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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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福知道这事时,已经是周一半夜了。他都睡下了,甲秀回来了,尽管门敲得很轻,但他明显感到是有了什么事,不然,这阵儿了,甲秀是不会回来的。

甲秀带着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个女孩很漂亮。

甲秀介绍说,两位男士,一个是学院领导,一个是学校公安处的,还有一个是甲成的班长,叫童薇薇。

罗天福的第一感觉是出大事了,不大不会连公安都上了。他的腿就有些发软,上衣本来扣子就扣错了位,并且最后一颗扣子,还咋都扣不进去。淑惠更是吓得给客人让凳子,结果把一个簸箕塞在了人家的屁股下。

学院领导说话了,语气平和得像是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老罗啊,老嫂子,你看,事情是这样的,你们不要着急,也没有啥,就是罗甲成同学,也没有给班上请假,这两天就突然不见了,据说遇到了一点不快,但问题也都不大。学校过去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后来都找到了。首先不要老往不好处想,都帮忙回忆回忆,想一想,他会到哪里去,亲戚?朋友?同学?或者是去旅游了?反正能提供的线索,都请你们说出来,学校也找,你们也找,大家都配合着,一定要尽快把罗甲成同学找到。”

在领导说这番话的时候,罗天福和淑惠始终近似痴傻地微微张着嘴,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又生怕听到一个如遭五雷轰顶的字。好在那个极限,在领导平安无事的叙述中,没有挟风裹雷而来,但事情的严重性是不言而喻的,要不然,领导和公安不会在这三更半夜来说明情况,来寻人。淑惠急得扑扑啦啦滴下泪来,本来一直靠在一个墙角上,是甲秀扶着,扶着扶着,就溜到了地上。童薇薇也急忙上前帮甲秀架着她娘,并不断地说:“阿姨,不会有啥事的,你不要着急。”但这种安慰话对一个母亲已经没有任何安抚的意义。天寿媳妇不知啥时也穿好了衣服,从只有一个走扇门隔着的小储藏室里,轻手轻脚走了出来,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边安慰淑惠,边添加着惊恐与不安情绪。唯有小储藏室里招弟的鼾声,连打带吹的,很是放肆。要放在平常,早已释放出了一连串炸堂的喜剧效果,但此时,任谁也笑不出来。这鼾声,也就成了暗夜中唯一能感到和谐安宁的缓释之音。

罗天福没有立即瘫软下去,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快被击溃的情绪。他也有一种预感,觉得甲成迟早会出点什么事,但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他也曾力图防患于未然,但又时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是杞人忧天,或是老脑筋不理解新事物,反正心里是一直在来回着。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虽然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但他感到不会是一般的不见了。他有一种脊梁骨被再次折断的感觉。但他是一家之主,他得先把自己镇定下来,就是罗甲成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也得硬着头皮去面对,他知道他是这场事不可推卸的主角。他轻轻哀叹了一声,那不是他想发出的,但一张嘴,内心的那种哀痛就不由自主地泄露了出来,他说:“感谢领导、老师、同学对甲成的关心,这二半夜了,你们能来,我就已经感到你们的关心程度了。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也尽力找,但愿他不会出事……”罗天福哽咽得有点说不下去了,但他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尽量控制着情绪,好让人家感到这个家庭的主心骨还没有乱。

那个学院领导本来想再安慰几句,发现罗天福很冷静,有临危不乱的自制力,就没有再多说宽慰的话,给他们提供了一些学校掌握的情况,又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最后决定,扩大寻找范围:一是在镇安县中学的同学圈子找;二是在老家塔云山亲戚、乡邻的圈子里找;三是在塔云山外出打工的圈子里找。一旦有线索,就立即给学校讲,不管在哪里,学校都会派人去查找。有了学校领导的这一席话,罗天福觉得温暖了许多,他看人家个个都熬得眼睛布满血丝了,就让人家都先走了。

客人一走,淑惠就扑通一下跪在了菩萨像面前,磕头如捣蒜地向菩萨乞求着保佑自己的儿子。天寿媳妇也跪在一边苦苦哀求着,甲秀不知如何是好地紧紧抱着娘,害怕她磕得太重磕出事来。罗天福清了一下嘶哑的嗓子,说了声:“行了,净哭有什么用?遇事咱们先得冷静下来,想想甲成可能都去了啥地方,人家学校找是一个方面,恐怕主要还得靠咱自家,我们毕竟熟悉甲成的脾性,都好好想想,他总会有个去处的。”淑惠突然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甲成哪,你该不是走了绝路吧,你要不懂事走了绝路,娘也就不活了……”罗天福一下就制止住了这种他自己其实也一直在想着的最坏结局的想象:“再别瞎嚷嚷,胡思乱想啥呢,快开动你找人的脑筋,这几天不准谁哭哭啼啼的。”淑惠就极力忍着,但还是在哽咽着。

甲秀自打知道甲成失踪的消息后,先是给爹打了个电话,没敢直说,只是从爹的口气中,知道甲成最近既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也没回来过。她还不想急于把事情告诉爹娘,她觉得爹娘最近为匿名信的事已经弄得够闹心的了,不敢再给他们加压了,想着等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说。她给爹通完话后,又把电话打到塔云山,让人把奶奶接到扁担梁上,跟奶奶通了半天话,得知甲成也没回塔云山。奶奶说她为树的事把孙子彻底得罪了,孙子是不会回来看她了,还开玩笑说,要孙女给孙子带话,说让暑假回来,她还要给孙子请罪呢。看来甲成回塔云山的可能性也不大。甲秀后来又给镇安县城的同学打了电话,也说最近没有听谁说甲成回来过。后来,童薇薇把甲成临失踪前跟她喝茶的细节,告诉了她,她才觉得事情可能很严重。再后来,学校又发生了那个学生的跳楼事件,更是让她的精神迅速临近崩溃点了。晚上,学校召开相关部门的紧急会议,把她也叫到了会上,分析情况,安排查找步骤,然后,就商量着来给家长通报情况了。爹一直在静静地听甲秀带来的信息,也在听娘和婶娘对塔云山亲戚、乡邻、朋友的挨个排查情况,婶娘还说把招弟也喊起来,一起抖一抖情况,娘就说,她能知道个啥,没让喊。这一夜,一家人就在招弟的鼾声中,把情况一直抖到天大亮。

罗天福没有把这事告诉院子里的任何人,早上让天寿媳妇和那两个亲戚仍然把摊子摆了出去,淑惠实在撑不住了,就让她卧在了**。她又哪里能卧得住,人都一走,就又哭哭啼啼地匍匐在了观世音菩萨像前,把头都磕出血来了还在使劲儿磕。

一连几天,罗天福和甲秀分头到所能想到的工地,找了一趟又一趟,几乎把在西京城所有打工的塔云山人,甚至包括附近村子出来做事的人,都问了个遍,都说没见过甲成的影子。这中间,他们还去认了几个无名尸,连蛛丝马迹都没获得。晚上,一家人又聚到一起抖情况,招弟就说,蔫驴哥在外面煤矿上混得好得很,过年时她看见甲成表哥和蔫驴哥在一起混搭了好几天。这个罗天福和甲秀也都想到了,知道消息的第二天早上,他们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蔫驴的,可蔫驴一口回绝说,甲成不在他那儿。招弟又说:“蔫驴哥最爱骗人了,有一年二舅的儿子跑了,不就是跟他跑的?他都死活不承认呢。”大家虽然把招弟的话没当一回事,可分析来分析去,也再没有啥子路径可寻了,罗天福就决定,去一趟山西。

第二天一早,罗天福果然背了二十个烧饼、几头大蒜,拿了一壶水,就去了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