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七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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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村改为社区,社区主任要选举产生,文庙村一下又热闹了。当然,热闹的是本村的那一千多户土著村民,租住在里面的好几万农民工,该干啥,还干啥,所有的明河暗流,他们的感觉似乎都不十分明显。

郑阳娇知道这事已经有好几天了,她心里有一个想法,一直没跟西门锁说,她觉得西门锁现在跟过去大不相同了,啥也不争,啥也不抢,在她看来,活得已经是一个很窝囊的男人了。哪像过去,村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一蹦就去了,听说哪里打架骂仗,半夜都能穿个裤衩就从窗户飞出去,飙到街上一去一夜不回来。现在别说哪里打架闹仗,就是说哪里杀了人了,他也是木杵杵的,问都懒得问一下,更别说去凑热闹了。郑阳娇就觉得怪,西门锁才五十岁的人,对啥都不感兴趣了,连**的事,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她问过其他女人,都说现在的男人,六七十岁都行得很呢,西门锁那货,却迟早萎蔫得跟两张皮一样,搓都搓不成一根浑绳子。这次村里选社区主任,其实也就是换届,一村的男人,几乎跟打了鸡血一样,都在跃跃欲试,都在蠢蠢欲动,西门锁却像啥都没听说一般,不是睡懒觉,就是看动画片、枪战片、功夫片,打游戏,睡着耳朵塞着棉花,醒来贴着拳头大的耳麦,连狗把郑阳娇专门按摩**的按摩器,从**拖到大门口,他竟然都没发现,木气得简直没救了。但在换届这件事上,郑阳娇算来算去,还是想把西门锁推一把。现在是个官都比普通人强,更何况文庙村寸土寸金,谁要在文庙村用地,当家的还能少了好处?听说局长厅长都要巴结呢,还别说平头百姓了。西京城的村主任可不比乡下那些“鸡头”“鸭头”“鹅头”村官,不是说罗天福都当过村支书还是村主任吗,穷得那样儿,恐怕连文庙村一个给村主任拾鞋带的都不如。前几年,另一个村子换届前争得头破血流,村主任早早就被杀了。西门锁要是能把文庙村的大权抓到手,搞不好,把现在的家底还能翻几倍,那可就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更何况西门家有政治底子,西门锁的老子就当过村主任,虽然名声不是太好,但毕竟也有老资格在那儿摆着哩,现在不是兴这个嘛。这几天也不断地有人给郑阳娇吹风,让她撺掇西门锁上,可她几回想给西门锁说,见他那屌不甩的样子,又懒得跟他搭腔。这天晚上,她忍不住到底还是开口了。

郑阳娇:“哎,村里这么大的动静,你都没个想法?”

“啥动静?”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么还是假不知道,郑阳娇就有些生气:“选村主任,你不知道?”

“选不选与咱啥相干?”

“大卵子都想竞争呢,我就不信你活得连大卵子都不如。”

大卵子也是村上的一个老闲人,小时候穿开裆裤,露出一包卵子来,大得一捧捧不下,因而得名。

“大卵子竞争不竞争的,和咱有啥关系吗?”

“哎,西门锁,你难道真的就窝囊成这样了,你看你还像不像个男人,人家都争哩抢哩,你就这样三棍子闷不出个屁来?”

“争着当那弄啥?”

“弄啥?你老子当村主任弄啥?没你老子当那十几年村主任,你如今还能吃香的喝辣的……”

“去去去,不想跟你说。”西门锁又戴上了耳机。

郑阳娇上去端直把耳机给揭了:“你听我说几句行不行?村里都闹成这样了,你咋还是这号糊涂虫呢。”

西门锁也没好气地:“你想当你不会争去,找我干啥。”

“你真把我能气死呀西门锁。你不为你着想,也总得替你儿子着想吧,你想想,当了村主任活人是啥味气?”

“村主任真格是咱家的吗?想当就当了?”

“这不让你去争嘛,都争呢,你是瓜了不争?”

“咋争?”

“咋争?这还用问我,拼个鱼死网破,咋争。谁最有可能上,就跟他死磕,死盯,死咬,直到把他咬破,咬败,咬倒,咱就上去了。”

“行了行了,再别没事找事了,放着安生不安生。”

“你真格不当?”

“当那是挠哩。”西门锁说完,又把耳机戴上了。

郑阳娇气得一脚把狗踢出老远。这个狗,她一点都不喜欢,跟正版虎妞可是差得太远了。也许是西门锁买回来的,狗在郑阳娇那儿一受欺负,就噌地一下,钻到了西门锁的腿下,只把一个头露在外面,对着郑阳娇一咬一退的。郑阳娇又恶狠狠地照它做了一个鬼脸,它就完全钻到西门锁身后,哼哼唧唧地藏起来了。

西门锁并不是没有听到文庙村改选的消息,也有人给他发信息,要拥戴他出山的,他却对此毫无兴趣。要是放在十年前,他也许还想扑腾一阵,但现在,他已不想受这麻烦了。他知道现在村里选举是咋回事,他已折腾不起了,甚至都害怕得有点保命要紧的感觉。再说,他的心思一直还在赵玉茹身上,看来乳腺癌在她那儿仍是一个不治之症。他觉得,自己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得把精力花在病人身上,因此,这次文庙村的政治风暴,之于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在准备给赵玉茹做第三次化疗。他已去医院跟段大姐商谈过三次了。段大姐的意思是,最好别再化疗,让赵玉茹好好活几天。但赵玉茹还是坚持要化疗。她在网上查阅了大量资料,认为化疗还是目前治疗癌症最有效的手段。西门锁能看出来,她有一种渴望生命的顽强斗志和毅力,他得帮她,尽管赵玉茹仍然表现出一种不愿接受他帮助的意思。

赵玉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自己带着保姆住到医院去了,消息是段大姐告诉他的。他去医院的时候,化疗已经开始了,赵玉茹又处于呕吐不止的状态。西门锁一见,心里就难受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跟保姆在两边搀着赵玉茹,他感到赵玉茹浑身已无缚鸡之力了。他试着说:“不行了,先把药停一下。”赵玉茹摆了摆手,他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又问:“停一下?”赵玉茹更坚定地摆了摆手,他明白是不让停。

段大姐手头正有病人,无法过来照看赵玉茹,急得西门锁大小事都去跟她商量,没了段大姐,好像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只要赵玉茹一有大的反应,他立即就去喊叫段大姐,段大姐也会马上跑过来看看,跑得多了,那边病人家属就有了怨言,说她人在曹营心在汉。

第一天晚上,都快十一点了,赵玉茹才安宁睡下了。

西门锁在离开时,又找段大姐聊了几句,段大姐还是那个意思,做化疗对赵玉茹绝对没啥好处。她说:“有些人能适应化疗,有些人就不适应化疗,你知道不。我看赵老师就属于不适应化疗的那种,你知道不。”

“这些难道大夫不清楚吗?”

“我给你这样说吧,大夫这种事可是见得太多了,都麻木了,你知道不。反正化疗也都是征求了病人意见的,你知道不。这种方法,也确实是目前世界上治疗癌症的最好方法,你知道不。赵老师硬要做,人家还能不下药?你知道不。”

“那这样下去到底咋办嘛?”

“你问谁?问我?我都说清楚了,你知道不。这样下去,赵老师顶多再能撑半年,你知道不。可不是我嘴毒噢,见得太多了,你知道不。”

西门锁从医院出来,先在大街上胡乱走了一会儿,回到家时,都十二点多了。没想到郑阳娇早回来了。

郑阳娇这几天是频繁出去谝闲传,打麻将,自己还美其名曰,夫人外交。见西门锁这时才回来,就有些躁:“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呀,村里选举都火烧屁股了,你还有心思到处胡逛**。我可给你说,这可是特殊时期,把你那些瞎瞎毛病都收敛着点,裤带别紧些,小心政敌抓你的小辫子。”

“瞎说什么呀。”

“哎,你还真格地不上心啊,我可是给你把路都铺得差不多了,好些人都同意你上呢。你知道人家都咋说,说你上了就跟美国的布什家族一样了,老布什干了,小布什也干上了,那可是文庙村的福分呢。”

“去去去,再别到处给我丢人了。”西门锁说着,疲乏地瘫在了沙发上。

郑阳娇气得拿手直捣他:“你咋是狗肉不上秤呢,放到这好的事,咱为啥不争?马上要城中村改造了,还不知有多大的好处呢,你脑子没进水么,瓜成这样了……”

“你脑子才进水了呢。别再到处丢人现眼了,我不可能去蹚那浑水,你就放安宁些吧,免得留下一村的笑话。”

“你个**货!”气得郑阳娇狠命一脚,把正探头探脑看阵势的山寨版虎妞,踢得嗷嗷叫着,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一连几天,郑阳娇还是在四处活动,西门锁仍然找机会就去医院照看赵玉茹去了。一天晚上,西门锁还没从医院出来,电话就来了,是郑阳娇的,问他在哪里,干啥?他说在朋友那儿聊天,郑阳娇问在哪个朋友那儿聊天,他就把电话挂了。晚上回去,他已有精神准备,可能要地震,但他刚走进家门,郑阳娇先端了一盆洗脚水过来了,还笑嘻嘻地说,有好消息,最大的政敌已被人咬出血来了,该是出击的时候了。

他问:“把谁咬出血来了?”

郑阳娇说:“姚占魁么,这一段不是姚占魁呼声最高么。”郑阳娇拿出一封匿名信说:“你看,这是在村里到处张贴散发的东西,你看把驴日的抹成了。有人私下还联络说,谁提供线索,不仅给钱,而且将来人家上了还有更大的好处呢。”

“赶快把那扔了,咱卷人家那事干啥?还嫌不肮脏,不泼烦。”西门锁说着,进卫生间蹲在了马桶上,那条只有等西门锁回来才敢从沙发下溜出来的狗,急忙出出溜溜跑进厕所,凑到西门锁腿边蹲下了。

郑阳娇又赶到卫生间说:“这是好事呀,都咬败了,不是刚好让你拾个便宜吗?关键是你也得动起来呀,你不动,谁把屎还能直接屙到你嘴里。”

“你咋还在招摇这事呢?我说过了,不可能卷那事,你就赶快悄着吧。”

西门锁拉不下,又端直提起裤子从卫生间出来了。本来乏得不想洗脚了,可看到郑阳娇把热水已经放在那儿了,怕惹郑阳娇再不高兴,就把脚泡进去了。谁知郑阳娇已经被惹了,不知把卫生间里的一瓶什么东西故意摔打完,恶狠狠地冲出来说:“西门锁,我可给你说,你这回要是不弄,我就跟你没完。我跟你图啥?你说,我跟你图个啥?你个**!”

郑阳娇一声“**”刚出口,气得西门锁一脚就把洗脚盆踢得哐啷啷滚了半间屋。卧在脸盆旁的狗,吓得忽地钻到了沙发最深处。一盆泼出去的水,刚好打湿了郑阳娇的半截睡袍,郑阳娇的马蜂窝,这下彻底给捅烂了。

“西门锁,我贼你妈。”

西门锁就想起来抽她的嘴,谁知一下给滑得从茶几旁溜了下去,他试着往起站,腰以下都是麻木的。好不容易扶着茶几撑起来,感觉腰使不上劲儿,闷痛闷痛的,就顺势倒在了沙发上。

这时,郑阳娇把卫生间的瓶瓶罐罐,已经砸得一片响了。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骂道:“我一天跟你守活寡,你在外边嫖了还到屋里嫖,叫你当村主任给我捡张脸,你还×硬得比贝壳夹夹都硬,你个窝囊废,该硬的不硬,不该硬的朝死的硬,我叫你硬,我叫你硬,我叫你硬……”卫生间便发出了接二连三的“爆炸”声。

西门锁已经习惯了这种频发的暴风骤雨式的闹剧,也懒得理,也不敢理,越理会越糟糕。他这阵儿倒是特别担心自己的腰,怕一旦有个闪失,就到医院去不成了。卧了一会儿,他慢慢试着往起撑了撑,总算撑了起来,好像还无大碍。这时,刚好金锁回来了,悄声问他咋了,他无奈地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就朝门外走去。那条钻在沙发深处的狗,见他要走,就急忙跑出来跟着。他往回吆了吆,狗还是跟着。卫生间里又突然传来了郑阳娇思念狗的哭声,那声音十分凄惨,撕肝裂肺。西门锁又停住了脚步,他突然觉得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开,郑阳娇对虎妞的思念绝对是真的,他感觉她越来越有一种歇斯底里症,一旦失控,是会出事的。他停下了脚步,又慢慢回到了沙发上。狗也跟了回来。这条狗是西门锁买回来的,开始也在尽量表现,可总是挠不到郑阳娇的痒处,郑阳娇就越来越不待见了,所以它也就越来越依恋西门锁了。西门锁蔫蔫地斜卧着,它就跟小媳妇一样,把身体紧紧缩在西门锁腋下,生怕某一部位暴露在外,会招来横祸。

郑阳娇大概闹了半夜,最后是金锁劝到房里睡下的。

西门锁也没脱衣服,就那样在沙发上窝了一夜,倒是让狗幸福了一晚上。

赵玉茹连续做了四天化疗,身体虚弱得气弱游丝了,又打了几天营养针,就准备出院了。西门锁还是每天过去探望,郑阳娇还是在热衷于四处探听消息,她不落屋,反倒让西门锁有了更多出来的时间。出院那天,段大姐一再给他交代,要想办法给赵玉茹做工作,别化疗了,别再遭这罪、花这冤枉钱了。西门锁说他找机会试试。

一回到幼儿园,赵玉茹就给他明确讲,要他不要老来,影响不好。他也就又靠和保姆之间的联系,掌握赵玉茹的情况了。这中间,映雪给他打了个电话,问她妈化疗的情况,因为保姆说不清楚。他没有说实话,他怕孩子着急,他说一切都好着哩,并说病情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他要映雪好好学习,别分心。映雪似乎相信了他的话。

郑阳娇对让西门锁竞选村干部这事,始终也没有松劲,后来听说选下来,搞不好得扔出去几百万,一张选票给人家上千块,那些承头帮忙吆喝的还得下重锤,两轮选下来,得撒出去四五百万,还难保能选上。郑阳娇有些心疼钱,才算了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当当当,让他妈的臭都当领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