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八十六

字体:16+-

蔫驴是几天前的半夜接到罗甲成电话的,当时他正陪老板打牌。他听罗甲成说话的口气是遇到很大的难场了,想到矿上来转转。蔫驴当下就说:热烈欢迎。他们商量好,第二天蔫驴到陕西和山西交界的风陵渡口接他。第二天中午,他就把罗甲成接到了。一见面,先把他吓一跳,罗甲成跟春节时完全成了两个人,头发蓬乱,眼睛无神,整个眼眶眍进去两个黑洞,见他虽然勉强笑了一下,但整个嘴唇都难以打开,只是半边嘴角艰难地咧了咧。他觉得罗甲成明显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坐在车上好几个小时他都没有说话,蔫驴也没好问,就沿路介绍一些地名、风景,他也没心思听,也没心思看,天黑的时候,就拉到矿上了。

蔫驴把甲成安排在小宾馆,而且就是罗天福住的那间房子。他让厨房弄了几个菜,还弄来了白酒、啤酒,跟罗甲成整整喝了一夜。蔫驴不知说了多少话,反正罗甲成就那样闷坐着,闷喝着。

蔫驴说:“甲成,有啥过不去的坎你说嘛,兄弟再无能,总还是能帮上你一点啥忙吧。你能来找这个挖煤的兄弟,说明你看得起我,我很高兴。我总想你能有啥大不了的事,缺钱?兄弟没有多的,万儿八千还是拿得出来的。其余还能有啥事?要知足兄弟,咱那几面山几条沟的人,能活到你罗甲成这份上的不多。说实话,几条沟的人,除了你,我还真没看上几个,包括现在那几个掌权的货,倒是个?,有怂本事吗?把沟里的日子过不前去还有脸当,有脸争,有脸斗,当?呢,争?呢,斗?呢。甲成,你满足吧你,塔云山将来出不出人,也就看你了,你这一怂包,塔云山还有?的戏。来,喝。我比你大几个月,就是你的哥,你遇事能来投奔哥,哥这脸就斗大了,你爱说不说。爱说,你就说出来,不爱说,你就往死的憋,憋死了我把你背回塔云山,投老祖坟去。怂啊,喝。”

罗甲成的话匣子是后半夜才慢慢打开的,尽管蔫驴一直觉得罗甲成心很深,但这天晚上,罗甲成还是给他掏了些心里话。

罗甲成开始的第一句话是:“蔫驴,我活得不如你,真的,我是把路走错了。”

蔫驴说:“你胡谝呢,我要有你学习那几下,还来这深山老林里给人家‘逃奴’呢。你要再把路走错了,那我蔫驴就已经跌到茅坑里了。”

“真的,我真的活得不如你,不仅是不如你,而且连大奶都不如。”

蔫驴扑哧给笑了:“大奶就能造娃,狗日的比咱大半岁,都造下三个了,还在造呢。哎呀,你是不是为女人犯神经了,这好办,你要要,我现在立马就能给你安排,保证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百病皆消。”

“胡说啥呢。”罗甲成一脸严肃地说,“我真的不如你们。你们可能只看到我进了名牌学校,不知道我所受的那种精神折磨,有时真的生不如死。你跟谁都不能比,谁都比你强,是个人都想下眼瞧你,最好的也就是同情你,施舍你,永远不可能平等看待你。哎,你说咱们啥时活到要叫人同情、施舍的份上了?并且你还看不到任何希望,你再努力都改变不了这种现状。人家大奶咋,吃穿日用不愁,还有手艺,明天的日子看得见摸得着,幸福指数很高。你说我这生活有啥意思?你学习再好不顶用,现在一切都得拼爹,咱的爹能跟谁拼去?真的,蔫驴,你真的不知道我比你活得要窝囊多少倍。你真的不知道。”罗甲成一脸苦痛地直摇头。

蔫驴又给他的杯子中添上一些酒后说:“我可能是鸡肚子不知鸭肚子的事,大奶活的算个人,那充其量,也就是来人世走了一趟,留了个种,混了个肚儿圆而已,你是要干大事的人,怎么老跟他去比?甲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说你比我活得要窝囊多少倍,多少倍?我在井底挖煤的日子,你可能连想都想不到是啥样子,也就去年才从死人坑里爬上来。可这也是有今没明的日子,搞不好遇上了冒顶、透水或瓦斯爆炸,窝进一堆人命,一下就树倒猢狲散了,你以为这是个啥好职业,你以为我就比你强了?我回塔云山也是吹呢,谁愿意被人小瞧?你来矿上待几天就知道你有多享福了。喝。”

蔫驴没想到罗甲成猛地咕嘟下一口酒后,说:“你既然跟老板关系好,那就求你给我一碗饭吃吧,明天就安排我下矿井挖煤。”

“你说啥?”

“明天安排我下井挖煤。”

“罗甲成,你是疯了是不?你要是想开眼界了,我倒是可以陪你下去走走。”

“不,是去挖煤。在老同学名下讨一口饭吃。”

蔫驴一拳头砸在了罗甲成的胸口上:“我看你有些欠揍。”

“随你怎么说怎么揍吧,只要明天安排我下去就行。”罗甲成很郑重,也很坚定。

蔫驴有些不可思议:“你真的要下去挖?”

“真的。我不想再见天日。我想井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一定比在上面好受许多。”

蔫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好受,一定很好受,那你明天就下去试一天吧,我给他们交代一下,受不了了,随时可以升井。”

第二天,罗甲成还真下去了。不过在下井前反复交代,家里要是来电话,绝对不要说他在这里。蔫驴愣了一下,罗甲成很坚决地说:“你发誓。”蔫驴说:“我发誓,我要说你在这里,我将来生娃没屁眼。”罗甲成就坐上缆车下去了。

蔫驴给几个在同一作业面的矿工都招呼过了,说这是一个大学生,来体验生活的,不要派重活、危险活,他要不适应了,就马上送他出来。那些人也都一一答应了。蔫驴还不放心,又交代安检员,多注意检测罗甲成所去的六号拐洞的瓦斯变化情况。过了一会儿,心里跳得慌,不放心,就又亲自下去,再劝罗甲成上来,结果让罗甲成悄悄骂了几句,他才不得不离开。

过了两天,果然甲秀就来了电话,问见过甲成没有。他自然得按朋友说的办,回答得很干脆:没见。他也想打听一下到底是咋回事,听甲秀的口气不想说,他也就再没多问。过了两天,甲成他爹又来了电话,好像很着急,他没征得甲成同意,还是没敢说。事后他也想,甲成一走好几天,不给家里打招呼,家里人都不知急成啥样子了,无论如何,也得给释放点啥信息。可又一想,罗家一屋人都是死脑筋,放着那几棵能变钱的大树不卖,偏要在城里卖什么饼,真是背着干粮受饿,背着大鼓寻槌呢。急一急也好,不定就把脑子哪根筋急通了,还能变得活泛些。他也就再没理这事。没想到罗老师还真给找来了。蔫驴学习不好,打小就怕罗老师,这一来,开始还真有点慌神,但很快就稳住了阵脚。他把罗老师安排睡下后,还专门去跟甲成商量了一下,他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得把他爹见一下,可罗甲成执意不见,他说他的决心已定,一见,就又得回去重复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任蔫驴咋劝他都不去,并且一再要求他保密。罗甲成说,回头他会告诉家里的,但现在绝对不行。无奈,第二天早上,他只得把罗老师送出了甘泉沟。可当就要分别的那一刻,他再也看不下去罗老师的那副可怜相了,他觉得如果再不说,老汉命都有些难保,他就如实把甲成的事告诉了他。

罗天福返回到矿区后,就要见罗甲成。蔫驴打电话下去,没敢说他爹来了,只说有急事,回电话的人说,那个大学生死都不上来,说有事晚上回来再说。蔫驴让罗老师到宾馆先歇着,罗天福哪里能歇得下,急得端直就往井口扑,蔫驴连忙一把抱住,给换了矿工服,两人才一起下了井。黑乎乎的,缆车走了许久,才在一个拐洞口停了下来。罗天福眼睛适应不了里面的光线,是蔫驴搀着走到甲成那个作业面的。里面有七八个矿工,正散乱地坐在几堆煤渣上吃盒饭。蔫驴用手电扫过去,脸都黑得没有了轮廓,只有一双双眼睛在泛着白,白得阴森。罗天福一眼就看见了罗甲成,他几乎是完全失去理智地扑上去,把罗甲成一下压倒在地,用大拳头擂着罗甲成的腹部:

“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你狗日的,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咋不死去……”

蔫驴和几个矿工扑上去,把罗天福都拉不开,蔫驴感到罗老师这阵儿的力量能擂破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