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四十六

字体:16+-

自晚上罗甲成走后,罗天福就气得再没说一句话,任淑惠怎么劝,甲秀怎么把话题朝一边引,罗天福还是情绪低落得跟筋被谁抽了一样,无论站着、坐着、躺着,身体都是一扑塌,咋都拾不起。吃什么苦,受什么罪,遭什么屈辱,罗天福都不在乎,可儿子今晚对他的态度,让他寒心了。他本意是想借这个事件,好好教育教育儿子,没想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事情摆平到这种程度,他竟然丝毫不买账,并且全然是一副指责他软弱无能的神情。这事能强硬得起来吗?再强硬,就是更大的冲突,冲突的结果,即使把命搭进去,又能讨回什么样的尊严,占据什么样的上风呢?何况还是咱错了,这是他始终都在坚持的判断。在甲成看来,父亲错就错在对基本事实的错误判断上,打金锁,那是一种伸张正义的行为。由于有了这种本质的分歧,而使他的一切努力,在甲成那里,都显得可悲可叹可恼可恨了。他是担心这样的思维,会助长儿子的暴力倾向,遇什么事,都以“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的行为方式处事,长此以往,这个寄托了无限希望的儿子,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看着儿子那副不屑一顾的神情,他的心思,简直烦乱得犹如万箭洞穿了。尤其是那不辞而别的傲慢神气,叫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他娘喊了三次无动于衷,他姐追出文庙村他都誓不回头,在他心里,这个家,这个爹,这个娘,这个姐,都已毫无牵制的分量。罗天福特别明显地感到,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父亲形象,已由过去的智慧、强大、威严、慈祥,变得愚蠢、懦弱、可怜、卑微了。他在怀疑自己所付出的这一切是否有意义。

淑惠和甲秀收拾完碗筷,又开始给饭店打千层饼了。罗天福没有动手,他的双手突然变得软弱无力起来。淑惠让他早点躺下歇着,他就躺下了。甲秀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把脸,又帮他脱了鞋,把他的双腿扶上床,拉开被子,让他睡下了。他脸朝墙,静静地躺着,听淑惠和甲秀揉面、擀面、打饼,不知咋的,心里就难过得想哭。他的腿最近老抽筋,有时晚上就抽醒了。他知道这是缺钙,他也去药店看过几次,一瓶钙片要好几十块钱,他一直说等钱松泛了就买,可钱一直紧张,一个钱得当几个钱花,也就一直没舍得买。淑惠几次睡到半夜,感觉他腿抽抽,就问他是咋回事。他老说没事,也就一直耽搁着。今天,甲秀刚把他的腿抬上床,就抽抽开了,他一直忍着,可越来越抽得厉害了,淑惠和甲秀就放下手中的活儿,给他帮忙拽腿。甲秀知道这是缺钙,二话没说,就去药店给他买回了钙片。他吃了钙片,又躺下睡。淑惠和甲秀洗了手,就又开始打饼。他今天是懒得动了。一躺下,甚至想永远都不起来算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滴滴响了两声,开始他也懒得看,想着甲秀在身边,别人又不可能发,可能是垃圾信息。可想了想,还是打开看了一下,一看,他的眼睛湿润了,原来是甲成发来的。信息说:

爹,对不起,我错了。我晚上不该那样走了,我不是冲你们来的,我是不能忍受那一家人对我们的张狂态度。放心吧,我会好好学习的,不会辜负您的付出和期望。晚安!爹,娘,我爱你们!

罗天福眼泪唰唰地流到了被子上。他没有转过身来,他不想让淑惠和女儿看到自己的脆弱。这段信息,一共七十一个字,但它像强心针一样,一下把罗天福从精神死亡的边缘,迅速救回到健康乐观的现实生活中来了。他突然异常兴奋地从**爬起来,稀里哗啦地洗了手,一把将正擀饼的淑惠拉到一旁说:“看你这号蔫不唧唧的老太婆,倒像是给地主磨洋工似的,哪像个给自己干活的样子,来,看本小伙儿给你示范示范,啥叫擀饼,啥叫工艺,啥叫技术。”说着,就把擀杖拿起来,啪嗒啪嗒啪啪嗒嗒啪嗒,啪啪嗒嗒啪啪嗒嗒啪啪嗒嗒啪嗒,啪啪啪啪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啪啪啪啪,啪啪啪嗒嗒嗒,嗒嗒嗒啪啪啪,啪嗒啪嗒啪啪嗒嗒啪啪嗒……变出了无穷无尽的花样,淑惠没见过罗天福有这好的心情,甲秀更是没见过。淑惠甚至用手在罗天福眼前绕晃了几次,害怕他是犯了什么神经。罗天福激动地耍了一阵擀杖花子后,就让甲秀给甲成回信息。甲秀把信息一看,才知是怎么回事。也只有在亲历了父亲于瞬间的巨大变化后,她才深深读懂了父亲的那颗心。她感动得想哭,但她笑了,面对突然变得十分童真的父亲,她笑得很灿烂。她问爹信息咋回?罗天福说:“你知道乾隆爷批奏折,一般是咋批的吗?”甲秀笑笑说不知道。罗天福说:“就三个字:知道了。你就给他回这三个字。”甲秀就按爹说的,把三个字给甲成发出去了。

这一夜,甲秀没走,跟娘搭脚睡。罗天福给她娘儿俩唱了半夜戏。先唱《斩黄袍》,又唱《四郎探母》,最后甚至唱起了正旦戏《三娘教子》:

薛宝一旁好言劝,

春娥心中似油煎。

我有心不把儿教管,

邻居骂我多不贤。

罢罢罢念在了亡夫面,

机房教训小儿男。

端一把椅儿坐庭院,

不孝的奴才听娘言。

娘为儿织布又纺线,

娘为儿身穿补丁衫。

娘为儿东邻西舍借米面,

邻居们将娘下眼观。

人家都用午间膳,

为娘我早饭还未餐。

饿得娘眼前花儿转,

有谁怜念娘可怜。

你奴才长夜哭得不合眼,

娘抱在窗外把月观。

三九天冻得娘啪啦啦颤,

你奴才见月拍手心喜欢。

只顾你奴才笑满面,

可知娘穿的单布衫。

儿啊你无奶用粥灌,

可怜儿一尿一大摊。

左边尿湿右边换,

右边尿湿换左边。

左右两边都尿遍,

抱在娘怀才暖干。

你奴才如今长大了,

将娘的好处全忘完。

讲着讲着心内寒,

阵阵恶火往上翻。

手执家法把奴才管,

……

儿呀儿,

你要发奋念书莫贪玩。

罗天福唱得声情并茂,淑惠听得窸窸窣窣擦起眼泪来。甲秀一边拼命给爹鼓掌,一边好奇地问:“爹肚子咋能记住那么多戏呢?”罗天福说:“你爷才记得多呢。‘文革’结束,打倒‘四人帮’那年,老戏解放,县剧团把你爷请去,从肚子里掏出二十多本戏来,好吃好喝地管待了三四个月呢。”罗天福越说越唱越有劲,淑惠和甲秀都困得迷迷糊糊的,也没人忽悠他了,他又唱起了三国戏《甘露寺》。一直唱到谁的鼾声压过了唱声,他才停下来,不过鼾声也停下来了。他就轻轻唤了一声:“淑惠!”没人理。他又喊了一声:“甲秀!”也没人理。是都睡着了,他才轻轻地又把手机翻开,戴上老花镜,仔细反复看了甲成那七十一个字后,才幸福地抿着嘴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比谁都起得早,轻手轻脚地先和面,焙核桃仁,炒芝麻。淑惠听戏听得晚了,醒来时,罗天福已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出摊了。可一看时间,还有些早。淑惠就调侃他,说是积极过火了。甲秀也醒了,要起来,淑惠说,你急啥,等会儿起来,把昨晚打好的一百多个千层饼,送到饭店就行了。甲秀就在**赖了一会儿。罗天福泡了一大缸子酽茶,坐在床边先品起来。甲秀又鼓励爹,说昨晚唱得好,罗天福就说,还好呢,好能把你们都唱瞌睡了。淑惠说,也太晚了么,今晚再想唱了,你干脆到大树底下亮一嗓子去。罗天福说,不敢,外面有行家听戏呢,不比你两个好糊弄。又说了一会儿,罗天福就出摊去了。

吃饼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了,摊子一出来,两个人就忙得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这也是罗天福不想放弃这个地方的原因。本来甲成打了金锁,郑阳娇处事的那个态度,让罗天福已下了决心,事情了结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大院,要么回去,要么换地方,可最终把事情处理完,尤其是东家西门锁的那个态度,又让他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当然,最让他下不了决心离开的,还是这近一年经营下的这点人气,丢了太可惜。其实昨天晚上他还在动摇,如果后来甲成不发那个信息,也许他会一蹶不振,最起码也会消沉好几天。但自那个信息一来,他就跟吃了兴奋剂一样,连所有神经末梢都开始活跃起来,他觉得,他是牢牢抓住了一根有意义的绳索在攀缘,即使攀得再苦再累,都是有价值的。

真是财运来了,门板都扛不住。甲秀一早去饭店送千层饼,人家竟然要求一天增加到二百个。这边摊子上的生意,也火得抢不到手,有给罗天福递眼色,让走后门拿饼的。真是见了鬼了。罗天福想,自己进城以来也把霉运背扎了,可能也到了八卦上说的否极泰来的时候了。

就在罗天福感到一切都那么惬意,那么自在时,东家西门锁两口子大打出手,金锁来喊叫人拉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