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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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锁一个夏天都过得有些窝火,一想起女儿映雪高考的事,就又是喜来又是气。喜的是,孩子就那么争气,竟然考得那么好。他还以为金锁学习不好,是遗传问题,有了映雪的证明,他就更是对金锁的失败有了诸多的怨气。他本来还想去见见映雪,尤其是估摸着孩子快走那几天,他想去送送,可一想到赵玉茹那不依不饶的脸,他的信心就丧失完了。再去纠缠,他特别讨厌“纠缠”这两个字,他是父亲,看女儿怎么能叫纠缠,可赵玉茹一直用的是这个破词。纠缠就纠缠吧,他到底还是去了一回。事情竟然就那么凑巧,他去时,赵玉茹正好领着孩子背着大包包小蛋蛋的东西准备出门,她们是去火车站,这可能就是血缘间的某种心灵感应吧。他有些激动,他看见映雪也有些异样的表情。他硬抢着把映雪身上的东西背了过去,赵玉茹气得都不想走了。西门锁听见映雪在后面轻声说:“妈,再磨蹭就来不及了。”她们于是顺顺地跟在了后面。走出大门的一刹那间,他看见老门卫一双贼机警的眼睛,从老花镜片的上方凸显了出来,看看西门锁,又看看赵玉茹,那眼神里分明是有些得意的神情,西门锁还故意眨了眨眼睛,给他传递了些神秘兮兮的东西,老头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些以功臣自居的志得意满的神气,气得赵玉茹也不知该给他解释些什么好。西门锁出门就挡住一辆出租,全然以一家之主的做派,把赵玉茹和映雪往车上吆喝,谁知赵玉茹干脆就没上这辆车,而是挡了另一辆,并且把西门锁背的那些东西也强行拿了过去。西门锁瞥见老门卫有些傻眼,但他继续给老头使了个眼色,然后才紧随赵玉茹的车而去。

到了车站,西门锁又抢上前,把大件行李都背在自己身上,跟着映雪她们进了候车室。 候车室里人山人海,稍不留神,就找不见要跟的人了。西门锁身上拿的东西太多,从人缝里往前挤特别困难,好在他块头大,挤不过去的地方,浑身像狮子抖毛一样一抖落,人就裂开一条缝。好不容易挤到去北京的候车通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行李就只能背着、扛着、提着。映雪过来想分担一下,西门锁没有给,让她照顾好她妈就行了。他看见赵玉茹脸色煞白,满头直冒虚汗,问了一声咋了,也许是没听见,赵玉茹没有理他。他让映雪排好队,自己就挤到一个小卖部前,买了几瓶矿泉水,等他挤回原来的地方时,赵玉茹已经和映雪蹲在地上了。周边人看见有人生病,也许是怕有什么麻烦,就很自然地退让开了一个空间。西门锁刚好把行李能放下来。他问映雪咋了,映雪说妈有点头晕。西门锁问要不要去医院。映雪说妈不去。他把水递上去,赵玉茹用手挡开了。赵玉茹硬撑着一点点挪到了检票口。映雪说,不行了她晚几天去学校,但赵玉茹说没事,可能是人太多空气不好,还是坚持着通过了检票口。西门锁没有票,检票员咋都不让进,他说有病人,必须送到车上。他拿出手机,说让押着,人家不行,他又拿出银行卡,说可以补一张票,人家还不行。映雪就要自己拿行李,赵玉茹过了检票口,似乎好了些似的,也过来帮忙拿行李。母女俩就这样从检票口跟他分别了。映雪在离开检票口的时候,没有忘了回头看他一眼,在西门锁看来,那一眼分明饱含着女儿对父亲的依依惜别和感激之情。他急忙喊了一声:“映雪,记住我的电话。”他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并且一连报了两遍,只要有心,他想是绝对能记住的。她们走了,赵玉茹又恢复了那种要强的状态,他一直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西门锁一回到家里,郑阳娇就嘟哝金锁上学的事,说学校又劝金锁转学。西门锁气不打一处来地就想骂人。他一看金锁那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德行,打着游戏,抖着双腿,吹着口哨,晃着脑袋,他真的想把鞋脱下来,照那厚脸皮扇几下。这些年为金锁上学,可是钱没少花,话没少说,脸没少看,气没少受,到头来,还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地怄气伤神。几乎每到考试、放假、开学的坎节上,都有不顺当的事。托关系找人,寻情钻眼,勉强安宁几天,事就又犯下了。有时西门锁能定定地把金锁看好半天,直看到金锁咕叨他一句“有病呢”,才气得他咬牙切齿地把目光移开。人和人之间差距咋就这么大呢?生生的姐弟俩,一个就能上北大,一个就能让人讨厌得老想往出撵,这到底算咋回事呢?西门锁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哎,跟你说话呢,学校让转学呢。”郑阳娇又说了一遍。

“往哪转,朝墙上碰死去。”

郑阳娇不高兴了:“哎,这可也是你的儿子,别以为是我郑阳娇一个人的。想让他碰死还不容易,你让他碰呀。”

金锁戴着耳机,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为游戏里的成功闯关,乐得从沙发上不停地往起跳。狗在舔着他的脚指头,他一跳,狗磕着了牙,就汪汪地乱叫起来。

西门锁躺在摇摇椅上,闭起眼睛,心烦意乱地把自己的身子也胡乱摇晃起来。郑阳娇气得过去把摇摇椅美美踢了一脚:

“哎,你到底管不管?”

“咋管?”

“金锁报不上名,你说咋管?”

“我没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说,就不上了?”

“我没说。”

“那你说咋上?”

“不知道。”

“好吧,你就别知道。我回娘家有事,金锁报名明天是最后一天,你就看着办吧。”郑阳娇说完,还真收拾了些东西,开车走了。

金锁仍陶醉在游戏里。

西门锁想眯瞪一会儿,金锁竟然吵闹得他心跳都有些加速,气得他起身去把电闸给偷偷拉了。

金锁破口大骂起来:“我贼你妈了,电。”一拳头下去把游戏机的塑料壳子都砸飞了。

西门锁想了想,晚上还是提着烟酒,去学校走人情去了。

还真有把礼送不出去的,不管谁,一听说为金锁的事,都说“知道知道”,就是没人愿意揽这差。看来金锁在这所学校的名声确实够坏的。走了一圈,最后还是走到金锁的老师那儿去了。那个被金锁暗称“老恐龙”的陈老师,也确实长得有些失控,甚至有点凶险,整个脸面呈冬瓜状,鼻子以下的部分比鼻子以上的部分要长出许多,丰厚的下巴随时都有沉坠不住而掉下去的可能,眼睛一只十分活泛,另一只却钉子一样盯着不动,弄得西门锁都不敢正视。家长们对陈老师有截然不同的评价,那些学习好的都说陈老师是西京城最棒的老师,应该拿两院院士的待遇,而所有学习差的家长都说这个女人心灵跟她长相一样丑陋,应该下地狱。所有人都期盼着孩子在她这里成为高考状元,而事实是,总有相当一部分孩子,越来越成了不被重视,并时时遭到打压、调班、转学的金锁。

西门锁不仅把礼没送进去,陈老师甚至连门都没让他进。陈老师就跟厚实的墙垛一样,把他挡在她的家门口,任西门锁怎么自责、检讨,连那只活泛的眼睛都没转动一下,他本来还想多说几句,陈老师已经不耐烦了,再说也没用,不是她不让上,而是绝大多数家长联名给学校写了信。她还说,现在都是一个孩子,投入这么高,风险太大了,学习搞不好一个家庭都毁了。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全然忘了他是金锁的老子。陈老师最后倒是给他宽心说,孩子在这里学习差,换个环境也许好了呢,再说,实在不行了,也不一定非要走上学这条路么,不是说你也没上过大学,也一样成了千万富翁吗?还是把路子放宽些吧。说完,陈老师把门就关上了。这是他在这个学校找的最后一条门路,他感到是绝对没有商量余地了,他就想出出气。这次,他是把门敲得理直气壮了。陈老师到底还是把门开了,但只从门缝里塞了个快夹扁的冬瓜脸出来,十分恼怒地问:“咋了咋了?你想咋?你想咋?”西门锁不紧不慢地说:“没咋,我只是想把好多家长的话转告给你,你不是一个好老师,你眼里只有分数,没有人,你把所有学习差的学生和家长都侮辱够了,你会下地狱的。”西门锁看见“老恐龙”连那只活泛的眼睛都发直了。他拧身走了。他想“老恐龙”会爆发一下,但没有,那个铁门过了许久才在他身后嘭地关上了。

把路走绝了,他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出了学校大门,他的压力就来了,金锁又该转到哪个学校呢?他把脑子里该想的门路都想到了,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街道办贺冬梅的身上。他提着那包送不出去的礼当,端直去了贺冬梅的家。贺冬梅没在,说是晚上在单位加班,他就又赶到街道办,贺冬梅果然领了一帮人在开会。他就在外面等着,直到会散他才进去。他好奇地问,街道办咋这忙的,这二半夜了还开会。贺冬梅说最近搞“文艺家进社区活动”,书画家来一摊子,戏院来一摊子,记者“走基层”还要来一摊子,得赶紧安排一下。西门锁就把金锁的事说了。金锁在这一带是个小名人,西门锁一说出来,贺冬梅就说可能比较麻烦,但她答应试试。贺冬梅还记着上次西门锁帮她化解罗天福那摊事,觉得西门锁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如果不是西门锁坚持,她觉得她跟郑阳娇是咋都缠不直那件事的。西门锁硬要把那包东西留下,贺冬梅到底让他拿走了。

晚上回到家里,金锁还在拿摄像机自拍什么电影,把自己化装成蝙蝠侠的样子,正在沙发后的墙上贴着,灯光、道具摆了一河滩。西门锁气得就想把摄像机给踢了,但到底忍住了。他也是太乏了,就独自回房歇息去了。半夜醒来,他还听见金锁在喊叫:“快,把他们从老恐龙嘴里救出来!”“我来啦!”“啪啪啪啪……”

第二天早上,西门锁还正睡着呢,手机响了,是贺冬梅的。贺冬梅说:“说好了,你去英才中学报名吧,可能远点,也只能这样了。叫娃一定要注意影响,好歹高中就这一年了。”

西门锁赶紧起来,揪起睡得跟死猪一样的金锁,去英才中学报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