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福坐长途客车回到县城时,天已经黑了。县城有好几个专门贩卖老树的公司,为他家那两棵老紫薇树,去缠过他好多次,都给他留过地址、电话,他进县城时,也见过那几个公司的苗圃,都是一边育着新苗,一边栽着大树。这些大树全是他们从乡下搜来的,转手卖到山外,就要长好几倍的价钱。这几年“大树进城”运动,让这些公司都发了财了。
罗天福连夜找了其中三家,是为了问问价钱。人家找到门上缠你时,似乎啥价都好商量,等你上门求人家时,那价就压得说不成了。比来比去,最高的就只给二十万块钱。可罗天福知道,这些树卖到西京,一棵至少能卖到四五十万。罗天福把他知道的行情给人家讲了,人家就说,那你自己去卖呀。
罗天福知道,自己卖,首先办不下林业部门的证件,搞不好路上就让罚没了。另外,无论哪个单位买树,都要求保栽保活,六百多年的老树,要保证移栽成功,那是需要技术的。再说,那么大的树,根深数丈,怎么挖、怎么剪裁根须才能不伤元气,都有很深的门道,还不说怎么从山里运下来,反正没有经验、人脉、设备、技术,是万万不能贸然行事的。可商量了一整,这个价钱又与他的心理价位距离太大,他就没有再跟人家谈。晚上,他在车站候车室的一个长条椅上躺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里他很熟悉,过去进县城看望甲秀、甲成,没少在这里睡过,在这睡一晚上,至少能省十几块钱住店钱。其实甲秀、甲成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每次进城给他们送东西,晚上是在这里过的夜。为了两个孩子上学,哪怕能从自己嘴里抠下一分钱来,他也是绝不会放弃机会的。今晚躺在这里,似乎与过去任何一回都不一样,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像是回来做贼的。过去别人来买树,他几乎都是一口回绝,几百年的老树怎么能卖呢,在罗家,那是跟自己活着的先人一样,是自己的爷,是老爷,是老老老爷,一个孙子、重重孙子辈的,怎能把爷、把老爷、把老老老爷卖了呢?那是能商量的事吗?今天,他竟然为卖爷,讨价还价了半个晚上,他的心纠结得一阵一阵地慌乱不堪。
候车室里还有几个睡椅子的,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个目光呆滞,除了一口气,似乎再没有别的地方是活着的。罗天福身无分文,只在手提包里,给娘带了一斤桃酥饼,也不怕失窃,想着想着,就眯瞪了。
梦中,他遇见了树爷。
树爷头发胡须全白,穿着老戏里的衣裳,也是灰白色的,他手拄一根紫薇树根做的拐杖,盘根错节,上面还雕刻着紫薇花。树爷是一副乐呵呵的神情,树爷见罗天福时,罗天福正举着斧子,要砍树爷的腿。树爷就像逗小孙儿玩似的乐了。
树爷问:“娃娃呀,你砍我腿做什么呀?”
罗天福不好意思地说:“爷腿太长,不好挪动。”
树爷乐呵呵地又问:“娃娃要把爷挪到哪里去呀?”
罗天福嘿嘿一笑说:“城里,让爷进城享福呀!”
树爷说:“噢,那娃娃给爷说说,到城里都能享什么福,值得把爷腿砍了去换?”
罗天福耳朵有些发烧地说:“爷不知道,城里可好了,可文明了,你去城里,人家肯定把你放在最要紧的地方,一天看望你的人不断,还都抢着跟你照相,你有病了,营养不良了,还有人给你打吊针,生命比在这里金贵多了。”
树爷捋捋胡子说:“我六七百岁的人了,一辈子在这里清静惯了,不喜欢热闹,也不想图啥子金贵,能自自然然地活着就好呀娃娃。”
罗天福继续劝着爷爷说:“爷,城里咋都比乡下好,你还是去吧!”
树爷说:“你看你这娃,我记得前几年,有外面的娃娃来,想把爷的一些好伙计卸胳膊卸腿地移走,你是挡过的呀,现在怎么突然要把爷也弄进城去呢?爷听说,爷的好多伙计,进城都死得硬翘翘的了。你说爷要是年轻些,折腾一下,兴许还能受得,爷这大一把年纪了,还要卸胳膊卸腿的,进城去天天在人前露丑,娃娃是让爷去享福呢,还是让爷去寻死呢?你就饶了爷吧!”
树爷说着,还亲昵地摸了摸罗天福的头。
罗天福见树爷执意不肯,就有些急了,说:“爷,城里真的很好,现在人都往城里拥呢。你在山里活了一辈子,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树爷哈哈一笑,说:“爷在这里活着,一天有一百多种鸟、虫、禽、兽,给爷唱歌跳舞,它们长得啥样,年纪多大,哪个是哪个的儿子、孙子、重重孙子,爷都烂熟于心。爷年纪大些,一条沟里成百种花、树、藤、草,都给爷献祥纳瑞,爷也给它们播撒精华,那是怎样一种快乐的生活呀,爷为啥要去城里病病怏怏地靠打吊针活命呢?你说城里大,还有爷现在的天地大?天是爷的,地是爷的,月亮是爷的,太阳是爷的,风是爷的,雨是爷的,一切飞虫走兽、藤萝花树,都是爷的老伙计的子孙后代,爷为啥要离它们而去呢?爷亲眼看见一片片山,秃了,绿了,绿了,又秃了。爷跟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割不断的感情,娃咋能把爷的腿一砍,就把缺胳膊少腿的爷,移到城里去了呢?爷一走,住在爷身上的蝉、蚂蚁、蟋蟀、蝈蝈、蛾子、螳螂、蚊子、跳蚤、豆娘、灶马、蜘蛛、蚂蚱、壁虎、蜈蚣、蜜蜂、黄蜂、胡蜂、牛虻、花蝴蝶、臭大姐、纺织娘、吊死鬼、洋辣子、屎壳郎、象鼻虫、独角仙、萤火虫、金龟子,到哪儿落户?还有每天在爷头上盘桓的那么多家燕、麻雀、黄雀、黄鹂、百灵、喜鹊、画眉、乌鸦、秃鹰、杜鹃、斑鸠、山鸡、啄木鸟、布谷鸟、太阳鸟、猫头鹰,也能带到城里去?你让爷到城里,是连根拔了,整日偎在爷脚下的蟾蜍、蚯蚓、田鼠、草蛇、野兔,也能随爷的泥腿,黏糊到城里去落脚?最关键的是,娃把爷弄走了,那你奶咋办?”
罗天福无话了。
树爷接着说:“我跟你奶做了六七百年的伴了,你把爷移走,你奶恐怕就活不了了。你奶一辈子没离开过我,在她一百零几岁的时候,那年干旱,你奶差点渴死了。到二百零几岁的时候,又差点让雷劈死了。到三百多岁的时候,有个叫李自成的人,在外面把事弄败了,领着残兵败将到这儿来养伤,一天在她身上拴驴、拴马不说,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娃娃,不知哪来的那么大气,一鬼头刀砍下去,把你奶半边身子都砍没了。在你奶五百多岁的时候,又遇见山洪暴发,你奶又差点让滑坡山体把她滑到沟底去了。反正你奶一辈子多灾多难,没我经管,恐怕早都不在世上了。娃咋能把爷一人弄进城,让你奶一个人孤孤单单撂在这儿呢?你先去问你奶答应不答应吧……”
罗天福听树爷越来越啰唆,就把自己的难处给树爷说了一下。树爷半天没话。过了很久,树爷终于开口了,说:“要是这样了,爷就去给你奶做工作,爷去!”
树爷说这句话时既是快乐大度的,也是苍凉悲壮的。
树爷来到灿烂的阳光下,解开裹腿,撸起裤管,把两条苍劲有力的大腿,伸到一块巨石上,笑呵呵地让孙儿用斧子砍。
罗天福双手颤抖着,怎么也砍不下去。树爷笑得更是慈眉善目,微微颔首,示意孙儿大胆地往下砍。罗天福终于闭上眼睛,扬起斧头,使劲儿砍了下去……
罗天福“啊”的一声醒来了。他坐起来看了看,是车站候车室。那几个睡在长条椅上的人还在酣睡。他突然发现,自己提包里的桃酥饼不见了,看看四周,他发现一个要饭的,正在一个角落吃着东西,他走近一看,是桃酥饼。要饭的见他前来,吓得赶紧往一边躲,他就走开了。
他在想刚才那个梦,是老紫薇有灵性,知道不肖子孙想卖它,而来托梦显灵的吗?娘讲过好多关于老紫薇的故事,在娘的心中,两棵老紫薇就是家里的两口人。本来早上他还想再去跟几个卖树的公司谈谈价钱,后一想,这事还没跟娘商量,恐怕把人带去挖树不合适,他就先坐车回了塔云山。
一进沟,他是顺着小路走的,不知咋的,今天他特别不愿遇见任何人。越不想遇见,在紫竹林,还是遇见了大奶一家。大奶领着媳妇和两个娃,到乡上赶集,一人脖子上骑着一个,小儿子竟然尿了大奶一脖项,大奶正在一边擦尿,一边乐呵呵地咬儿子的碎牛牛,见罗天福回来,大奶就好奇地问罗老师回来干啥,罗天福支支吾吾地说,回来看看甲成他奶,就急忙擦肩过去了。大奶跟甲成同年同月生的,早早出来当泥瓦匠,已是能顾住一大家子吃饭的人了。而甲成,还正在爬坡,要出来,至少还得三四年。尽管受了这大的作难,但罗天福直到现在也没有后悔,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奋斗,都是有价值的。无论怎样,塔云山都不能世世代代只出大奶这样的人。在翻过九尺泉的时候,他又遇见了蔫驴他娘。蔫驴他娘是去邻村喝喜酒的。蔫驴也是甲成要好的同学,这几年在外面挖矿,据说挣了几个钱,蔫驴他娘就再不打豆腐卖了。每逢赶集,都是喊叫去采购啥,日子比一沟人都过得宽展。见罗天福,蔫驴他娘也是有点奇怪,才出去多久咋又回来了,罗天福又是支吾了几句,就赶忙走开了。
终于见到自家院子了,首先进入视线的,就是那两棵紫薇树两团蘑菇云般的绿蓊蓊的树梢。
一见紫薇树,罗天福脸先红了,是一副十分愧疚的样子。
两棵紫薇树,长在罗家一溜五开间房子的后檐沟,树离房有十几米远,是生长在一个逼陡的斜坡上,树兜子跟房屋的瓦檐相齐,脸盆粗的几条大根,顺着坡面向四边延伸开去,如苍龙一般,把房后的护坡捆扎得结结实实。
这两棵树,太像庄子寓言里所说的那些“无用”树,长在后檐沟少人处,又生得奇形怪状,无法进入木匠的绳墨框范,也就反而能六七百年免遭刀锯之害了。但它一串一串的红花,每年却能从五月开到十月,阳光下,鲜艳得能映红整个院落。从房前远远的地方看过去,犹如两簇盛大的炉火,在偌大的风箱鼓动中,喷薄出向天的腾腾烈焰。罗天福看见,今年的树梢仍是发旺得青翠欲滴,再过两个多月,这花就要燃放得让整个院落暖意涌流了。
罗天福看见娘正躺在门口的一个帆布躺椅上晒太阳,那个躺椅是罗天福几年前专门为娘买下的,帆布上淑惠用棉花又加厚了一层,睡在上面十分柔软舒适。大黄狗就卧在娘的脚旁,娘眯着眼睛,它也眯着眼睛,娘用一只脚在给它挠痒,它就翻来覆去地变换着身姿,任凭娘给它制造生命的享受。猫是卧在娘的胸口上,睡得呼哧大鼾的,一只爪子干脆懒散地搭在娘的下巴上,娘看它睡着了,也没往下赶。一群鸡,像是训练过一般,顺墙根偎下一溜溜,丢盹的丢盹,用嘴搔痒的搔痒、理毛的理毛,太阳把身子都晒得稀软,有人来,一只只动弹都懒得动弹一下。
罗天福慢慢走到娘跟前,真不想赶走了娘和这群朝夕相伴的家禽家畜的悠闲静谧。
是大黄先发现了罗天福,一骨碌爬起来,一个上蹿,就把两个前腿搭在了罗天福的肩上。还是老毛病,激动了就爱舔人的脸和脖子,躲都躲不开。罗天福也想大黄了,就任它亲昵。
娘睁开眼一看,是天福,她有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果然是天福。
罗天福喊了一声:“娘!”
娘就说:“你看怪不怪,我昨晚还梦见你来着,说你回来了。我咋都不信,想着这是梦,没想到你还真的给回来了。”
娘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问他:“才出去一两个月,回来有事吗?”
罗天福不好直接开口:“哦,没事,走了也两个多月了,回来看看。”
娘放下怀里的猫,想从躺椅上站起来。罗天福急忙说:“你躺着,没事。”
娘说:“娘给你做饭去。”
“还不饿,娘。”
“这半晌了,还能不饿。”
娘就爬起来了。
罗天福跟着娘一直走到房里。大黄和猫也跟着进来了。娘端直去了厨房,洗菜,淘米,蒸鸡蛋。娘还说要杀一只鸡,罗天福挡了。娘在锅台前忙活,罗天福就偎在灶门洞前烧火。娘问起甲秀、甲成上学的事,罗天福一直说啥都好着哩。娘是明白人,本来看罗天福这时回来就不大对劲,又见儿子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展脱,心里好像是搁着事,就起了疑心。终于,娘还是忍不住先问了起来。罗天福就把甲成惹的祸一五一十地给娘说了。
娘听了半天没话,房里只剩下炒菜的锅铲声。
直到这时,罗天福还没敢开口说卖树的事。
娘问:“那捅下这大窟窿咋办?”
罗天福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灶洞里塞柴,翻火。
娘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就地切着土豆丝。娘的土豆丝切得在塔云山都是一绝。不仅细溜、匀净,关键是声音节奏谁都比不上。七十多岁的人了,罗天福听着,还是那么咯嘣利落脆的。
还是娘先问了:“你回来就有办法了?”
罗天福觉得还是接不上话,想说卖树,真的夯口得很。
娘把花椒、葱姜、大蒜、辣椒嗞溜一声撂进锅里,然后用菜刀把土豆丝揽进去,炒了几下,扑哧激了半瓢酸菜水,满屋就又香又呛得人直想咳嗽了。
罗天福从灶门口站了起来。
娘说:“你到外面立会儿去。”
罗天福就把灶房的后门打开出去了。出了后门,两棵老紫薇就在面前赫然耸立着。也不知是眼花了嘛咋的,罗天福突然发现,两棵老紫薇浑身都长满了眼睛,并且每一只眼睛都在和善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活像昨晚做梦时梦见的树爷的眼睛。
真要卖,到底卖哪一棵?哪一棵是昨晚梦见的那个同意将它卖掉的树爷?罗天福把两棵树仔细打量了打量,哪一棵都舍不得,哪一棵都完美得几乎挑不出毛病。可城里那一摊子真是救场如救火啊,一旦配合不好,人家不同意私了,要公了,把甲成绳之以法了,那可就真是前功尽弃,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罗天福在对树禀告说:“树爷啊树爷,你就原谅罗天福的不孝吧!”
罗天福几乎是在瞬间,决定了要卖掉的那棵树,原因很简单,那棵树比另一棵树多了拳头大一个朽蚀的窟窿,那个窟窿里正有一群蚂蚁在搬着比自己身子还大数倍的食物走进走出。
罗天福回房去了。
娘已经把所有的菜都炒好,连饭都舀上了。罗天福帮着把饭菜端到了堂屋。娘俩坐下吃了起来。娘先用大勺子,把一碗鸡蛋羹给罗天福舀了一半。罗天福又给娘美美挖了一勺。
娘不无歉疚地说:“你回来也不先言传一声,饭里连一星肉气都没有,下午娘给你煮腊肉。”
“不了,娘。”
罗天福想说树的事,还是觉得开不了口,就又跟娘扯了些别的。罗天福问了问大姐和天寿家里的事,娘说都好着呢,就是天寿家养的一窝猪娃子,春上发猪瘟,十五个死了九个,天寿媳妇哭得眼睛跟红桃子一样,几天吃不下饭。
当饭快吃完的时候,罗天福到底忍不住开口了。
罗天福说:“娘,我可能要做一件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你的事了。”
娘快咽下去的一口饭,停在了喉头。
娘没接话。
罗天福停了一会儿说:“实在撑不住了,可能得卖一棵树。”
娘哽在喉头的那口饭,咕嘟咽了下去,但手上的碗却放下了。娘突然哭了,先是默默流泪,后来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娘起身进自己房里去躺下了。
罗天福赶忙跟了进去。
罗天福说:“娘,我只是说说,你要不同意,就算了,我只是说说么。”
娘把身子转向了里面,娘还在抽泣。
罗天福用开水给娘润了个湿毛巾,要给娘擦泪,娘用手挡开了。
罗天福说:“娘,你不哭了,我只是征求你老人家意见哩么,你不同意,我还敢硬卖了?”
娘终于说话了,娘说:“完了,完了,罗家这两个老祖宗快完蛋了。娘一直觉得你可靠,能保住这两棵树,没想到,连你都起了这心思,那它们还有啥子活路哇!当初天寿分家的时候,这两棵树,没人待见,你把四棵成材的松树、柏树,都让给了天寿,娘和天寿都觉得你亏欠了。没想到,这几年,这两棵树红火了,成摇钱树了,我日夜都担心有人惦记,我给树上安了铃铛,晚上睡觉,一听见铃铃响,都要拿手电筒照几回。我最担心的是被人偷,我最放心的是把树分到你名下了。没想到,你都能起这心思,真是完了,完了,娘的筋都快让你给抽了。塔云山前两年你主事,你是不让卖大树的呀,你看看,你一下台,这大树有多少都被偷着卖了。听说好多卖出去的,都死在城里了,那多可惜呀,这些败家子!你知不知道,邻村他们前几年挖矿,说是都赚了钱,可今年春上,几面山都塌下去了。这日子明明一年都比一年好了,为啥还要惦记这山,惦记这几十年、几百年的老树呢?长那么大容易吗?树也是命哪,你卖掉一棵,剩下一棵咋活?它们是六七百年的伴了呀,树是有灵性的呀!难怪这几晚上树老给我托梦,说有人要害它,有人要害它,原来是你呀!天福,我做梦都想不到你能惦记这老树哇!树就是你活着的爷,你活着的奶,你活着的婆,你能把你爷、你奶、你婆亲手卖了吗?真的就过不去到这一步了吗?你知道这两棵没用的树,对罗家是有多大的恩情哪?娘一生亲眼见到的滚坡水有好几次,有的人家连房带人都被冲得寻不见了,可这两棵没用的树,硬是挡住了上面溜下来的‘土鳖子’,救过咱们的性命哪!有几回发山洪你是知道的呀!你咋能起这心思呢?大炼钢铁那年,你爹为护树,叫村上几个莽汉差点打死在树下,要不是看你爹快死了,他们才不会放手呢。树是你爹拿命保下来的呀,你咋能卖了呢?树就是你爹,是你爷,也是我,你要卖,就先把娘抬到城里卖了吧,把娘卖了,你再回来卖树吧……”
罗天福扑通一声跪在了娘的床前,满脸泪水地说:“娘,你不要再说了,我错了,只要你儿还活着,就绝不会卖这两棵树的。你就原谅儿吧!”
罗天福深深地给娘磕了三个头。
罗天福慢慢站起来,拍了拍娘还在抽泣的脊背。他突然发现,在娘的土炕墙上,钉着一个木橛,木橛上缠着一匝细铁丝,铁丝从窗口通向后檐沟。他从娘房里出来,向后檐沟的两棵老树走去,他看见那根细铁丝是连着两棵老树的。他走到树跟前才发现,这根铁丝与两棵树上的几个铃铛相连接,只要有风吹草动,几个铃铛就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而不仔细看,铃铛和铁丝都是看不见的。这是春节后娘才安上的。过年时,娘曾说过,她老怕自己人老耳背,有人半夜挖了树,她都不知道。据说村上好几棵大树,都是人半夜偷偷挖走的。虽然这两棵树,也不是轻易能挖走的,可娘还是做了这样的防范。罗天福活了五十多岁,今天突然有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在娘的心目中,他这个儿子是绝对会很好地保护祖业的,没想到,绳从细处断,偏偏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来要卖树。他忘不了,娘在听到他提这个要求时,那种彻底绝望的表情。他十分后悔自己这个贸然的举动。如果说自己大半生为人处世,还未曾遭遇过太大羞辱的话,那么今天可算得是自取其辱,并且辱莫大焉。尤其是面对自己敬重如山的老娘,就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他静静地跪在了老树面前,跟刚才给娘磕头赎罪一样,给老树也磕了三个头,是敬重,更是深深的悔过。
他大声给老树说:“爷,奶,罗天福向你们保证,只要我活一天,就保证你们不挪窝、不拆伴地活一天!”
树也许是真的有灵性,突然呼啦啦一阵风旋起,所有树梢都在向罗天福招手,树丛中的铃铛也十分清脆地响了起来,像是在合奏着一曲美妙的音乐。一只兔子,忽地从罗天福准备卖掉的那棵老树肚子中钻出来,朝罗天福瞅了瞅,而后蹦蹦跳跳地向后坡上跑去。
罗天福离开大树,准备马上回西京城去,他想,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办法,还是只有到那里去想了。就在他走进娘的小房,去向娘道别时,娘叫他。
娘说:“来,把这个拿去换钱吧。”
娘交给罗天福一个小红布包。
罗天福突然不知该不该接。
娘说:“这是娘嫁到你们罗家时的陪嫁。俺娘家那时成分高,家里有点地,娘出嫁时,俺娘就给了这样一个红布包,包里包着十块银圆,娘一直没动过。前几年,听说一块银圆都卖到四五百块了,你拿去卖了吧。娘还有这一对银耳环,还有一双陪嫁过来的银筷子,都是老货,也许还能值两个钱。”
罗天福:“不,不,娘,你留着,这个绝对不能要。”
娘有些生气地说:“拿着,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留着也没多大用处,拿去吧。只要能把这场事摆平了,娘晚上睡着也安生。”
罗天福的手有些颤抖。娘把这些银货都放在了他的手心。娘又用一把老铜钥匙,打开了柜盖,从一个米袋子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卷钱来。
娘说:“这里还有一千多块钱,是你和天寿平常给我的一些零花钱,娘平常就是行个人情,另外也再花不出去。娘养了二十几只鸡,春上一天有时能捡七八个鸡蛋,卖的钱也都攒着,还是准备给甲成凑学费的,你都一起拿去吧!”
罗天福看着老娘斑白的双鬓和那双七十多年不曾停歇的粗糙的小手,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哗哗流了出来。在塔云山,再也没有比自己老娘更明白事理、更胸襟宽阔、更仁慈厚道的老人了。正是她的勤劳、朴厚、仁爱、公道,而使几条沟、几面山的人,都十分地敬重爱戴着。遇见大事小情的,无不找她出面调停说话。有那在外面学了些文化回来的年轻人,文绉绉地说,罗家老太婆就算是塔云山灵魂式的人物了。
罗天福自然是推辞不过娘的赐予。他像孩子一样,当着娘的面,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擦干了泪水,看了看娘,就又往塔云山外走去了。
娘在他身后的葫芦凸上,一直看着他有些伛偻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紫竹林旁的扁担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