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福自贺冬梅叫去问了这事后,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害怕落个恶人先告状的罪名。这不是罗天福处事的方法。一整天,他也一直见西门锁进进出出的,每次进出,也都跟没事一样地打着招呼,可越是不提说赔偿的事,他就越是觉得心里没底,活得不安生。也不知咋搞的,这两天的生意还特别好,每天卖饼的数量都在看涨,回头客越来越多,可两口子咋都兴奋不起来。因为心底有磨盘大个石头沉坠着,还不知坠到哪里是个底。
晚上都快收摊的时候,西门锁来了,说有些事,想跟他拉拉。就把他叫出去了。西门锁今天喝了点酒,跟他出去,罗天福有点发毛,淑惠一个劲儿使眼色,让别走,但他想想,还是跟着走了。西门锁把他叫到一个喝茶的地方,两人坐下,要了一壶茶,他一直说不喝,让东家给自己要就行了,西门锁还是坚持倒了两杯。
罗天福是第一次进茶馆,过去总是从玻璃外面朝里看看,觉得那是很奢侈的事,连门都没敢错踏过,想着,喝茶哪需要这么大的讲究排场。他喝茶也是很凶的,一月得上斤叶子,每天都是靠茶提神,特别是中午,要不美美喝几缸浓茶,站在那儿打饼都能睡着。他喝的是十五块钱一斤的大脚叶子,用的是十五年前乡上奖给民办教师的大搪瓷缸子,抓一把泡开,鸡脚爪子大一片一片的叶子,浮上沉下的,半缸水半缸茶,喝着确实过瘾解馋。有一回,他把买回来准备碾末打饼用的清明雨前茶,捏一撮泡了自己尝,淡得没一点味儿,喝着差点没反胃。
西门锁要的是一种新毛尖茶,泡开来是绿莹莹的嫩芽,都直棱棱地立着,连杯子通体都泛出了宝石绿色。也不知多少钱,罗天福还一直在想呢,西门锁就说:“喝,老罗,别吓着,是我请你喝哩。”
“呵呵,不是这个意思,东家,我是粗人,喝惯了大脚片子,喝这,糟蹋了。”罗天福心里一直在打来回,是自己孩子打了人,人家来谈事,按农村常理,那是得犯事的家儿破费一应饭食茶水的。
西门锁是个直性子人,今天又喝了酒,说话就更是不藏着掖着了。他说:“老罗哇,就是那事,你看咋办吧,我也知道金锁他妈向你开了六万的口,你也拿不出来,我也觉得不合适,可不赔也说不过去,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
“你到底能拿出多少,能不能给我交个底?”
“看东家,话不是这样说的,应该说,照理,赔多少合适?”
“你要说理,现在这事就没个理,还有赔几十万都不满意的呢。我的意思是想早点把这事了了,拖着都麻烦。”
“我也是这个意思。”
西门锁就单刀直入地说:“给个三万咋样?”
罗天福一下脑子就木了。
西门锁说出这个数时,也是故意夸大了一下,想看看老罗的反应。他看见老罗两条腿都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罗天福说:“反正咱娃是打人了,要多少都在理上,只是三万块钱,是我罗天福两口子没明没黑、不吃不喝打两年饼的工钱,我确实一时拿不出哇!”
西门锁半天没有说话,他又要了两瓶啤酒。他要罗天福也喝,罗天福说他喝不惯这东西。西门锁就独自喝起来。
罗天福有点口渴,但他到底忍着没有动那个茶杯,更没动啤酒。他在静静看着西门锁喝。那表情也看不出是啥意思,反正就是闷喝。他听院子好多农民工讲,说男东家人还是挺义气的,说他过去是村里的娃娃头,人捣是捣些,做事还是蛮仗义的,他曾经把家里钱偷出去,请可怜人家的孩子下馆子吃大盘鸡,吃红烧肉,看电影,要不然,也没人愿意跟他到处胡成精。说过去也有得了病的农民工,为房租被郑阳娇逼得没办法,他暗自塞点钱,把事摆平了。就罗天福这八九个月接触看,也觉得男东家是个挺大气的人,可能是因为怕老婆,平常话也少,院子的大小事,包括收水电房租,都是郑阳娇出面张罗,他好像大多数时候都窝在家里打牌、看电视。那天郑阳娇要一万五千块钱药费的事,他和甲秀被逼得没路了,找了一下男东家,好像是起作用了,反正后来郑阳娇说啥钱都没再提药费钱。他觉得男东家还算是一个能打交道的人。但人家毕竟是夫妻,兴许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呢?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罗天福心里还是没有底。
西门锁一边喝酒,一边在观察老罗的表情。老罗是个认死理的人,看着表面谦和恭顺,可骨子里的底线原则,却是一丝一毫都挪移不动的。这个人,是让贫穷给压垮了,要是换一种身份,换一个环境,那是能呼风唤雨的。他发现老罗始终没有动茶,动酒,那是一种狡黠,但更是一种被贫穷逼出来的可怜、无奈。他知道老罗攒钱花钱,还是拿分分毛毛计算的。这些年,他见的比老罗家还穷的也有的是,有农民工因孩子多花钱吃了一个冰棍,与老婆吵架,竟然上吊在租房里的。他始终不希望这样的事在自己的租房里发生。尤其是前妻赵玉茹对金钱和对他的鄙视,使他每每感到,活人,还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西门锁喝完了一瓶啤酒,见罗天福咋都不喝,就又喝起了另一瓶。他说:“你不能不说话呀!”
“我听你说。”罗天福说。
“我说就是让你拿个数字,我看行了就行。”
“还是你拿吧。”
西门锁又一口报了个数:“那两万,行不?”
罗天福又说:“反正是咱娃错了,东家你就看着办吧,只要在理上。”
“那你说两万在不在理上嘛?”
“那东家你看么。”
“老罗哇老罗,当初吴仪咋没带你去参加入世谈判呢,我看你才是真正的谈判高手哇!”
“东家言重了,我一个乡野村夫,还敢跟吴副总理去谈啥子入世的事呢。”
西门锁突然想到这是一个当过老师、当过村干部的人,知道的可能比自己还多。自己虽然是城里人,可那点道听途说的东西,在他面前,恐怕还是不敢乱用的。他就问:“还是不行,是吧?”
“那东家看么。”
西门锁干脆就把底交了,说:“这样吧,两万块,你拿一万,我悄悄给你一万,你把它一回交给我老婆就行了。”
谁知罗天福不紧不慢地说:“东家,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觉得事情还是要做到明处。那样我们心里都踏实些。”
西门锁有些躁了:“你咋这不知好歹呢?”
“不是不知好歹,东家,我也看出你这个人的善心了,真是难得的大好人。可这是一件拿理说的事,这样稀里糊涂一办,我们就不仅仅是输了理了。”
“还输了啥?”
“人格。”
“啥幌子?”西门锁酒喝得真的有点多了,舌头都有些发硬了。
罗天福就重复了一句:“人格。我们输了理,赔了钱,不能再哄人骗人,瞎糊弄着,再失去人格。”
“你还真是有些臭硬臭硬的味道呀老罗。”
“我们就剩下这点尊严了。”
西门锁被罗天福这句十分郑重的话,击得软绵绵地靠在了沙发椅上。
西门锁靠了一会儿,起身去洗手间了。
罗天福就那样一直端端地坐着,等西门锁回来。罗天福其实是有心理价位的,只要合适,他就会答应下来。他也不想再拖了,好歹就是一刀,砍下去,总比老把刀扬在半空悬着舒坦。
西门锁回来了。
西门锁还没坐下,就又问了一句:“莫非你还想一万元了结?”
罗天福立即回答说:“这个价我能接受。只是亏了你们,毕竟是我娃打的人。”
西门锁哈哈一笑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啊!”说完,又咕嘟嘟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全喝完了。喝完酒,西门锁就东倒西歪地扬长而去了。
西门锁的这番举动,把罗天福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关键是他扬长而去,这一摊子账还没结呢。果然是像别人讲的,城里有些这样的骗子,故意说请你吃饭呢,点一河滩菜,吃到中途就溜了。罗天福感到自己今天就是中了这号彩了。不管咋说,按农村习惯,这钱是该自己掏的,就是再窝囊,再不情愿,也得咬牙认了。可他身上真是分文没带。他就急忙给甲秀拨了电话,要她麻利带三百块钱过来。打完电话,他就一直定定地坐着没敢动。他看几个服务员老是盯着自己,好像是怕自己不开钱跑了似的。他只好端起那杯一直没动的茶,喝了一口,凉得瘆牙,他就让服务员过来加开水。他一点点品着,茶再好,心里的巨大压力,让他咋都品不出比大脚叶子更好的味来。也不知西门锁是啥意思,阴阳怪气的,只怕还是凶多吉少。他硬撑着把茶水品着换了三次,直等到甲秀急乎乎地赶来,才让服务员算账。谁知服务员说,账早付过了哇。他心里才觉得可能是把西门锁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