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五十六

字体:16+-

罗甲成整整一个暑假,在工地干了三十天,按说能挣三千块,可直到开学,那钱还是一分没拿到,破锣叔还去要了一回,人家说,都没给,现在哪有干完活就拿钱的。工头说,去年的工钱还有没结清的呢,但保证说,绝对黄不了。甲成也没办法,好在有破锣叔,也就再没说这事。

他是提前一个礼拜就没干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成了农民工了,就他这样儿,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相信他是西京城最有名的大学的学生。整个脸晒得乌黑,鼻子和脸颊都晒得脱了皮,有时轻轻一撕,一块皮就能撕掉。手上也起满了茧子,旧水泡还没消退,新水泡就又起来了。两个肩膀肿得跟蒸馍一样,红红的,老是血快渗出的样子,连着工作,倒是能忘了疼痛,一歇息下来,就疼得连衣服都挨不得了。他彻底离开工地后,先去理了发,然后就圈在宿舍里,美美睡了几天,一边缓解疲劳,一边把身子朝白的捂。童薇薇到底跟童教授一起去了德国,但什么信息也没有。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倒是老在微博上传照片,好像恨不得要像美国总统一样,把一切事都在第一时间直播给全世界。从微博上看,他们从杭州西湖散伙后,就各自坐飞机回家去了。朱豆豆回去,又在网上发了一组跟家人大吃大喝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吃鱼翅的,立即就招来了诸多关于环保的批评。朱豆豆还反击了一次,说鱼翅已被割下,不吃岂不造成更大浪费。批评之声就更是铺天盖地了。孟续子赶紧给朱豆豆发了六个字说:“朱兄,沉默是金。”便又立即招来了对孟续子的漫天讨伐,其中最让罗甲成感到有力的一条是:“这位无耻的‘沉默是金’兄,如果放在抗战时期,绝对是周佛海、陈璧君、胡兰成之类的汉奸货色,这是比那位吃鱼翅的大嘴更无耻的人间败类。”自此以后,朱豆豆和孟续子就都闭嘴沉默了。

第一个回来的是孟续子,开学还有好几天,他就回来了。 见罗甲成第一面那个惊讶,把罗甲成自己都吓一跳。

“哎呀罗兄,你是咋了?整成了这副德行。”

罗甲成急忙用手摸了摸脸说:“晒的。”

“你在哪晒成这样,像是去了非洲。”

“呵呵,好像你去过非洲似的。”

“网上有你这样的照片,要么是去过非洲的甘蔗林,要么就是去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人,才会弄成罗兄这个样子。”

罗甲成又去洗手间照镜子看了看,真的觉得是有些见不得人的样子。晚上,他出去买了一瓶护肤霜抹了抹,谁知一夜刺痒得没睡着,抓也不敢抓,实在痒得不行,就用手指头蹭了蹭,早上起来一看,又泛起了一片一片的红斑,真是弄巧成拙,他就索性懒得管了。幸好童薇薇一直到开学都没回来。

朱豆豆和沈宁宁是开学前一天回来的。两人回来见他,自然都是大惊小怪的神情。他的回答是爬秦岭牛背梁去了。牛背梁他熟悉,那是他从塔云山出来,必须要经过的山脉。

朱豆豆那个不差钱的父亲又来了,是开着房车来的,房车里坐着朱豆豆和翁点点。他父亲又要请同宿舍的人去吃饭,罗甲成到底推脱了,说有事。朱豆豆的父亲好像还特别想让他去似的,一再打招呼。为了避免尴尬,他提前出去了,闲得无聊,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回来时,宿舍还是空的。睡到半夜两三点时,他们回来了,好像是吃了饭,又去歌厅唱歌了。朱豆豆都躺到**了,还在哼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童薇薇是开学后好几天才回来的,罗甲成见童薇薇时,脸上明显好了许多,童薇薇见第一面,并没有怪异的表情,只是说他晒黑了。问题是她自己晒得比罗甲成还黑。

童薇薇给罗甲成带了一个小礼品,是康德故乡哥尼斯堡的皮革小钟表,包裹钟表的皮革上,有康德的烫金像轮廓,罗甲成受宠若惊地有些不敢接受,觉得太贵重,童薇薇说是电子表,只值几十块钱。童薇薇又讲了这个小礼品的几个象征意义,首先说皮革,因为康德的父亲是皮革商,做马具、皮鞋的,据说康德小时候也能帮父亲做些皮具方面的小零碎活儿。关于钟表,哥尼斯堡的人都说康德是世界上最守时的人,他每天出门散步,风雨无阻,以至于邻居常以此来校准自家走时不准的钟表。童薇薇谈得很兴奋,说她原以为哥尼斯堡在德国,其实哥尼斯堡在俄罗斯,她说“二战”结束后,苏美英三国签署《波茨坦协定》,把哥尼斯堡划入了苏联版图,后来,因苏联领导人加里宁去世,为了纪念他,就改名为加里宁格勒。苏联解体后,中间出现了个立陶宛,哥尼斯堡就成了俄罗斯的一块“飞地”。她还特别解释说,所谓飞地,就是一块与本国八面不粘连的孤立土地,距俄罗斯本土有六百多公里。她说那地方太美了,城市紧挨波罗的海,她又讲了波罗的海的万种风情,最后还归到康德,她说属于康德的那个名叫哥尼斯堡的德国城市,已经永远不存在了。她说她爸说,加里宁格勒,是强权政治的产物,即使辖属俄罗斯,也不应更改哥尼斯堡这个名字。康德一生都在这个城市写作,教书,活了八十岁,活动范围最远没有超过一百公里,但他的批判哲学,却风靡全世界。世人应该尊重康德的故乡署名权。她爸说,无论从人类演进的哪个学科与角度讲,叫哥尼斯堡,都比叫加里宁格勒要好过一千倍。

童薇薇侃侃而谈,似乎有说不尽的关于康德、哥尼斯堡、波罗的海的话题。罗甲成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默默地倾听着,虽然他为了能跟童薇薇有更多的交流机会,也翻过一个美国人的《康德传》,但那里面所讲的一切,实在拗口得无法理会,因而,童薇薇大谈康德时,他也只好默不作声了。如果是孟续子、朱豆豆、沈宁宁给他谈这个莫名其妙的老汉,他早就一走了之了,可薇薇无论谈多久,谈得多么枯燥,他都能心安神定地当好这个听众,并不时流露出一种十分欣赏的表情。可在童薇薇大量叙述波罗的海的风情时,他的思想还是不断地在抛锚,他想到了家乡的水塘,那个只有夏天下雨后,才能跳进去洗澡的荷花塘。有一次他家的猪,就是跌进那个池塘淹死的,母亲气得哭了好几个晚上,因为那是能卖一千多块钱的学费来源。童薇薇在讲柏林和哥尼斯堡保存完好的古堡和教堂时,罗甲成又想到了才离开的那个建筑工地,工头是真的太亏人了,嘴上说要照顾好工人的生活,可实际食堂很少能吃上肉,工头说了,盖到十层时,就会发工钱,可他走时,楼实际已盖到十二层了,还是说“哪有干完活就拿钱的”。这楼能成哥尼斯堡用了二百多年还在使用的那些老建筑吗?他听老钢筋工讲,这些钢筋表面看着合格,其实里面也有猫腻。

童薇薇这趟去德国和俄罗斯,回来确实很兴奋,给他讲了三次见闻,还意犹未尽。他就主动找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要她还讲康德,讲哥尼斯堡,讲柏林,薇薇就更深入地讲起了那个在童教授看来与中国儒家文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德国老头。罗甲成虽然糊涂一多半,明白一少半,但并不影响他表示欣赏和倾听姿态的充分释放。哪怕在她讲的过程中,他又去想他的塔云山,想他那没有支付的工钱,还有父亲的千层饼,总之,无论在教室,在图书馆,近距离看着薇薇讲康德,很美,很受用。连着几个晚上,他也听到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他们在回味渤海、黄海、东海,以及西湖的所见所闻,但他一点都听不进去,那种炫耀、夸饰的神情,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当然,更深层的还是嫉妒,这个他心里也很清楚。可当他面对薇薇时,哪怕是她去了月球、火星,但他就是欣赏,就是产生不了厌恶嫉妒之情,真是毫无办法。

因倾听角色的忠诚与到位,他感到,他与薇薇之间的距离在拉近。

最令他兴奋的是,薇薇带给班上其他同学的小礼品,都只是哥尼斯堡的一片红枫叶,加以塑封。朱豆豆、孟续子,甚至包括自视甚高、挺有把握把童薇薇“收入囊中”的沈宁宁,也没有特殊例外,只是在收到红枫叶时,反复研究了研究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已。直到孟续子拿自己的和沈宁宁的反复比较,然后确定了无差别时,沈宁宁才有些怏怏地把枫叶放在了电脑旁。这让他感到很快意,比去了渤海、黄海、东海、西湖还要快意。他连蹦带跳地跑到湖边,一片薄石飞出去,竟然在湖面激起了一连串大环套小环的涟漪。

他看到学校湖边的枫叶也在泛红了,在塔云山,该是秋收的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