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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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锁安顿好了儿子上学的事,屋里便又清闲了下来,那些好打麻将的主儿,便又没明没黑地往家里跑。其实他是喜欢有人来的,有人一来,他也就少了与郑阳娇独处时的尴尬。可郑阳娇又特别霸道,几乎三两天,就会和其中一个人闹翻,不是为算账,就是为打牌“吃”“碰”,或者“手紧”,抑或“手松”,骂得不可开交。赢了,脸还能看,一输,牌就打得满桌子乱飞。有一天,她正吃一个“卡张子”,谁知有人要杠牌,气得她把一张“二万”摔得连另一张牌都弹起一尺多高,正好砸在一个近视眼的眼镜上,当下就把半边镜片击得粉碎,幸好还没伤着眼睛。因而,来人都害怕跟她打,有人只要看西门锁不上,就走了。可郑阳娇哪里是个安心做啦啦队队员的人,只要摊子支起来,西门锁才打几把,她就会一屁股把西门锁拐开,亲自披挂上阵。她一上去,有人就相互对视,直吐舌头,有人借机说家里有事,就开溜了。她话还特别多,一口一个老娘老娘的,一天,果然就因自称老娘出了事。

那天西门锁和几个男人打得正在兴头上,郑阳娇就闹着要上,谁知几个男人都表示反对,但毕竟是在人家家里,拗不过,郑阳娇最终还是上了,几个男人就打得特别不开心。郑阳娇才不管你开心不开心,只要自己开心就行。摸上一张好牌也尖叫,吃上一张“夹张”也尖叫,加之手又红,过来一个炸弹,过去一个炸弹,不一会儿,把别人门口码的钱,就都收揽到自己门口了。赢了就赢了吧,还不低调,不仅嘴上话多,抠了炸弹,肥屁股还把椅子故意蹾得咯吱作响。最讨厌的是,过一会儿把钱数一下,过一会儿数一下,那种小气,完全不像个有万贯家财的老板娘。可红指甲夹着细纸烟的神气,又全然是一副大东家的做派。本来来家里玩的,也都不是小气人,可经她这么一刺激,也就都有些计较起来。尤其可憎的是,那条狗见主人春风得意,也就肆无忌惮地从郑阳娇的怀里跳上蹦下,郑阳娇还不停地跟虎妞说着话:“看懂没?看看老娘的手气咋样?天哪,你看老娘这运气。今天老娘给你买意大利火腿肠吃。”那狗兴许是也有些人来疯,激动了,竟然一下跳到牌桌上,把其中一个开煤气店的老板揭的一手好牌,几爪子抓了个稀烂,然后从郑阳娇的腿上跳了下去。煤气店老板脾性本来就躁躁的,今天手又特别臭,几次把好牌都抓到手上了,又被郑阳娇碰到了一边,这阵儿好不容易揭上一把好牌,又让狗给搅黄了,他就想找机会发火。郑阳娇由于过于自私的本性,而没理会别人的任何情绪变化。在煤气店老板鼻子都快气歪的时候,她还抢杠了人家一张“绝张”吃牌。问题是杠了就杠了,她还满嘴“老娘的牌岂能让尔等随便吃掉”,那个老板就终于爆发了:“你给谁充老娘呢?”

郑阳娇先是一愣,继而道:“老娘就这口语,咋?”

“什么东西?你给谁充老娘,嗯?”那老板就站了起来。

郑阳娇在这种时候是绝不示弱的,更何况还在自己的地盘上。

郑阳娇:“我就充老娘了咋?耍不起了别耍。”

那老板就随手把麻将桌掀了个底朝天。郑阳娇正好坐在那老板的对面,一桌麻将就劈头盖脸地从郑阳娇头部直浇到全身,郑阳娇没坐稳,椅子一滑,一屁股就塌在了地上。嘴里还顶上来一句狠话:“王双泉,老娘贼你妈了!”那个叫王双泉的老板竖起中指,对着她的鼻子又戳了几下:“给给给!”就扬长而去了。另两个牌友急忙去扶她,可她咋都不起来,只泼着喊:“西门锁,我日你妈了,老娘让人欺负了,你狗日的连管都不管哪!”喊着喊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西门锁被剥夺了打牌权,就独自一人在房里看枪战片,外面的一切,直到郑阳娇大哭大闹起来才知道。那两个哥们儿,见西门锁出来,就赶紧跑脱了。郑阳娇就把刚才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都浇到西门锁头上了。

西门锁多数时候都能忍气吞声,但今天他没有让步,因为最近已有好多牌友都嘲笑他,说他把婆娘惯得太不像样子了。他就不客气地说了一句:“你不骂人家,人家能掀桌子?”

“我说老娘,我是说他的老娘了?他就是真想要我这个老娘,我还不想要他这个操蛋儿子呢。”

西门锁的语调也升高了:“你以后再老娘老娘的,搞不好还有人掌你嘴哩。你都给人家谁充老娘嘛?你看看你这副德行,都快把街坊邻里得罪完了,咱还活人不活?”

“哦,你还知道活人,我就充了声老娘,咋了?我没卖沟子,没偷人养汉,没不要脸,我还让你活不成人了?你个不要脸的,养婊子养得满城人都知道了,还说我让你活不成人了。西门锁,我日你妈了,我让人欺负了,你还胳膊肘往外拐,我让你拐,我让你拐……”

郑阳娇砸烂一个旧世界的运动就又开始了。

先是抓起几把牌砸向西门锁,接着,就把茶几上的几个玻璃杯,全都粉碎在了西门锁脚前或躲闪过的身后墙上。再接着,就把茶壶、烧水壶,连电线插板,一齐扔在了西门锁面前。虎妞吓得早已钻到了它时常避难的那个桌子底下。当郑阳娇的眼睛盯向电视机时,西门锁就赶紧走开了,他知道,这种时候他要继续在场,只能给家里造成更大的损失。他紧走慢走,还是听见屋里有一声沉重的闷响,他怀疑可能是电视机被她掀翻在了地上。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怀疑郑阳娇是不是得了歇斯底里症,动不动就把家里砸得一塌糊涂。可他也没敢说领她去看这种病,砸也就只好让她砸去,好在家里能砸的东西并不多。

他知道他又有几天回不了家了,回去也是朝死的闹,只有等她自己把气消了,家庭的生活才能正常往下进行。

每每这样走出来,他都会茫然很久,不知往哪里走。

他突然想见见温莎,要不是郑阳娇提起,他还真的把这个女人已忘到九霄云外了。他给温莎拨了电话。温莎的电话,在他的手机上没敢用真名,用的是温总,他怕温莎突然来电话,让郑阳娇逮见,又闹个天翻地覆。

其实温莎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他联系了。

电话通了,但响了好久,对方才接。对方没有说话。西门锁就先喂了一声。

“你还能想起我。”温莎说话了,声音沙沙的,倒是没有敌意。

“你在哪里?”西门锁问。

“怎么,又闹腾了吗?”

“看你,关心你一下,不行吗?”

“太难得了。我以为你把我都忘完了呢。”

“在哪儿嘛?”

温莎就跟他说了地方,他就去了。

温莎在东门外租了一间民房,在一个简易楼的三层,整个简易楼也都租了出去,多数是发廊或足浴、洗浴中心的小姐。西门锁走进温莎房里时,感到一种长期见不上阳光的霉变味儿。房子有五六个平方米,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椅子,但椅子上放的是洗脸盆。

温莎刚接电话时还在睡觉,西门锁要来,她急忙起来抹了把脸,涂了些化妆品,但脸上还留着几道睡觉的压痕。西门锁记得,温莎好像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笑,眼角已出现了鱼尾纹。由于长期化妆刺激,皮肤也明显变得粗糙松弛,甚至还有不少已掩饰不住的斑点。用一贫如洗来形容房里的一切,是再也合适不过。他只能坐在床边,温莎就自然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地看了看温莎,温莎就用双臂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温莎稍一用力,他就顺势倒下了。然后,温莎在脱他的衣服,他也半推半就地解开了温莎的衣服。他正犹豫,害怕没有安全套,不卫生,染上什么疾病怎么办?温莎就一手揽着他,一手拉开抽屉,随手抓出了安全套盒,弄出一个来,端直塞在了他的嘴里。他一笑,事情就办得放心胆大了。温莎跟第一次与他**一样放浪,满嘴呻吟着幸福,听见外面过道有人走过她也不避,西门锁明显感到有人在窗前还驻足听了听,才蹑手蹑脚地走开。

“我给你明说,我跟不少男人有这事,但跟你挺舒服的,你这个人身上有点人味儿,跟其他畜生不一样。”温莎一边配合运动,一边爱怜地把西门锁箍得很紧很紧。西门锁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温莎就是舍不得松手。西门锁在郑阳娇面前,已越来越显示不出男人的力量感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不行了,可面对温莎的缠绵、依赖、焦渴和铁环一样的强劲箍拥,他似乎觉得自己跟二三十岁时也没有多少区别,甚至更具韧性和耐久力。他感到了一种青春依旧的生命勃发。

这时,门外有一女子喊:“温姐,走吧。”

“我不去了,有事呢,你跟老板请个假。”温莎一边回话,一边也没有停止对西门锁的疯狂绞索。

那女子答应了一声就走了。

温莎在最兴奋的时候放声大哭起来。任西门锁怎么安抚、劝慰,都无济于事。温莎哭得两只化了妆的眼睛跟大熊猫一样眼眶眼珠难辨,在一抹暗红色的灯光下,西门锁看到了一个告别了青春的风尘女子的无助与伤痛。

整整一个晚上,温莎都在讲着她的身世和经历,西门锁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如此细密地诉说自己的家史和经历。温莎本名叫周洁茹,陕南人,父母过去是汉中一个国营厂的工人,后来因为企业垮台,双双下岗。堪称厂里一枝花的母亲不能忍受清贫,跟别人跑到东莞,当了“二房”,虽无正式婚约,却已给人家生下两个孩子,也便再无法抽身退步。父亲给人家送纯净水,一月收入不够自己喝酒、抽烟、吃饭,酒瘾还很大,一天不喝就能发疯。他是靠醉酒麻痹着一个男人的屈辱。也是在这种麻痹中,彻底抛弃了一个父亲的责任。多数时候,晚上醉得找不见回家的路。温莎长得像母亲,十五六岁时,就是周边许多男孩追逐的对象。家庭的不幸,使一个绝色女子,在最需要呵护的时候,失去了看护与抚养,最后几乎活得跟臭肉一样,招致了无尽的绿头苍蝇,而不得不选择离开家乡,孤身一人到西京城来讨生活。先是在歌厅,后又到发廊,一步步干到被人遗弃。今年,她看她的年龄已不适合在这些行业待下去,就被人撺掇着,去搞了三个月传销,结果不仅是血本无归,而且还让公安拘留了十五天,放出来后,才不得不选择去洗脚房给人洗脚。可这一行也是吃青春饭的,连四五十岁的人来,也不让她洗,人家都要挑那十几二十几岁的,自己就只好给六七十岁的人洗了。而这个年龄段的人毕竟是少数,即使是这个年龄段的,也有人老心红、挑三拣四的,她的收入也就成同行业里最差的了,一月仅够吃喝而已,连化妆品的档次也是一降再降。她都快绝望死了。

这一夜,温莎在讲她的身世,西门锁更在想他的家庭,他的女儿。他突然身上冒出一阵阵冷汗,快天亮的时候,他突然决定,要去北京一趟。他得给女儿送点钱,他觉得必须让女儿体面地接受完大学教育,彻底扶上正路,然后,哪怕她再不理自己这个父亲了都行,但他必须为现在这个还没有定型的女儿负责。

早上,他出去取了一万块钱,回来给温莎留下,然后,挣脱了温莎的死抱死缠,去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