸡肉,塞到嘴里了。罗天福看到儿子这么嘴馋家里的饭菜,心里就特别乐呵。他把那坛老酒又拿了出来。母女俩还在灶上忙着烧猪蹄汤呢,爷俩就喝起来了。

这一顿饭真是吃得其乐融融。

饭快吃结束时,罗天福问起了甲成和甲秀的暑期打算。甲秀说,她就帮娘打饼。打饼也确实需要人手,但罗天福还是说,有家教了,还是做家教轻松些。甲秀说,这个暑期她不做家教,就专门打饼。问罗甲成,甲成说还没想好。罗天福就说:“那你回去陪奶奶去。”甲成也没表示反对,过了几天,他还就真的回去了。

初回去那几天,也确实新鲜,兴奋,可过了几天,就觉得沉闷无聊了。奶奶尽管想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但吃饱了,没人一起玩,就觉得寂寞得很。蔫驴外出打工不在,大奶倒是在,可在一起聊上半小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大奶说的无非是他的媳妇有多能干,一儿一女有多聪明。两个孩子在房前屋后,滚成两个灰土土的泥蛋蛋跑回来,猴儿上桩一样,就爬上了大奶的肩膀。大奶媳妇已发胖得有两个大奶那么粗了,干事还是那么泼辣,见大奶和甲成说话,进来一手掐一个,就把两个叽叽哇哇乱叫唤的孩子提溜出去了。

待了四五天,实在沉闷得不行,他就到后山给奶奶拾了一天柴,这是他过去常干的活儿。他是早上拿着干粮进后山去的,奶奶给他烙了一个核桃饼,还装了一鳖子壶水,他就走了。到了后山林,他是半玩半砍,又是逮松鼠,又是唱歌的,几个小时下来,才拾了三捆柴。他用葛藤把柴捆都连接起来,放到柴溜子上,他朝第一捆柴上一坐,稍一使劲儿,三捆柴便顺着柴溜子,只十几分钟,就出出溜溜的,端直溜到了奶奶的后檐沟。奶奶一看,高兴得直夸奖:“我还说孙子上了大学,就不会拾柴了呢,没想到还能拾这么多,够奶奶烧两个月的了。”

第二天,他又给奶奶把缸里的水挑满,还帮奶奶把地里的苞谷草薅了薅,就离开了塔云山。

罗甲成回到西京城,没有先去见爹娘,而是满街找打工的地方。他想乘暑假自己挣点钱,可能是期望值有点高,找了几天都没有找下合适的。最后不得不到一个劳务市场,看别的农民工都是咋找活儿做的。人家面前都摆着工具,或是刷墙的磙子、砌墙的瓦刀、砸墙的锤錾、和泥的铁锨,还有摆着擀杖、菜刀、糕点模具的,并且每人前边都放一个纸牌牌,上面写着自己能承揽的活计的名称,有能装修的,有能当泥瓦工的,还有能蒸馍的,能擀面的,能做糕点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罗甲成东钻钻,西看看,听听人家怎么搞价,怎么成交,看了一两天,他觉得刷涂料可能最简单,就去买了一个刷涂料的磙子扛着,满市场胡转。很快就让一个叫猴子的人看上了,问管吃管喝,一天六十块,干不干?他说干,猴子把他肩膀一拍,说走,他就跟着猴子刷涂料去了。

刷涂料的地方是一个单位的旧办公楼,共六层,有八十多间房,大概有半个月的工程量。他是第一次干这活,还不好跟猴子说,他想,无非就是把涂料刷到墙上就完了,没想到里面还有不少技术。他想先看猴子怎么刷,然后跟着学,结果猴子一个劲儿抽烟,让他先开始。他先到楼下把几桶涂料背上来,猴子还坐在那儿没动,烟都快抽七八根了,咳得脖子青筋暴多高,瘾还没过足。他只好先刷起来,谁知没刷几下,猴子就喊叫开了:“哎哎哎,咋刷的你?你是跟谁置气嘛还是不会刷?你不会刷倒是拿个磙子挠哇。”甲成也不敢多说话,怕把猴子逗躁了,把他开销了,劳务市场扛着刷墙磙子到处找活的人可有的是。好在他摸索了几下,见猴子再不喊叫了,便觉得就是这个刷法了。猴子把烟抽够了,起身夺过罗甲成手上的磙子,嘟哝着:“你能挠,你能刷墙。”猴子呼啦几下,就把一块墙面刷到位了。猴子还在抱怨:“咋找来个你,你能刷墙?你能弄。墙没刷白,你看把你自己刷成了。”罗甲成从一扇玻璃里一看,自己不仅身上是涂料,连脸上、头发上都是涂料,自己快成涂料人了。

第一天干下来,晚上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他一身涂料,也不好太早回学校去,只好磨蹭到很晚的时候,才低着头走进学校大门。他进公寓时,管理员挡住了,最后认出是他来,才放他进去。他站到卫生间的镜子前一看,全然一个农民工形象。他把衣服全部剥光,用凉水冲起澡来。洗完澡,又洗衣服,咋都洗不净,勉强搓出个样子来,挂到阳台上,第二天早上一看,已经斑驳得无法再正常穿了。早上去,他专门另带了一套干净衣服,昨天刷墙的那套,就任它脏去。掌握了技术,刷得快了,也匀净了,猴子就满意了许多,虽然也骂,但意思就完全相反了:“挨的货,还行!”“没看出,挨的还精明得很,一天就学会了。”“挨的,你咋没去上大学呢,上学也许是一把好手呢。”罗甲成光笑,懒得跟他搭腔。他始终也没告诉猴子自己是干啥的,反正挣了钱各奔东西而已。

刷墙单位嫌半个月刷得太慢,让猴子一个礼拜必须搞定,说上边要来领导,面子不搞好挨呢。猴子就又弄了一个人来,跟罗甲成分头刷。那个人倒是刷得快,就是吃得多,一顿得三老碗黏面,吃得猴子心疼地:“唉,你个挨瞎锤子的就能日馕,不能少日馕点吗?日馕多了小心尻门子憋炸了。”那人也只是憨笑,反正该吃三碗还吃三碗。

七天活干完了,猴子一共给了五百块,多给的那二十块,算是最后一个晚上赶活的加班费。猴子觉得罗甲成这个人不错,“屁话不多”,“干事不麻缠”,他说他见不得那些“咬透铁锨,事没干,心眼超多,还皮干得很的人”。猴子留了他的电话号码,说以后揽下活还叫他。那个一顿吃三老碗面的,到底让猴子找碴扣了三十块钱。气得那人走时直骂:“狗日猴子将来生娃都没沟门子。”

这是罗甲成平生挣得最多的一次钱,过去也曾勤工俭学,无非是卖点山货土特产啥的,最多挣个几十块钱,上百的都很少,一次挣这么多,让他确实有些激动。拿到钱,紧捂着口袋,坐公交车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二点多了。洗了澡,泡上衣服,他打开微博,看同学们都在弄啥。童薇薇没有任何信息,QQ也没上线。朱豆豆、翁点点、沈宁宁、孟续子他们旅游今天已经到青岛了。他们住在海边,翁点点还写了一首关于大海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

如果真有来世

我愿变作一只海鸟

与你一起

直飞到天的尽头

如果真有来世

我愿变作一条海鱼

与你一齐

直游到海的尽头……

有好事者续了几句:“如果真有来世/我愿变作一只海龟/与你一道/直爬到沙子里头……”罗甲成被惹笑了。后边还有人续写愿变作海蛇、海鼠、海獭、海狗、海猪、海牛、海豹、海狮、海象、章鱼、水母、鹦鹉螺、红色恶魔、六角恐龙的,反正越续越搞笑,最后甚至还有人把朱豆豆、沈宁宁、翁点点、孟续子他们几个在海里游泳的照片,与海底动物进行了头颅与身子的互换嫁接,恶搞得一塌糊涂,可把罗甲成乐坏了。他在宿舍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也没有这样自由过,一丝不挂地,听着音乐,吹着口哨,扭着各种自己发明的舞步,直折腾到凌晨三点多,又彻底清洗完被涂料污染的衣裤、鞋袜,才躺下休息。

第二天,直睡到下午三点多,甲成才起来,去学校外面一个叫骨头庄的餐厅,要了一碗大骨汤,还要了一碗裤带面。裤带面是西京城的一种知名小吃,顾名思义,就是形状似裤带的面条。至少一寸半宽,一米多长,一根就是一碗,用辣子蒜一拌,一节一节往嘴里吸,外地人看起来觉得很是有些不靠谱,但吃起来确实可口,结实管用。罗甲成只吃过一次,那是朱豆豆请客,一碗面十块,一碗大骨汤十六块,等于学校食堂四天的伙食费。罗甲成自那次吃过后,一直想再来吃一顿,今天总算用自己的劳动报酬,满足了这个愿望。他吃得很细法,几乎把大骨头里的脊髓全部吸出来了。有那吸不出来的,就用钳子把骨头夹碎,直到剔尽最后一丝可见的纤维。

晚上,他去了爹娘那里。院子又有人在吼秦腔。大树下猴了一堆人。还是东方雨老人在拉胡胡。爹娘把门开着,爹坐在门口,拿了个蒲扇,一边眯着眼听戏,一边轻轻拿扇子摇晃着戏里的节奏。娘和姐在屋里打饼。罗甲成朝房里一钻,像进了蒸笼一样,立马气都有些出不来的感觉。

“这热的,小心中暑。”罗甲成说。

“你回来了?”娘稀奇地问。

罗天福看甲成回来了,就把凳子朝房里挪了挪。

“啥时回来的?你奶好吗?”爹问。

甲成就把自己回去待了几天,然后又来打工挣钱的事给爹娘说了,并且把挣来的五百块钱拿出四百来,要交给爹娘。

罗天福说:“你拿着吧,赶明日少给你些生活费,就都在里头了。”

罗甲成还是坚持要把钱交给娘保管,娘就接下了。

罗天福看着儿子今天这个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觉得孩子是长大了,懂事了,知道日子的艰辛,并且自己用双手刨食了,他亲自给儿子打了四个荷包鸡蛋,让甲成美滋滋地吃了一顿。

是甲成自己提到后面一个半月的打算,说还想打工挣钱。罗天福就说,他问问破锣,看能不能带着甲成做点活儿。破锣还在唱戏,等破锣唱完了,罗天福就去跟破锣讲了,破锣答应带去试试,他们工地确实缺人,不过他说活儿很苦,害怕孩子吃不消。罗天福就说,山里娃,啥苦没吃过,只要安全,苦点累点,问题都不大。话就算说妥了,破锣说明天就让甲成跟他走。

罗天福回来,把情况跟甲成讲了,说破锣是电工,给人家走线路呢,甲成不懂电,也就帮不上忙。不过那附近有个工地的工头破锣熟,说是去搬钢筋也行,打混凝土也行,娘和甲秀就觉得是不是太累了,甲成说他能行。工钱没有说,罗天福觉得破锣这个人也不会亏待他们的,就先去干吧。就是学校离那儿太远,早晚行动不方便,罗天福要甲成干脆过来挤一挤,早上好跟破锣叔一起走,甲成咋都不同意,坚持要住在学校,罗天福也只好答应了。罗天福去向破锣要了工地地址。第二天一大早,甲成就赶到那个工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