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甲成无论如何都不愿从井底上去,任罗天福再打再骂,他都偎在煤渣上不起来。最后,是大家帮着罗天福和蔫驴,勉强才把他弄到运煤的传送带上,一人抓着手,一人压着腿,才运送上来的。
罗天福就要把他拖着走,罗甲成手一甩,差点没把罗天福摔倒。蔫驴一把抱住就要离开的罗甲成,硬把他拥到了小宾馆那间房里。他把气得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的罗老师也叫进房内,把门一关说:“今天你们爷儿俩就在这儿好好说说,到底有啥大不了的事,要弄成这样。塔云山的人,可都羡慕着你们家有奔头的好日子呢,你们都过成这样了,那叫别人还有啥盼头?甲成,你别怪我要把罗老师领回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管咋样,跟你爹好好说说总行吧。我也不知说啥好了,反正你再别犟了,啥事都好说好商量,我就在隔壁房里,你们说。”蔫驴说着把门拉上出去了。
父子俩就僵持在那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宾馆外一棵黑乎乎的白桦树上,有一只黑乎乎的啄木鸟,正在梆梆梆梆地开凿着一个可能已经开凿了很长时间的黑窟窿。罗甲成一直看着那只啄木鸟在发呆。
罗甲成做梦都没想到,他会爱上这个地方,尤其是井下,晚上虽然上来了,但到处漆黑一片,也仍是井下的感觉。蔫驴曾经担心他在井下连半天都待不住,但他已经待了五天,并且感觉一天比一天好,他觉得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地方。
那天与童薇薇在茶馆分手后,他就决定,不回学校了,去哪里他还不清楚。他首先关了手机,他觉得必须先切断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勾连和妄念,而让人在这个世界无处藏身的最大敌人就是手机。他去了一家离学校很远的网吧,想给童薇薇留点什么,但写了很多,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他觉得必须截断,截断一切。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两个挥之不去的字:死亡。他点了一下网页,与此相关的信息层出不穷。他进入了几个自杀俱乐部,全都在研究自杀的方法,以及自杀的痛苦与欢乐,还有模拟自杀过程的游戏。他没想到,来自杀网站聊天的人会有这么多,有来劝解疏导的,更有加码引诱,让别人不给脖子套上绞索、不登高一跳不快的。哈姆雷特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活着还是死去”,成了这里最热门的议题。总之,五花八门,几乎是突然间,在罗甲成面前就打开了一个与他生活着的世界全然不同的陌生领地。他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回身看看四周,几乎每台电脑前都坐着全神贯注的人,他们都在浏览什么网站?他们给自己打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闭起眼睛静了一会儿,他又再次进入到一个叫“死亡谷”的俱乐部,这里贴满了从全世界各个不同地方、以各种不同方式自杀的图片,不仅有人类的,而且还有动物的,其中有一个自杀者,甚至划开自己的肚子,拉出肠子,一点点往断切,一点点展示给人看,他有些不相信这段视频是真的。看着看着,他突然锐叫了一声,他是被一个从一百层高楼跳下来摔成一团肉酱的自杀视频所惊骇,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他发现,周边没有任何人关心他的惊恐,仍都在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那一方世界,即使有人立即自杀在面前,也不会引起任何关注。
他离开了网吧,他觉得自己对自杀游戏还有恐惧感。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突然想到了蔫驴。蔫驴曾经给他讲过煤矿井下的暗无天日,他觉得那里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去处。他给蔫驴拨了电话,都拨过去了,才发现,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但蔫驴还是接了,并且那边传来了一阵呼呼啦啦的麻将声。他说他想来矿上看看,蔫驴第二天就到秦晋交界的黄河岸边接他来了。
他没有想到这个选择有这么好,几天过去,虽然身体有些疲乏,但精神已经在跟童薇薇们隔绝着,这里没有“不差钱”的人,这里也没有“不差权”的人,这里没有眉高眼低,这里更没有同情施舍,这里一切都很平等。跟他在同一作业面采煤的人,都很老实,很简单,也都很厚道。可能是蔫驴要求照顾的原因,他们都护着自己,不让干重活,但他自己愿意抢最重的活去干。他们的话题基本就是吃和性两种,把性说得特别的露骨,尤其是一涉及某些敏感器官的名称,连发音吐字都变得咬牙切齿起来,好像是愤怒得就想击穿粉碎。连开煤的钻头,都不叫钻头,而叫“鸡巴头子”,好像这样叫着,开钻起来就特别有劲似的。罗甲成开始第一天还不习惯,几乎完全倒换了一个语言系统,无论孔子、孟子,还是柏拉图、康德,要是来到这个环境,当下就能气死。但他们身上并不缺人性的温度,他亲眼看见一汪水溃煤石塌下来时,其中两个人是用脚把别人踢出去后,自己才跑开的,而这在井下,几乎是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没有人觉得这很英勇,这是拯救,这是把生让给别人、把死留给自己的献身精神。就觉得应该这样,把自家弟兄踢一脚出去倒算个事。他突然想起了中学时背诵过的那首《咏煤炭》,虽然此时的心情并不似明代诗人于谦那样在托物言志,忧国忧民,但诗中对于煤炭的这种描摹与咏怀,一遍遍吟诵起来还是很对胃口的:
凿开混沌得乌金,
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
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
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
不辞辛苦出山林。
第一天晚上从矿井上来,罗甲成就要住到那几个一同作业的矿工宿舍去,蔫驴死都没让,说那儿绝对住不成,屁味、烟味、汗味、臭脚味能把人熏死,鼾声、磨牙声、梦话声把人能吓死。他说他跟老板说过了,就让他住宾馆里,有客人来让就是了。罗甲成犟不过,就又在宾馆住了一晚上。谁知他刚躺下,蔫驴就叫了一个人来,说是给他解解乏。他一看,竟然是过年时蔫驴领回家去的那个菲菲。“你什么意思,蔫驴?”罗甲成当下就躁了。“哟,这不是甲成哥吗?真是山不转水转,咋把甲成哥你给转来了。”菲菲说着一屁股就塌在了罗甲成的大腿上,罗甲成吓得一个翻身就下了地。罗甲成没经见过这事,话都不知道咋说了,嘴里直磕磕:“你先出去,你先出去。”把蔫驴惹得哈哈哈一阵大笑,就示意菲菲先出去了。菲菲一出去,罗甲成就想踹蔫驴一脚:“蔫驴,你狗日的把我当成啥人了?”“哎呀,这倒是啥事嘛!就拔了萝卜窟窿在的事么,看把你认真的。”罗甲成指着蔫驴的鼻子骂道:“你看你还像不像个人,这是你爱的人,你就这样糟蹋人家?”“谁是我爱的人了?”“你不爱人家,把人家领回家干啥?”“哈哈哈,我说甲成哪甲成,现在领人出去玩几天算个事,就是爱了?就是自己人了?你真是个傻蛋哪。实话告诉你吧,菲菲就是咱这宾馆的一个按摩小姐,过年没处去,死缠着我要回咱老家玩几天,你还当真了。”罗甲成气得恶狠狠地谴责了他一句:“你真恶心!”蔫驴急忙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觉得不舒服换一个就是了么,这宾馆还有几只鸡呢,我都叫来随你挑。”罗甲成更加恼怒:“蔫驴,你把我看成下三烂了是不?我是到这儿寻找人格平等来了,不是偷鸡摸狗,当畜生来了。你就给我一碗饭吃就行了,其余啥都不用你管。对不起。”说着,他就真的去了矿工宿舍,再没有回过宾馆这间房子。
没想到,蔫驴把他和爹又一起关在了这间房里。他看见爹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里就直恨着蔫驴,为啥要把他又拉回来,罗甲成是想让他们彻底失望、放弃后,再告诉他们,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然,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真的不想再去过那种让他整日如芒刺在背的生活了。
他终于说话了:“爹,你回去吧,我是死都不会回去了。”
罗天福看他说话了,把情绪也缓和了些:“为啥?你总要讲个为啥?”
“没有意义。”
“什么没有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
罗天福拾了拾腰,说:“你要什么意义?”
“我也不想说,我也跟你说不清,反正就是不回去了。”
“是啥事把你刺激成这样了?啊?你连爹娘、家庭、前程啥都不要了?上个学容易吗?你这样往死的折腾。罗甲成,我要是再年轻些,今天就想一棍把你打死在这里,我也不想活了,还活什么?你真能做得出哇,罗甲成!”罗天福直想哭,但他强忍着,他不能在儿子面前塌下这最后一点点气力。
“我盼你今天能把我打死,打死可能更好受些。”
“你到底是咋了?要这样寻死觅活的?”
“爹,我知道我欠着你们的,可你们也真的该醒醒了,还上啥子学?姐马上大学就要毕业了,毕业就是失业,你们花这么大的代价,供养两个大学生的意义在哪?再别做梦了,我成不了龙,姐也成不了凤,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就快醒醒吧!你和娘也赶快回塔云山去吧,再别在城里瞎折腾了,回塔云山,你们还能像人一样地活着,在城里,就是垃圾、是膏药、是下三烂、是牛皮癣。”说着,罗甲成又要往门外冲。
罗天福终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时,蔫驴听到动静开门走了进来,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罗老师,你咋……狗日罗甲成,你立马给你爹跪下,你狗日不跪下,你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狗日就是个杂种!”
罗甲成终于也无奈地背对罗天福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