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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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村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有头脸的客人,不是画家,就是书法家,要么就是作家、名导、名演,反正贺冬梅一介绍起来,都是著名的啥啥啥家,有些名字听了,还真是有些如雷贯耳,有些就是嘴上报报著名而已。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凡男人,大多修着长发,哪怕是老汉,白发也是乱蓬蓬地旋一顶,有的还扎个小辫子。女的都化了特别浓的妆,喷了特别刺鼻的香水,跟村里的女人们拉开了明显的距离。他们进村来不是惊诧,就是叹息,都有些哥伦布面对新大陆的好奇。其实他们都是这个城里的人。

他们搞的是“文艺家进社区活动”,贺冬梅提前在村里布了几个点,把书画家们分成几摊,把名演们也分了几摊,村里就整个热闹起来了。考虑到农民工都是下班后才能来享受文化生活的实际,文艺家们进村后,先安排在村委会参观,然后还安排了一顿特殊的晚宴,让文艺家们跟农民工代表吃顿饭,罗天福也在代表之列,是贺冬梅把他的名字添上去的,还专门买了他的千层饼。他看见几乎所有文艺家都夸奖这个饼做得好,有的还要买些拿回去,贺冬梅就介绍他们和罗天福认识了。

天黑时,数万农民工就汹涌涌地从外面回来了,整个村子像战争大片里的包围战一样,很快就把里外都围得水泄不通了。村里安排好的几个书画摊子,明显是有些阻塞交通。贺冬梅和村里的干部,都拿着高音喇叭在介绍书画家的名字,还有这次活动的内容、意义。听说有人写字画画不要钱,一下就乱套了,好多人也没弄清书法是啥意思,反正就是写字,就有要给孩子写“影格”的,有要提前写春联的,还有要写福、禄、寿、财的,有要写“天地君亲师位”的,还有要写父母大人之灵位的,有两个书案一开始就被挤塌火了。把一个老书法家的腰,当下就挤得窝蜷在了地上,是贺冬梅请派出所人背出去的。那些画画的,就更是忙碌得无以应对,有要画鸡的,有要画鸭的,有要画老虎的,有要画鹤的,开始还有人按要求画,后来就都是画兰草了,一张画几片叶子,章子没盖就被抢走了,有的兰草被撕成了几片。后来,干脆也没人画了,谁来都是一个字,不是“福”,就是“寿”。一个画家的画案也被挤散架了,墨汁和颜料泼了画家一身,画家被人潮挤得坐了下去,另一个画案接着也被挤翻了,一个墨盘,竟然斜飞过来,刚好扣到画家的谢顶脑袋上,画家用手把脸一抹,活活一个打鬼的钟馗再现了,大家就哄笑起来。有画家就躁了,说哪有这样组织活动的,贺冬梅一边赔情道歉,一边赶紧安排艺术家们撤离,书画活动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罗天福在开始人不多的时候,就想请一个大书法家写“大道如砥,其直如矢”八个字,这本来是《诗经》里的句子,原话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意思是说,周朝都城外的道路,平坦得如同磨刀石一样,笔直得跟箭矢射出去一般,罗天福改了一个字:“大道如砥,其直如矢”,谁知给一位外表看上去很艺术家的大书法家说了半天,人家还批评他说,他从不写这些狗屁不通的拗口文字,最后只给写了“福禄满门”四个字了事,罗天福也就对这事少了些神秘感,再没往热闹处挤。郑阳娇倒是挤进一摊,写个“福”字,挤进一摊,写个“福”字,一连挤出四个“福”字来,再挤进去就要了张“一笔虎”出来,激动得墨汁染黑了红裙子,也没给谁发火,就呼呼啦啦拖着墨宝回家去了。刚回去,又折出来,想再挤进去踅摸几张呢,摊子已都散伙了。

文艺演出倒是都搞得有声有色的。贺冬梅就怕人多出事,把来的演员分成了好几摊,每一摊都有名演撑着,人也就分流开了。西门家院落这一摊,有七八个演员,其中三四个都是响当当的角儿,电视里见过,广播里听过,就是人没见过活的,今天活的来了,自是稀罕得了不得。郑阳娇、西门锁、金锁全家倾巢出动,维持院落秩序,院墙还是被挤塌了一大豁子。郑阳娇就把贺冬梅从其他院落找来看,贺冬梅说由社区负责,保证给修好,直到满意为止,才算没惹出一场事来。

演出有秦腔清唱,有小品,还有魔术,另外还有一组互动节目,东方雨老人拉板胡,一个名演唱《斩单童》,后来又由破锣唱《斩单童》,人家名演的琴师拉板胡,着实让大家美美过了一把瘾。罗天福和淑惠占了地利,今天下午干脆没出摊,淑惠让招弟早早就把凳子放在了前排位置,把名演们脸上的黡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也不知走了啥运,他们离西京城最大的秦腔名演竟然不到一丈远,一下听了她五板戏,罗天福和淑惠、招弟的手都拍疼了,罗天福正看得起劲儿呢,不知谁从后边扔过来一个水泥蛋蛋,刚好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嘭的一声,疼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知道那是提醒自己头扬得太高了,就赶紧把淑惠的头也往下压了压。名演的嗓子都唱哑了,才一再打躬作揖地下了台。演出前后一共进行了一个半小时,观众咋都不走,不停地起哄要再来一个,可街道办和领艺术家们来的那些头头,还有派出所的人都怕出事,就给观众一再解释着结束了。

常言说:道士走了房前屋后的纸,唱戏的走了房前屋后的屎。一场“文艺家进社区活动”,把整个村子都搅得乱纷纷的,乱尿乱屙的,乱拆院墙砖头的,乱扔果皮纸屑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好多地方连脚都下不去。文庙村一夜同时开四五摊子戏,据老辈子讲,这还是第一次,有喊叫挤垮了院墙的,有喊叫丢了东西的,有女的喊叫让人占了便宜的,还有喊叫把娃丢了的,可能是人贩子乘机下的手,派出所一早就贴出了协助破案有赏的通告。

一场大的文化活动结束了,村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该出工的出工,该做生意的做生意,罗天福和淑惠、招弟,又把摊子支到了大门外。罗天福还在回味着昨天近距离看名演动作,听名演演唱的那点快乐呢,就听见郑阳娇在骂人,嫌一院子的猪,昨晚又把院子整成了猪圈。有人确实又拉在了郑阳娇家的西墙下,并且不是一处两处。贺冬梅一早就领人来给她修院墙了,郑阳娇借机把一段本来就有问题的院墙也让扒了,说都是昨晚挤坏的,贺冬梅也没多说啥,就都同意修了。

事隔不久,有消息说,这次文艺家进社区,把那桩戏神金眼睛被盗案,又搅动起来了。据说来的文艺家里,有好几个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听到村子关于戏神金眼睛被挖,至今还没破案的汇报后,非常气愤,觉得这么重要的文物失窃,怎么能查查停停呢?并且有人提供线索,怀疑是本村人自己干的,也许赃物还没转移。那几位文艺家就写了提案,公安上便又投入精力开始查了。这次查找,把主要对象都锁定在本村人身上了,因此,西门锁也被叫去问了几回话。气得西门锁回来愣骂说:“能查个,还能查出眼睛来。”

这次文艺家进社区活动,还发了好多调查表,是让大家填写文化需求的,罗天福还填了一张,是要求一月来村里演一场由名家主演的秦腔戏的,结果一个月过去了,也毫无动静。有一天,贺冬梅来院子检查卫生呢,罗天福就问咋戏来了一次就不来了。贺冬梅说,太不安全了,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责任。她说那个娃丢了到现在还没找见呢。

这以后,就还是东方雨老人和破锣他们定期搞搞演唱会了。听了一回名演们的演唱,耳朵起了变化,再听破锣们胡吼,就觉得真的是差了档次。可名演们再不来了,也就只好拿破锣们止心慌。

进入秋季,罗天福的千层饼生意比夏天还能更好一些,幸亏来了招弟,要不然还真得雇个人来。这几天,甲秀又给他找了一家每天要五十个千层饼的饭店,加起来,每天除零卖外,有二百五十个饼的固定生意,晚上加班的时间就越来越长了。招弟毕竟年轻些,瞌睡多,早上喊不起来,晚上正打着饼,就能一头栽在案板上睡过去,罗天福和淑惠心疼孩子,每晚就早早让她睡了。真是有点运气来了的意思,那家每天拿五十个饼的饭店,突然又让每天增加成一百个,并且要更小更精致的,这就又需要人手了,正在罗天福熬煎的时候,天寿的媳妇周芙蓉也到城里打工来了。她说她是跟天寿吵架走的,人家都出门挣钱,天寿一天就死守在家里,手上连一个活钱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咋过?她就跑了。

罗天福急忙跟弟弟天寿联系上了,天寿无奈,也只好同意让媳妇留下试试,罗天福就把周芙蓉也留下当帮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