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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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锁真是克制了再克制,但战争还是爆发了。

战争导火索是郑阳娇昨晚睡觉,一个劲儿气呼呼地翻身,每翻一次,席梦思都山摇地动得半天不得安稳,弄得西门锁一夜都没睡成。他本来想到沙发上去睡,沙发昨晚让狗绊翻了一杯茶,湿得不能沾身,就只好在**将就。似睡非睡的,一直熬到天亮,西门锁刚睡着,郑阳娇又翻腾起来,肥嘟嘟的屁股,一忽闪过来,一忽闪过去,西门锁就躁了:“你翻死呀!”郑阳娇忽地坐起来:“你睡死呀!”战斗就打响了。

其实这场战争引线的根底,还在罗家的赔偿金上。

那几天西门锁为唬住郑阳娇,提前把宝马弄了回来,郑阳娇倒是兴奋了几天,也没跟他闹别扭。西门锁把事摆平了,而且给街道办的贺冬梅也有了交代,内心觉得舒坦,当然,关键还是这事自己想做。本来把钱一交给郑阳娇,就觉得万事大吉了,谁知郑阳娇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说是当了一回“十足的瓜×”。尤其是看见罗家最近打饼生意红火,就感觉心里特别不舒服,想“翻烧饼”。西门锁严重警告说:“你要敢翻,咱俩就别过了。”郑阳娇就觉得她在西门锁心中,还不如罗家人,心里就更是窝了一团火。加之这几天,为金锁上学的事,也闹得不愉快。学校老师,也就是金锁所说的那个“老恐龙”,几次谈话,非要叫她考虑金锁转学的事。她说金锁继续在这儿上,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他自己。郑阳娇就让西门锁拿主意,西门锁气得几天没一句话,就好像金锁不是他的儿子。第三件事,有些说不出口,但这也可能是战争爆发的最根本动因。郑阳娇生理周期又遇暖流侵袭,这几天晚上总想跟西门锁热乎一下,可西门锁就是不接招。晚上,郑阳娇洗澡时,还特意暗示了一下,“洗一下吧!”西门锁权当没理解,把电视直翻到好多台都再见了,才摸黑上到**。郑阳娇就整晚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早晨还余怒未息。西门锁就接上火了。

“我想咋翻就咋翻,咋了?我在我的**翻身,又没偷人养汉,咋了?我不要脸,嫖娼了?”

西门锁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气呼呼地爬起来,懒得睡了。谁知郑阳娇还不依不饶:“嫖娼的货,想起来都恶心,呸!呸!呸!”

气得西门锁终于忍无可忍地照郑阳娇肥囊囊的屁股狠狠扇了几巴掌。

郑阳娇顺手操起床头柜上的台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西门锁砸去。

西门锁又拖住郑阳娇的粗腿,“噼里啪啦”地打了几下。郑阳娇一个老虎打挺,从**蹦起来,一下扑到西门锁身上,两人就在卧室地板上扭打起来。

一直司空见惯了这种打斗场面的虎妞,开始卧在郑阳娇枕头旁,不以为然,后来看扭打在一起,才一骨碌爬起来,对着西门锁狂吠起来。

金锁是要上学,所以起得早,见两人扭打起来,背上书包就走了。其实他已见怪不怪,但走到大门口,还是给甲秀她爹说了一声,让去拉架。

等罗天福跑到门口时,西门锁已经穿着睡衣出来了。上衣的扣子只剩了一颗,还是错位扣着的。他身后的大门已被郑阳娇关上了。狗还在里面叫个不停。

临出门时,西门锁只顺手抢了条裤子,因为里面有手机和钱包。上衣挂在衣架上,要取,还得返回卧室,他不想再把事闹大,便没去取。每次打起来,都是他先撤退,郑阳娇太歇斯底里,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失了手,会出事的。

西门锁觉着嘴角咸咸的,一擦,有血迹。他见罗天福跑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急忙把睡衣重新扣了扣。

罗天福觉得不好问,但到底还是问候了一句:“不要紧吧,东家?”

“噢,没事。”西门锁说着就出去了。

西门锁走到村里一个小服装店,老板还没开门,他敲了敲,门开了,他进去随便要了件上衣,还要了件T恤,换上了。老板娘认得他,这样来买衣服也不是第一次了。

西门锁又是孤零零走出了文庙村,茫然四顾,又不知向哪个方向走。但他还是漫无目的地上路了。

他一直走着走着,竟然就走到了前妻赵玉茹过去教学的那个幼儿园门口。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映雪。女儿今年高考,现在是高考的最关键时期,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还是想见赵玉茹,想跟她好好谈谈,这是他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事。郑阳娇越挥霍,越蛮横不讲理,他就越思念这母女俩,他觉得他欠赵玉茹和映雪的太多太多了。说穿了,就是想给她们花些钱,哪怕花郑阳娇和金锁所花掉的十分之一,也会觉得心安理得一些。他决定晚上再去找赵玉茹,这次必须拿下,哪怕她再给脸色看,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反正必须让她们接受他的心意。想好了这些,一看时间还早,他就进了一个游戏厅,打了半天游戏,头昏脑涨的,又出来看了一场电影。他看见身边的小年轻,都相互偎依,看得津津有味。只有自己是独丁,并且年龄也是人家两人相加起来还有余的数字,就觉得有点丢人现眼,幸好灯光暗得谁也看不清谁。入场前他也学着年轻人,买了一大纸盒爆米花,一大杯可乐,边吃边看。电影是国内一个大导演拍的,一会儿说爱情,一会儿说枪,乱七八糟得厉害。大概哄年轻人还可以,他见身边有女孩子笑得伏在男孩儿怀里。他却看着没一点意思,所有的笑点,都令他感到莫名其妙,只是消磨时间而已。看完电影出来,时间才是下午三点多钟,有点困乏,他就又去一个足浴坊,按摩起脚来。他让来个漂亮一点的女孩儿,结果领班挑了几个,他都不大满意,也就算了,安排谁是谁。结果安排来的女孩子,刚招呼他把双脚泡进去,他鼾声就上来了。一个多小时后醒来时,房里已没人了。他按了按服务铃,领班进来告诉他,说早做完了,还说他睡得美得很,好像是几天没睡过觉那样香,鼾声整个楼道都能听见,问还加啥项目不?他一看表,五点一刻了,就起身埋单出来了。

他想,这阵赵玉茹那儿的学生该放学了,他就打了个车,去超市买了些腊牛肉、金华火腿、烤鸭之类的东西,沉甸甸提了一大兜兜,就径直去了那个幼儿园。

老门卫已经认识他了。他刚在超市还专门给老门卫买了一只酱板鸭,老门卫客气地不愿接受,他硬给老头放下了。

老头说:“人肯定在,可别说我说的。赵老师还专门打过招呼,叫不要放你进来,我想你既然是孩子她爸,来看看,也是正当的。我们这里门禁很严,帮人看娃娃哩,出不得事的。放你进来,我也是看你心诚。赵老师很要强,不过母女俩过着也不容易。你们能好,也是我老汉巴不得的事,让赵老师埋怨几句也没啥。你去吧!”

西门锁就连声谢着进了大门。

今天也是事有凑巧,赵玉茹竟然开着门,她在厨房炒菜。听见脚步声,赵玉茹就喊:“映雪,快来帮我搅一下稀饭,好像锅底煳了。”她把西门锁当映雪了。

西门锁二话没说,就进厨房搅起了稀饭锅。

赵玉茹一直没有回头,在炒孜然炒肉,油烟呛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赵玉茹说:“你不是爱吃孜然炒肉嘛,妈今天可是到回民坊上买的孜然,牛肉也是在超市买的上好牛肉。”

西门锁没说话。赵玉茹回头一看,是西门锁,吓得咣当一声,锅铲就掉在了地上。

赵玉茹顿生恼意:“你怎么又来了,你快走,你给我出去!”

西门锁仍不慌不忙地搅着稀饭锅。

“你听见没有,出去。你给我出去!”

“嘿嘿,伸手不打上门客么。”

“你算什么客人,走走走!”

西门锁仍在锅里搅着。

赵玉茹一把夺过铲子,说:“你再不走,我可报警了。”

这样一说,西门锁反倒更轻松了,说:“你报。”

赵玉茹气得没办法地扬起铲子威胁道:“你走不走?你走不走?”

西门锁讪皮搭脸地:“你打,来,你打。”就把肥嘟嘟的胸脯故意朝赵玉茹面前扛。

赵玉茹还真的给了一锅铲,膘肥肉厚的胸脯,把锅铲嘭地弹了回去。西门锁不仅没恼,而且还把炒好的孜然肉,抓了一撮,撂进嘴里。赵玉茹又给了一锅铲,他还一连声地夸赞:“嗯,好吃好吃,好手艺,好吃。”气得赵玉茹毫无办法。

这时,映雪回来了。

赵玉茹命令他:“你出去!”

西门锁见女儿回来,就有些不好耍赖皮了。他从厨房出来,又坐在了沙发上。反正是不想走。

映雪跟他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只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过去从来就不提这事,近来,是这个人老来骚扰,母亲才给她讲过一些他的事情。母亲很少故意褒贬这个人,只是说合不来,就离了。她大概是不愿意让映雪知道更多的内情。映雪也从来不问,她觉得该说的,母亲一定会告诉她。母亲为人十分平和内敛,一般离婚的女人,大多会成为怨妇,但母亲从来不把自己的事说给别人。好像是不曾有过什么痛楚的人,一切都过得很安详,很淡定。也有人给母亲介绍过对象,但她都拒绝了,她始终把自己的爱心,锁定在女儿和更多的孩子身上。映雪对父亲也确有一种神秘感,不过,她从母亲始终不愿提及的态度中,似乎读懂了一些什么,也就不想去解这个密。因此,母亲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母亲一个劲儿地要让这个男人出去,她也就跟着有了逐客的冷淡表情。

西门锁今天主意很正,是无论如何都要有所进展才会离开的。任赵玉茹如何驱逐,就是面带微笑,死不起身。他就不相信,她还能把他抱起来,扔出去。

赵玉茹看没办法,就跟映雪吃起饭来。

西门锁说:“哎,申请一碗,可以不,我也没吃饭呢。”

“对不起,只做了两个人的。”

“那加双筷子,让我吃几口菜总可以吧。现在好像不是缺吃缺喝的年代了嘛。”

“不可能,我们这里不开饭馆。”说出这话来,赵玉茹也觉得自己是有点过火,但这个防线似乎不能突破,一旦突破,她十六七年逐渐平静下来的生活,又会变得痛苦不堪。她必须对这个人决绝。

反正西门锁是你说啥他都不恼,他就那样在沙发上坐着,跷着二郎腿,上面那条腿还故作轻松地抖个不停。直到映雪把那条腿多看了一眼,抖动才停了下来。

西门锁有些想故意恢复十六七年前的那种状态,那些年,他在赵玉茹面前,就像个大男孩,淘气得每每令赵玉茹哭笑不得。他故意抓起桌上一个苹果问:“这个能不能给吃一个?算借的行不?人落难了么,总得救济一下么,饿得撑不住了么。”

映雪扑哧一声,笑得把饭都喷到了碗里,急忙掩饰着去厨房了。

赵玉茹无奈地说:“脸皮真厚。”

西门锁咔嚓就咬了一大口,并且越咬声音越大,好像平生没吃过苹果一样。“嗯,好吃,真好吃。哎,怪了,你买的苹果咋这好吃的,个大,水汪,渣少,味甜,酥脆,好吃。嗯,好吃。”西门锁故意把嘴弹得一片响,气得赵玉茹就想拿棍把他撵出去。但赵玉茹克制住了,她只能采取冷战的办法,让他自动离开。下来任西门锁说啥,赵玉茹都再没话。

映雪吃完饭,就进房写作业去了,门是紧紧关着的。

赵玉茹收拾完锅灶,就在小客厅里,背对着西门锁,批改起了孩子们的作业。

西门锁连吃了两个苹果,闲得无事,又剥了一阵瓜子吃了,无论说啥,赵玉茹都不接话。一直磨蹭到快十点了,看实在无趣,才准备起身离开。不过他今天心里还是有一种特别满足的感觉,毕竟跟这个家庭还是拉近了距离。他觉得孩子对他也并无恶意,尤其是那喷饭的一笑,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想着,下一步就从孩子身上突破。

他准备出门时,赵玉茹终于还是说话了。

赵玉茹说:“你以后绝对别来打扰孩子了,她马上要高考。”

“正因为要高考,我才必须来关心她,因为她是我俩的孩子。我有这个责任。”

“哼哼,责任?你也配谈责任?”

“过去可能不配,但我现在想改正,不行吗?”

“不跟你说这些。反正我绝对不允许你来扰乱孩子的生活。”

“你别把我想得太坏,父亲能害自己的孩子吗?”

“走吧走吧。”赵玉茹把西门锁往门外掀时,没有忘了把那包沉甸甸的东西,也给拎了出去。

西门锁刚出门,门就嘭地关上了。他听见里面反锁了。

他把那包东西留在了门口。

不得不说,这还是算让赵玉茹撵出来了,但他没有多少失意感,反倒觉得这是一年来,最成功的一次接触。他不会放弃,他觉得作为赵玉茹曾经的丈夫和映雪无法改变的父亲,他必须为她们做些什么,如果就这样与她们母女终生断绝关系,那是他人生的最大失败。他的财富,必须让她们也有所分享,这是他内心最大的意愿,也是他想对亏欠了的母女的补偿。

他走出幼儿园大门时,门卫老头笑眯眯地问:“咋样?”

“好着呢。”

“好着就好。”

离开幼儿园好远了,他还不知该去哪里。家,今晚是不想回了。

他拨了几个电话,最后终于约上了一个麻将场子,去打了个昏天黑地。怪了,几乎从头到尾没和过一次牌。有人就说他情场得意了。还有人硬让他交代“得意”的情节,他故作神秘地说:“确实得意,确实得意了。”说得大家都酸溜溜的,认为他活该手背,活该倒霉,活该放血。你盯我杠的,一晚上,他输得最后连手机套都让人硬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