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故事

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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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說歹說,羅甲成終於同意跟羅天福回去了。蔫驢覺得自己必須往回送,不然,路上還會出意外。他就給老板請了假,開著那輛路虎,把幾個車門都反鎖著上路了。

羅甲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眼睛微閉著,既不想跟爹說話,也不想給背叛了自己的蔫驢說話,更不想看到陽光下的一切,他始終覺得井下的感覺很好。他在井下作業的那幾天,覺得身心是那麽輕鬆,那麽單純,那麽簡單,不用看任何人鄙視的眼睛,也不用看任何人鄙夷的嘴臉,看不清,也不用看,也不會有那些嘴臉,總之,他在最不安全的地方找到了絕對安全的感覺。在礦工宿舍的感覺更好,大家累了一天,出了礦井,剝光剝淨,撲通跳進大池子一泡一洗,然後換上自己的衣服,進飯堂把飯一咥,就回宿舍躺在自己的**了。有愛打牌的,弄幾把“跑得快”,贏幾個小錢,害怕輸的,就在邊上觀陣助威。十點左右,工頭一喊,所有宿舍把燈都一關,然後躺在**,再說一陣跟性有關的話題,有人就先到周公那兒報到了。緊接著,在先後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內,所有人就都扯起了鼾聲。有時睡得晚一點,隔壁房裏就先鼾聲雷動了,有人說是“張大球”的,有人說是“王臭屁”的,反正連薄牆板都跟著抖動起來,每每至此,羅甲成就幸福地笑了。他喜歡這群憨厚樸實的人,他喜歡這種不鉤心鬥角、不為各種競爭弄得劍拔弩張的感覺。

當汽車在一步步向黃河岸邊逼近時,他在思考的最嚴峻的問題是回去怎麽辦?還去上大學?他真的是不想上了,他覺得自己已無法麵對所有的人。如果說在發攻擊孟續子帖子後的那段時間,他還有些後悔的話,現在也不覺得後悔了,如果沒有這一招,也許自己還邁不出這一步。他也曾在夜半時分,打開過手機,瀏覽過所有的短信,姐姐發得最多,其次是童薇薇,先後發過二十多條,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也都發過,而且都不止一條,似乎都在關心自己,但他對這個已經不大在意了。再懇切的言辭,他知道都是為了讓他回去,回去以後又怎麽樣?那就不是別人所考慮的事了。他們無非是害怕羅甲成死了,死了也許良心都會有那麽幾天微微波動的時間,過了,該弄啥照弄啥。他不是沒有想到死,但他發現自己怕死,他甚至突然敬重起那些敢於以自殺的方式來結束生命的英雄來,跟他們相比,自己簡直就是個貪生怕死的可憐蟲。他甚至也想過出家當和尚,但這些年所去過的寺廟,幾乎沒有不是彌漫著銅臭味的,那裏的森嚴等級,據說並不比塵世來得簡單輕鬆。因此,他覺得最好的地方,真的就是數千米的深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