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甲成在努力寻找着跟童薇薇接近的方式,童薇薇这个人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你不接近她,她却好像始终在接近你,你一旦接近她,她又好像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让人实在琢磨不透。
罗甲成是越来越喜欢薇薇了,由初来时的不敢想,到全班学习成绩拔尖,薇薇夸赞羡慕,自信心倍增,逐渐到敢想,又到沈宁宁出击,自己自卑痛苦地观望,再到沈宁宁似乎没戏,而薇薇好像一直对自己心存好感,尤其是薇薇这次德国和俄罗斯之行归来,在礼品发放上的区别,让他又一次燃起了爱的希望。他已经有一点想主动进攻的意思了。
这天又是哲学课,童教授讲康德,自然是从康德的故乡哥尼斯堡开始,讲得绘声绘色,精彩异常,在罗甲成看来,童教授如果改行教文学艺术,也丝毫不比那些教授逊色,童教授的特点是能把很深奥、拗口的哲学问题深入浅出,讲得跟老太太烧火做饭一样平淡无奇,但智慧、哲理深存其间,他把康德心中永远敬畏和赞叹不已的“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律”,说得跟自家奶奶绝不随便捡别人家一个鸡蛋、不顺手拔别人家一棵蒜苗的自律一样平常自然,让哲学充满了平和感和亲切感。下课后,罗甲成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着每每总是最后离开的薇薇。他看见沈宁宁也故意等了一会儿,又被朱豆豆叫走了。教室就剩下了他和薇薇两人。
薇薇坐在他前边两排的位置,只要一进教室,他的目光就很自然地形成了两个视点,一个是老师,一个是薇薇。他甚至做过实验,把两个眼睛分开使用,一个看薇薇,一个看老师,可眼睛睁得生痛,还是一个目标都集中不了,就只好两个点来回扫射。他一来学校,就觉得薇薇漂亮,无论是鼻梁、眼睛、嘴唇,以至整个脸庞,都长得既大气、开阔、丰泽,又秀丽、光洁、玉润,就连美发环绕的耳朵,也弯如新月,谁见谁都会产生轻轻捏一下的妄念。这是孟续子的话,但薇薇的矜持,又让谁也不能近前一步,这使罗甲成每每想起周敦颐《爱莲说》里面的那句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童薇薇还在整理笔记,罗甲成终于先说话了:“薇薇,你爸说康德的严谨与理性,与他一生出行没有超出方圆一百里有关,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说禁锢更有利于严谨和理性的形成吗?”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这种生命的锁定,让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最专注与旷远的遨游。”
“嗯,这个解释非常好。我看你将来一定能成你爸那样在国内外都有名的哲学家。”
“我喜欢哲学,但不想跟我爸一样,成为哲学的书虫,太累。我更喜欢地理, 喜欢走读自然,可能将来会是一个环保主义者。”
罗甲成每每听到这样的议论,就觉得自己跟人家有距离,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其实很清楚,那就是毕业后找个好的工作,既能挣钱,还有做人的体面和尊严。但自打进了大学门后,他才渐渐懂得,找个好工作的目标,是何等远大的人生抱负啊!毕业即失业的残酷现实,也是他在入学半年后才慢慢意识到的。而薇薇的理想是做环保主义者,那才算是有价值的理想,对于自己来讲,学习的一切目的,就是在毕业后,找到多挣钱的哪怕是于环保不利的那份工作。
就在他与薇薇谈得正投机时,沈宁宁竟然返回来了。他的理由是,刚才听童教授的哲学课有了困惑,也提出问题,要薇薇解答。他一连声地发问道:“过分强调理性,会不会导致社会创造力式微?”还有:“中国传统社会也并不缺乏理性,从‘四书’‘五经’到宋明理学、心学,哪个不是要求框范道德与理性的呢?可为什么最终就导致了国家的落伍、倒退与衰败呢?”等等,等等,一共提了五个问题,罗甲成感到他几乎是在卖弄了,但提完问题,还故意装出一副求教的模样,把双腮托着,死鱼眼睛盯着薇薇楚楚动人的脸庞,企图得到其实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解惑。罗甲成还从来没有对这副嘴脸如此厌恶过。
童薇薇开始回答了,但罗甲成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他的恼怒与仇恨全都集中到了沈宁宁身上。在沈宁宁眼中,他罗甲成此时就没有存在过,这个教室好像只有他和薇薇两人似的,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那突然变得十分夸张的手势与动作,都与平日判若两人。
沈宁宁是在童薇薇前边一排凳子上反转身来坐着的,他的目光虽然完全聚焦在薇薇身上,但绝对是能清楚看见坐在薇薇身后两排位置的罗甲成的,可他就是好像真的没看见似的,直到罗甲成把书包弄得一片响,他才腾挪出一点眼神余光来,把罗甲成白了白。更为可气的是,他还像想起什么似的,从身上摸出一百块钱来,对罗甲成说:“哎,老兄,劳驾去买几瓶矿泉水吧,你不渴吗?”
罗甲成哗地一下拉起书包,愤然离开了教室。
他听见身后薇薇在说:“你怎么能这样指挥人家呢?”
只听沈宁宁说:“咱的室友么,劳驾一下有啥?”
他就走远了。
罗甲成气得这天下午饭都没有吃下去,他觉得沈宁宁是太欺负人了,当时指使他的那副神气,就像是使唤他家的勤杂工。他见过他母亲,那个官太太,就是这样使唤身边人的。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于这种颐指气使。在校园胡转了一个多小时,他又回到那个教室,童薇薇和沈宁宁早不在了,他就又伏在一个课桌上,整理起今天的听课笔记来。整理完笔记,他又翻看了一会儿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这是那天薇薇赠给他纪念品后,他专门去图书馆借的,他下决心要走近康德,走近的原因就是需要跟薇薇有共同语言。可康德这个老头,一离开童教授的解读,他几乎连一段也弄不明白是啥意思,真是一个太神奇的老头,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人迷信他,是不是就因为他佶屈聱牙、晦涩难懂而具有挑战性呢?
晚上,他回宿舍已经很晚了,那三个人还聊得热火朝天,好像是在说与他有关的事,他一踏进门,就鸦雀无声了。他已讨厌死了这种氛围。本来他想上网查个东西,一看三人那副德性,就直接爬到上铺准备睡了。
“哎,老兄,对不起噢,下午不该劳驾你去买矿泉水噢。”沈宁宁先说话了。
“那有啥,咱们既然有幸同室四年,就应该互相支持帮助么。”朱豆豆突然还变了一种腔调说,“现在是宁宁的战略机遇期,全体室友,无论军民人等,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要一律投入抗战,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宁宁早日赢得薇薇的芳心而共同奋斗。还别说让买矿泉水,就是站岗放哨、运粮送饭,都要踊跃担当,在所不辞。不说了,宁宁明日再有机会开谝,我负责给你们送水送饭。”
孟续子啪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孟续子:“朱兄真是够朋友哇,你要负责送水送饭了,小弟就负责看场子维护秩序。”
“轮着来嘛,到你们的战略机遇期了,宁宁又反过来增援你们么,呵呵,你说是不是?”朱豆豆还在贫嘴。
罗甲成气得一言没发,倒头便睡。
朱豆豆突然用鼻子嗅了嗅说:“哎哎哎,老兄,甲成,能不能把你的臭脚洗一下,这豆酱味儿,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了。”
罗甲成把脚往被子里抽了抽,再没理睬。
朱豆豆就有些不高兴了。
朱豆豆朝罗甲成床边靠了靠说:“哎,罗甲成,洗个脚不花钱么,你总得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么。”
罗甲成还没理。
朱豆豆就上手了。
朱豆豆端直上前把罗甲成的被子一掀,又急忙捂住鼻子说:“哎,你自己都不嫌这味儿要命吗?起来,你今天必须洗脚,不洗就睡到过道去。”
罗甲成没有想到朱豆豆会这么不给人面子,简直就像是面对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旅伴。他恶狠狠地坐了起来。
朱豆豆毫不示弱地:“你想咋?你想咋?”
罗甲成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两只眼睛直放绿光。
朱豆豆还在刺激:“讲卫生和物质匮乏没有关系。”
虽然朱豆豆没有直接说出贫穷二字,但仍然让罗甲成已忍无可忍了。他终于从**扑下来,端直扑到了朱豆豆的身上,朱豆豆被突如其来的重力,一下击倒在地上,罗甲成仍死死伏在他身上。
一直以观察员身份在观察事态发展的沈宁宁和孟续子,见事情不妙,就急忙上前把罗甲成往开拉。罗甲成不知哪来的那股子邪力气,任两人咋拉都拉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反正就那样死死地把朱豆豆压在底下,两只手像两个铁钳子一样,牢牢箍着朱豆豆的手腕,只听朱豆豆一声声喘着粗气。
“罗兄,罗兄,行了行了,弟兄们能走到一起都是缘分,千万不敢太伤和气。朱兄其实也没啥恶意,不过方法确实欠妥,松松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孟续子几乎是在哀求罗甲成了。
罗甲成终于松了手。朱豆豆反起一脚,就要踢到罗甲成的脊背上了,孟续子来了个黄继光堵枪眼,一下把那条飞起的腿,用胸脯挡在了半空中。罗甲成见朱豆豆还在反抗,又返回身想再教训一下,沈宁宁一把抱住了罗甲成。罗甲成实在有些讨厌沈宁宁这小子,就使劲儿一甩,把沈宁宁甩出了老远。这时,孟续子已经把朱豆豆按在了他的床边。罗甲成也毫不退缩地坐在对面床边,定定看着恼羞成怒的朱豆豆。
“熄熄火,都熄熄火,今天这真是一场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得这么突然,这么过激,真是不应该。”
孟续子话还没说完,朱豆豆就往起冲,说要去找辅导员处理这事。孟续子就急忙挡了:“哎哎哎,朱兄,咱们四个男人之间的事,我建议最好不要去找一个女辅导员来掺和。我的意思是,今天这事,必须解决在这个房门内,不然传出去,我们的脸面都会没地儿搁。你信不信,只要现在把消息传出去,明天全校都会说,五〇五室四个男生昨晚大打出手,险些弄出人命案来。”
沈宁宁也觉得这事传出去不妥,就极力阻止朱豆豆去找辅导员。朱豆豆嘴上说必须让学校处理这事,但行动上还是软了下来。罗甲成压根儿就没想这事能去哪里讨到一份真理和公道,就仍是那样宁死不屈地端坐着。孟续子好像是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似的,就像福尔摩斯一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然后开始分析各人都错在哪里,再然后稀泥抹光墙地这边搪一下,那边抿一下,直弄到半夜一点多,朱豆豆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才主动放弃对抗,妥协着上床睡了。
这一夜,罗甲成又是翻来覆去地咋都睡不着,他到底没有去洗脚,但在所有灯都关掉以后,他还是把脚塞进被子里,尽量不让气味泛出来,尽管捂在里面热得让人十分不爽。他其实是一直保持着洗脚习惯的,可自打暑假连续一个多月的超负荷劳动,每晚回来几乎都累得半死,多数时候都是倒头便睡,有几晚上,甚至是在硬床板上一蜷,就睡着了,加之房里又没有别人,也就放弃了天天晚上洗脚的习惯。今晚本来是要洗的,可进门时,分明听到他们在说与自己有关的话题,他一进门就噤若寒蝉,说明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也就气得端直上了床,谁知朱豆豆竟然能做得出给自己如此不堪的羞辱,并且话里充满了一个富人对贫穷者的鄙视,这让他绝对不能忍受。他甚至在压住朱豆豆的一刹那间,连结果了这个过于嚣张的富二代的心思都有。
这次冲突,虽然非常严密地限制在了四个人中间,但罗甲成与朱豆豆的对抗,并没有在孟续子和沈宁宁的调停中,显现出丝毫松弛缓和的迹象,两人彻底不说话了。朱豆豆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有时好像是在故意气罗甲成似的。而罗甲成则更加沉默寡言,又是很晚很晚才回宿舍,回来就是睡觉而已。他不想冲撞别人,但冷战反倒加重了这个宿舍的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