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罗甲成刚醒来,就听孟续子一声惊诧:“我把他妈贼了!”孟续子还从来没有这样粗鲁过。紧接着,朱豆豆、沈宁宁就问咋了?孟续子说你们看,三个人就凑到了电脑前。在他们看电脑的时候,罗甲成的脑子迅速反应着:恐怕也得表现出一点惊恐来,要不然立即就露出马脚了。他假装睡得迷迷糊糊地昂起头来,也问咋了?三个人都只顾看帖子,没人理他。他想了想,还是溜下床来,站在三人身后,看着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帖子。当时哪个句子、措辞怎么改的,都记忆犹新。他突然又想起了前一段时间,学校演出《十五贯》里的那个娄阿鼠来,明明是自己杀了人,还故意混迹群众之中,一是四处打听消息,二是一脸无辜的样子,也好厘清自己与案犯的关系。他突然发现,这些句子比昨晚凶狠了许多,昨晚还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自责自怨,只为找不到更恶毒的表达方式而苦恼,现在看了,就觉得许多句子,明显是太过了,几乎都有些不像是自己写的了。他后悔不该这样做,但已来不及了。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文字,已经在广为流播了,孟续子就是接到一个朋友的短信,才上校园贴吧的。
朱豆豆是穿着一个三角裤,从**蹦下来的,看了帖子端直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这话时还用眼睛瞟了瞟罗甲成。沈宁宁穿着睡衣,那睡衣尽管揉了一夜,站起来还是那么挺括棱锃,他说话虽然没有朱豆豆那么冲,但却掷地有声,分量十足:“竞选终于出现了血腥、枪声和暴力。”朱豆豆说:“真是狗急跳墙了。放心,孟兄,不出三天,我就能让这个坏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罗甲成心里一阵吃紧,尿差点没被一个激灵给解开阀门,失控自泄。他的两条腿虽然极力克制着,但还是在不听使唤地抖动。他想说两句漂白自己的话,但到底没有说出来。他还不具备那种面对假话、赃物、赃证,能红口白牙、文过饰非、大言不惭、斩钉截铁、黑的说白、白的说黑的心理素质,他想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脸已成了茄子色,心已跳得快要破腔而出了。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下可能完了。
事情果如他所料,形势急转直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帖子不地道,尽管有些可能也是事实,但这种手段,都为大家所不齿,几乎普遍把这个帖子都归结到了“卑鄙、丑陋、无耻”这六个字上。罗甲成过去也给人用过这几个字,但一旦砸到自己身上,就感到字字千斤,无地自容,虽然拼命想打起精神,撑起体统来,但还是骨软筋疲,心似被凌空抽走一般的无以附着。后来他就隐隐听到,事情查清楚了,这个帖子就是……干的,当他走进人窝时,所有正热议着的话题就戛然而止了。每每至此,他的头嗡的一声就炸了。
他已明显感到,童薇薇见他都有些愤怒了,但并没有给他发出火来,就是不再说话,几天来,一直保持着让他感到害怕,甚至恐惧的沉默而已。有人戏称学生会竞选为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的“驴象之争”,突然之间,“驴”处于败北之势,“象”却人气骤增,大有不可遏止的势头。朱豆豆作为“象”派的总设计师和自任的竞选办主任,突然借这个帖子,搞了个华丽转身,打了个漂亮进攻仗,不仅把童薇薇打得沉默寡言了,而且连支持罗甲成的所有人,都搞得灰头土脸的。
罗甲成都快崩溃了,他终于鼓足勇气,准备约见童薇薇。此时此刻,如果童薇薇约不出来,他可能就彻底绝望了。但薇薇约出来了。
薇薇被约到了学校外面的一个茶馆里。
薇薇来时,明显是带着一种愤怒的。这在他们交往的历史上都是没有出现过的。
罗甲成半天没有敢说话,也不敢正面看薇薇一眼,就一直用两只手撑着脑袋,用两个大拇指揉着太阳穴。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了,这个方法能减压,但此时更是为了掩饰尴尬和难堪。
“你想说什么?”薇薇问,问得很不友好。
“我想说,”罗甲成垂头丧气地说,“我想退出。”
“还用你想吗?”没想到薇薇说出了这样一句生硬的话。
罗甲成一愣,难道这事真的已经发生惊天逆转?他说这话也并不是真想退出,而是希望从薇薇这儿得到最真实的信息,以便寻求最佳应对措施。
罗甲成故作镇定地顿了顿,然后问:“咋了?”
“还用问咋了?你不知道咋了?”
“不知道。”罗甲成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你既然不知道,我也就不说了。反正支持你的人都倒戈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薇薇很难过地把头转向了窗外。
“理由是什么?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罗甲成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空虚。
“你应该知道。”童薇薇终于有些义正词严了。那锐利的目光,直逼得罗甲成的眼睛在躲躲闪闪了。
罗甲成:“我不知道。”
“好好的一场事,全让你搞砸了。”
“到底咋了?”罗甲成仍装出一副不明真相的神情。
“你咋了?你急了,你失去理性了。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愚蠢的事?”
“我做啥愚蠢的事了?”
“你在网上恶毒攻击你的竞争对手孟续子,多么愚蠢的方式呀,大家都觉得你心胸狭隘,求成心切,心理猥琐阴暗,手段卑鄙下流,推你不值得。对不起,我本不该这样刺激你,但……但是……你太让我失望了……”薇薇说着,竟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罗甲成已经被童薇薇这番毫无顾忌的指斥,刺得心寒如冰,面如死灰了。他还没有见过薇薇给谁发过这么大的火,没有听过薇薇使用这么极端的词谴责过任何人。他的心都快被击碎了,他的脑袋顷刻间,都快被这些充满了杀伤力的词句爆裂了,可当薇薇突然哭泣起来时,他的内心又迅速激**起一股巨大的暖流来,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证实:薇薇心中自己的分量是很重很重的。他为这一点感到由衷的庆幸和安慰。他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真相,那样会彻底让薇薇失望的。尽管学生会副主席的位置会失去,但如果没有失去薇薇,他罗甲成就还是赢家。薇薇是何等人,薇薇为谁洒过比珍珠更贵重的泪水?薇薇为谁如此两肋插刀,以至忧伤得泪雨纷飞?他也有些想落泪,但忍住了,他给薇薇递上了餐巾纸,薇薇从小包里拿出湿巾,背过身,轻轻擦拭着。
罗甲成看见,邻桌有男士正在向这边窥望着,那神情,分明流露出一种对绝色美女的关切和对自己这个角色的羡慕。
他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薇薇相信那个攻击帖子是他罗甲成发的,其实在用指头敲出那个长帖时,他就已经有点后悔了,到现在,可以说是连肠子都悔绿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就只有背着牛头不认赃了。
他对薇薇说:“你应该相信我,那不是我发的,我……做人……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
薇薇一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辩解了,我也不想听。你好好把自己捋一捋吧,吃一堑长一智,也许对你以后有好处。对不起,我该走了。”说着,薇薇就要起身。
“薇薇,”罗甲成急忙阻挡她,“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还有什么,你说吧。”童薇薇停了下来,但脸上一副很严肃的神情。
“我不会干那种事的,我起誓。”
童薇薇嘴角露出了一丝轻蔑的表情:“好了,不说这事了,你也不用起誓了。你说还有什么事吧。”
虽然童薇薇所表现出的神气,已经不允许罗甲成再涉及其他话题,可罗甲成今天精神已经崩溃到了必须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才能维系住生命平衡的地步。他觉得,他必须在此时此刻,就探究到薇薇内心的真正隐秘,否则,他可能连走出这个茶馆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了。但他没有想到,所探究到的秘密一旦与愿望相反,岂不更加雪上加霜。他的大脑已经没有那么多具有理性特征的逆向与复合思维了,里面只剩下一根直线,这根直线的断裂,迅速就把他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他说:“薇薇,我想知道,你为我做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我们今天还是不涉及这个话题吧。”童薇薇说着,把包提起来,又一次准备离开。
“不,我今天特别想知道。如果弄不明白,我会疯掉的。”罗甲成很恳切。
“今天还是不说的好。”
“薇薇,我求求你了,说出来吧,我等了很久了。”罗甲成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紧紧注视着薇薇。
童薇薇静静看着罗甲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两人都静了下来,似乎连整个茶馆大厅,都进入了一种期待中。
罗甲成的手心,迅速就出满了虚汗。
童薇薇说:“本来我不想说,尤其是今天不想说,但又觉得说了也好,这样也许更有利于调整好我们的关系,也由此调整好你自己的心态。”
罗甲成似乎已经从这几句话中,听到了某种不祥之音,也许这时制止,还能留下一线美好的希望,但他没有制止,他是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听完最后宣判的。
“也许我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但我绝对是真诚的,我是为你们姐弟发奋励志的故事所感动,更是为父亲和自己的良心,在做一些帮扶工作。你知道我和父亲每年春节,都会去贵州大山里住几天,那里没有我们的亲戚,但那里有过一个父亲的学生,因为贫困,因为内心有解不开的结,而割腕自杀了。他在自杀前曾给父亲打过电话,说想跟父亲聊聊,父亲确实忙,推脱了,没想到两个小时后,他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别人发现时,他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觉得这个学生的死,自己是有责任的。因此,连续三年,父亲都要带着我去那个学生的老家,陪一个孤寡老人一起过春节,但他说,这不是施舍,这是在救赎自己的灵魂。从那以后,他就特别善待那些贫困生,并要我帮他一起做些工作。父亲曾经想帮助你姐姐,但她很坚强,也很阳光。父亲多次说,她面对生活的那种勇气和自信,已经在升华他的精神境界了,而不是去帮助她什么。但你们姐弟俩,相互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大差别?父亲喜欢你勤奋好学的精神和勇气,但也担心你敏感、脆弱、孤愤的内心,容易有挫败感,所以我就特别关注了你一些。我在贵州大山里,产生过一个梦想,那就是想发起一个社团,做与贫困大学生一路同行的工作,父亲很支持我这个想法,并做了我们的顾问。我们也已经有好多成员,但都进行得很秘密……这次学生会改选,我之所以极力推荐你,就是觉得你……特别有代表性。我想,我已经把一切都说明白了。对不起,如果过去有什么伤害你的地方,还请你谅解。我只是想让……更多的同学能够……一路同行。”
说完,童薇薇再次非常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又重复了一声:“对不起!”才起身离开茶馆。离开时,她没有忘了付掉那壶茶钱和小食品钱。
罗甲成一个人又在那里坐了许久,据后来茶馆服务生回忆,他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着的。再然后,他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