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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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福一回到城里,就急忙找到甲秀问金锁那边的情况。甲秀说没什么大事,他们好像也没报案。金锁今天还偷着跑出去玩了半天游戏机,最后是让郑阳娇骂回来的。罗天福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罗天福又问人家再催钱没有?甲秀说郑阳娇阿姨倒是亮过话,但也没催,她还专门多长了个心眼,打问了一下医生和护士,问这个伤,大概能花多少钱?医生和护士都说,人家主人让保密。不过,护士最终还是悄悄给她吐露了一点消息说,五六千块钱打住。罗天福一直揪着的心,总算慢慢松缓了下来。要是这样,他也就不急着把娘给的那些银货变现了。

罗天福到家歇了一会儿,就跟甲秀一道又去医院看金锁去了。

金锁挨了打,正好有了不去学校的理由,心里反倒有些窃喜,加之郑阳娇又想让他躺着,也好有个与打人者论理的说辞,金锁就瞌睡遇见枕头,借机想躺个十天半月的,反正只要不上学,哪怕上刀山都比“听老恐龙磨牙”快活。但这一天二十四小时硬躺着,好像也不是一件他能忍受的事,才两三天时间,就背也痛,腰也痛,屁股也痛的,瞀乱得想跳楼。

罗天福来看他时,他正乘护士不在,在**玩“倒栽葱”,罗天福一来,在过道打电话的郑阳娇,也急忙从外面走了进来。郑阳娇见状,气得大声吼道:“你不要命了,身上那么大的伤,还敢这样瞎折腾。”金锁急忙从墙上溜下来,又回到了重伤状态。其实他是怕别人看他身体好了,又要去学校受罪,这才是他极不情愿干的奶奶个娘的事。

罗天福问:“娃好些了吗?”

郑阳娇冷冰冰地说:“能好吗?这才几天,有些内伤还没查清楚呢!”

罗天福:“让娃受苦了。”

郑阳娇顺杆爬着说:“我金锁长这大,连我都没舍得动他一根指头,却让你那野蛮儿子打成这样,真是太冤枉了。你这两天都跑到哪儿去了,药费又欠一河滩,医院催呢,也不见你们拿钱来。”

罗天福愣住了。甲秀也有些越来越不懂郑阳娇,盯了她半天,不知说啥好。

罗天福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说:“应该,应该,她姨,能把欠费的单子拿来吗?我也好去付账啊。”

郑阳娇没想到罗天福能来这一手,就说:“有,明天就拿钱来。”

罗天福从医院出来,心里就有些慌乱,他怕郑阳娇跟医院捣鬼,真弄出一大堆药费单子怎么办?甲秀说,她问过了,不会的,这是大医院,收费全都是电脑控制,真觉得有问题,可以查,可以投诉。罗天福本不想跟人闹腾这些,可面对郑阳娇这样的人,也不得不多长点心眼。

郑阳娇见罗天福不是好糊弄的,就想着得在药费单子上做点文章。她拿了一千块钱,找到护士长,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说孩子让人打了,咋委屈,咋可怜,那一家打人的人,咋野蛮,咋赖皮,问能不能帮忙,在药费上给娃抠点营养费出来,事成之后,还有重谢。护士长拒绝了。护士长说,这是在踢踏她的饭碗呢。其实护士长这几天已经把啥都看出来了,并且对罗甲秀这孩子一直有好感。

郑阳娇见医院这边弄不出啥名堂来,就回到家里,要西门锁到外面药店开发票,以外购药的名义,向罗家要钱。西门锁也美美把郑阳娇说了一顿,气得郑阳娇差点骂起来:“哟哟,你啥时也正经得像个人了,莫非让那贼小子一打,就花这几千块钱了事了?”

西门锁说:“就是要钱也得有点道理,还能给人家下这种手,罗家也不是那号奸诈狡猾的人,咱弄那事干啥?”

郑阳娇乜斜了他一眼说:“你就别猪鼻子插葱装象了。放到能抠钱的时候不抠,你得是脑子进水了。”

西门锁:“你才脑子进水了呢。”

两人没商量拢,气得郑阳娇把门一摔走了。

西门锁觉得罗天福这一家人怪可怜的,但也是特别讲道理,努力想活得周正硬朗的人,就觉得向这样的人下手,太不地道,良心过不去。何况事情的原委他也弄清楚了,又是狗日金锁酒喝多了,在人家甲秀跟前不规矩惹的祸。人家一家人并没纠缠这事,还到处凑钱给看病,一下拿出一万元,对于他们来讲,已经是天塌地陷的事了,再在这样的人身上拔毛,西门锁觉得于心不忍。

罗天福把摊子支出去后,心里一直纠结着欠东方雨老人两千块钱的事,手里只有娘给的一千二百块钱现金,还差八百,他就跟淑惠商量,是先还一千二,欠八百呢,还是等凑够两千了,一次还清?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先还一千二合适,那八百要等到挣够,至少还得半个月,拖欠那么久,就有些失信了。打了两锅饼,放在笸篮里,罗天福见有空闲,就去给东方雨老人还钱去了。

东方雨老人正躺在树下看书,罗天福拿出一千二百块钱,把还欠八百块,半月还清的事也说了。老人要他别急,让他先拿着用,他坚持着还是还了。老人就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罗天福就把实际情况给老人说了一下,老人说:“郑阳娇要实在胡搅蛮缠了,你就来告诉我,我帮你讨公道。”罗天福听得心里暖融融的。罗天福回来把这话说给淑惠,淑惠心里也暖融融的,好像是在城里有了靠山似的。

第二天,罗天福又到医院去了。郑阳娇就把他从病房叫出来,在过道没人的地方,拿出了几个外购药单子,合共是一万五千多块。罗天福本来不想把事闹大,总想着郑阳娇也只是说说,吓吓人就过去了,没想到,她还真拿出了这么大几个单子,罗天福就感到,这事可能要伤和气。他没有急着说什么,想着先接了单子再说,但郑阳娇咋都不给,说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单子。罗天福就说:“她姨呀,这大的钱,你总得叫我有个回旋余地么。”

“回旋什么?回旋什么?”郑阳娇总想以势压人。

罗天福说:“我总得看了单子,把钱花在明处吧?”

郑阳娇说:“噢,你的意思是我这单子有问题?”

罗天福说:“她姨呀,我可没有这么说,只要是娃看病该花的钱,我们绝对一分不少地给娃花。”

郑阳娇:“看看看,你这不明明说我这单子有问题么。”

“有问题没问题,她姨你心里是明白的么。”罗天福话里也有了一些弦外之音。

郑阳娇正要说什么,见大夫和护士长一干人查房走过来了,就急忙把单子收了起来。等人过去了,她又拿出单子说:“我感觉你是不想认账啊老罗?”

罗天福说:“不是不想认账,她姨,认咱也得认到明处,认到理处么,你说是不是?”

“啥叫明处,啥叫理处?”

罗天福说:“钱花得明明白白的就叫明处,花得合情合理的就叫理处。”

郑阳娇想把声调提起来又不敢提:“你咋还厕所的石头臭硬臭硬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就是情,这就是理,这就是明处。”

罗天福反倒很平和地说:“她姨呀,我不是跟你吵架来了,我真是想好好来解决问题的。”

“解决问题就是真金白银地拿钱,说再多的都是废话。”

罗天福说:“这么大的钱,我们总得商量到一块儿么。”

“有啥好商量的,把钱往这儿一拿,你连半句话都不用说,就把啥问题都解决了。我这才说的是药费,还没给你算精神损失费呢。要不然,就端直让你儿子进局子好了。那里面我们可有熟人,一句话的事,说今天晚上,不会让你儿子在学校浪**到明天早上。”

罗天福每每在郑阳娇说局子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发毛,他是真的弄不清这里面的水深水浅,人家要真的恼了火了,局子里有人了,把娃铐进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反正打人总是铁的事实,他就又有了些服软的表情。郑阳娇看几句大话起了作用,就继续火上浇油地说:“你反正看着办吧,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拿钱说话就抓紧拿钱,想进局子说了,也得早点给你儿子做准备了,那里面可是要自己背铺盖的。”

郑阳娇说完就一拧一拧地走了。

罗天福木在了那里。怎么办?跟人家硬弄,又害怕人家把甲成的前途彻底断送了,顺着人家,这简直是个长虫尻子没深浅的事,还不知要花多少冤枉钱。罗天福朝窗外望了一下,他真想从这十七层楼上跳下去。他心里就又开始骂甲成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真是把人能害死。本来从塔云山回来,听甲秀说金锁没啥大事,他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这下又被郑阳娇把发条紧得快绷断了。医院人多得挤不上电梯,他就一步步从十七楼往下走。腿软得每走几层,就要歇半天,等下到八九层的时候,他干脆在楼梯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个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甲秀,一切都只能跟甲秀商量。淑惠毕竟对城里的事知道得太少,唯有甲秀,不仅在城里待的时间长些,而且为人处世,也都稳当可靠。可他又觉得最近耽误甲秀的时间太多了,再不敢分娃的心了。他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去了。

罗天福回到打饼摊子上,淑惠急着问结果,罗天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害怕淑惠着急,都着急也没用,不如先把这事压在自己一人肚子里。他也想去找找东方雨老人,老人家说过,有啥事他可以帮忙。可罗天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先不麻烦人家的好。根据他以往处理事情的经验,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尽量先不要让别人介入矛盾,那样更容易伤害当事人相互的感情,有时反倒把事情越弄越僵。晚上甲秀到底不放心,还是来了。罗天福就把甲秀叫出去,避过淑惠,给甲秀把今天去见郑阳娇的事说了一遍。

甲秀特别生气,埋怨说:“郑阳娇阿姨咋是这样的人呢?这个钱咱绝对不能掏。”

罗天福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人家硬要,咋办?”

甲秀说:“爹,这个咱也应该有原则。不给,要也不给。”

罗天福又说:“人家还提到精神损失赔偿的问题。”

甲秀怔了一下,说:“这还没底了。”

“世上最怕的就是这没底的事。”罗天福说,“现在这号事多了,听说都是压住往死的要呢。动辄一赔,就是十万八万的,真不敢想这结果哇!唉,怪谁?谁都不怪,谁叫咱的人要动手呢。”

甲秀想了想说:“爹,反正开的假发票钱绝对不能赔。”

罗天福突然说:“我都想啊,就叫人家把甲成弄进去算了,也让他好好买一个教训。可就怕上不成学了,把一辈子都赔进去了。”

甲秀:“他们就是抓住咱这个心理,才敢这样讹钱的。”

“那你说咋办呀现在?”罗天福问甲秀。

甲秀说:“先拖着吧,反正这事一时半会儿也纠缠不清的。”

罗天福说:“咋拖?我们是做了输理的事,恐怕还得主动跟人家接触,以取得人家的谅解哩。”

甲秀说:“面对郑阳娇阿姨这么个人,她能谅解你?”

“我倒想主动跟西门锁谈谈,兴许还好商量些。”罗天福说。

“这倒是个主意。”甲秀说,“我觉得有时西门锁叔还好说话些。”

父女俩又合计了合计,就一起到西门锁家去了。罗天福知道郑阳娇在医院没回来。

西门锁正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狗在他脚头卧着。

西门锁见罗天福和甲秀来,就坐了起来。

罗天福先打招呼说:“东家,我是来给你赔罪的呀!”

西门锁急忙说:“再不说这些话了,你儿子打我金锁,确实太过分了。不过你们一家人为这事也都尽力了。该弄啥弄啥吧,不说这事了。”

罗天福和甲秀从这句话里听出来,西门锁可能还不知道外购药单子的事。

罗天福说:“该赔偿的,我们还是一定要赔的,就是……就是娃她姨今天拿了几个外购药的单子,有一万五千多块钱,我们觉得有些不明白,想看看单子,她姨又不让看,只是催着要钱,我们觉得这事……还是在一块商量着办好些。”

西门锁怔在了那里。

西门锁半天没说话。

过了许久,西门锁还是先开口了:“你们先回去吧,还是那句话,该干啥干啥,我问问再说。”西门锁说话也是留有余地的。

罗天福和甲秀看西门锁浑身极不自在起来,就起身出门走了。

他们刚一出门,西门锁就拿起了电话。

西门锁没好气地对着电话说:“你到底开假药单子问人家讹钱了?”电话里郑阳娇不知说了些什么,西门锁就大发雷霆了:“阎王不嫌小鬼瘦是不?这样可怜的家庭,你想逼出几条人命来是不?要钱也不是这个要法。你行了行了,假药单子赶快撕了,精神赔偿费是另一码事。”不知郑阳娇在那边又说了什么,西门锁就大声骂了一句:“不要脸!”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西门锁打电话时,虎妞一直歪着脑袋听着,听西门锁骂人时,它对着西门锁就汪汪汪地叫了几声,西门锁一脚把虎妞踢出老远。

在家窝一天了,看了七八个动画片,眼前已经看啥都是重影影了。西门锁从家里走了出来。

院子又在唱戏,这是这些农民工的夜生活,说实话,多数都是唱得荒腔走板的,金锁老要叫把这一摊子“彻底灭了”,但所有农民工都好像乐此不疲。他站在人后听了一阵,唱者自报家门说,下面唱的是《下河东》里的“七十二个‘再不能’”。围着的人就拼命鼓掌。唱者脖子青筋突起,唱得汗流如注,拉胡胡的东方雨老人拉得手都有些抽筋,听者好像还是不过瘾,还在用掌声鼓励他们继续、继续、再继续。西门锁虽然也是从小听秦腔长大的,可毕竟还是听了不少专业人士的演唱,知道一点好歹,像这样的声音,他还真是有些受不了。他在看戏的人群中,搜了搜罗天福和他家里的人,一个都没见,他知道罗天福是最爱拿着个小凳子来凑热闹的。他几次看见,老罗甚至坐在人群背后,也不看谁演唱,只低着头,眯起眼睛,用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品戏。

他看了看罗家租房,亮着灯,就向罗家租房走去。

罗天福和淑惠、甲秀正在给外面饭店加工千层饼。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连擀杖擀饼声都很轻,外面唱戏的声音就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了。

西门锁走进门时,一家人都有些紧张,不知又会发生什么事。罗天福拍拍面手,急忙拉出凳子,招呼东家坐。

西门锁说:“不坐了。刚才你们说的那事,你先不管了。”

罗天福愣了一下,问:“那要是她姨再问起,咋办?”

西门锁既有些不高兴但又很果断地说:“我说不管就不管了。”不过西门锁也还是留了一句话:“其他事以后再说。”

西门锁说完就走了。

一家人,就一边打饼,一边久久地沉浸在对西门锁那几句话的仔细品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