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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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贝还真觉得不好办,怎么眼看着一个卖葫芦头泡馍的,在声名面前,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王廉举初来乍到时,他就发现这人不太甘于活在幕后,老想登台表演。给了点“边角料”式的小角儿,倒也演得不错,但老爱抢主角的戏,几个主角都不待见。在业内看来,爱抢别人戏,尤其是抢主角戏的,就不是好演员,那叫“台风不正”。因此,台上用他,也是慎之又慎的。没想到,贺火炬离开的压力,一下把王廉举给压了出来,而且还一发不可收。

王廉举的演变,几乎在很短时间就面目全非了。写本子初红时,他甚至谦虚得有点过分,见谁不叫老师或张师、雷师、赵师、穆师、曹师不说话。连潘银莲也叫了潘夫人、潘老师、潘掌柜的。登台演“杂角儿”那阵,每次谢幕他都朝后缩。演出结束,他还要反复征求别人意见,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对贺加贝更是百依百顺,谦卑得有些让他难以承受。王廉举本来不是这副模样,初请来时,甚至有点虚张声势。对前任编剧镇上柏树,基本是一概否定。文人相轻嘛,可以理解。但有时他糟蹋起镇上柏树来,也有些过于刻薄,比如说:“这位镇上老兄,本人无缘谋面。只从打的本子看,觉得搞悲剧也许是一把好手。搞喜剧嘛,还没有哪一点料、包袱把我整笑过。真是亏了你们这些演员,竟然能以喜剧的形式,把这两个剧场苦苦撑持到现在。”仔细想,这话够损的。在贺火炬和其他一些演员看来,王廉举的介入,让梨园春来的品位下滑了一大截。但上座率,却又在支持着他入主加盟后的“换将如换刀”。这次主角突然易位,他又大放异彩,自然是越来越印证了他的正确性与作用力。

大概是怕老板犯病,王廉举在大红大紫后,对贺加贝也还表现出了谦卑的一面。比如谢幕,观众在狂呼乱喊王廉举的名字时,他也会再三再四地把老板朝前推。贺加贝也的确犯过病,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梨园春来是自己的摊子,眼下还东拉西借着几十万债务。突然冒出个王廉举,能“树叶一样揽钱”,不比一时抢了自己的风头重要吗?不过王廉举的谦卑,很快就变成了要挟和“拿糖”。“拿糖”,是唱戏行最流行的词:就是掰扯、造怪、用各种办法耍大牌的意思。王廉举由谦虚转向“拿糖”的第一个动作,是在他爆红的第二个月。

有一天,他突然邀请贺加贝去吃饭,说是他的一个好哥儿们请。不去还不行,贺加贝就去了。

那是一家外表装修得像西方宫殿一样的餐饮楼,远远看着就很抢眼:白色是主体,金黄色镶边,也有人叫它白宫的。他们是派一辆大奔来接的人。“白宫”大门外铺了红地毯,还有军乐队。当然,从军乐队的阵列看,也跟当年贺加贝他爹去世时的那支队伍相差无几。这个城市在弄热闹事时,总是爱使用这样的阵仗。在“军乐队”前边,是两排“白宫”的服务员在夹道欢迎。大奔刚停下,立即有人来开车门,并给王廉举的头顶搭了手篷,是怕车门磕了王老师喷了发胶的大背头。贺加贝这边却没有任何人接应。王廉举被前呼后拥、招手致意着进去后,所有员工也都席卷而入了。而给贺加贝,只派了一个有点“斗鸡眼”的服务生跟着。前边把王老师热情簇拥完,“军乐队”都歇菜了,斗鸡眼才礼节性地把他朝进迎。由于斗鸡眼目光指向不确定,他还几次跑错了门。以自己的熟脸,不至于突然在公共场合,就沦落到如此尴尬的地步吧。事后他才知道,为导演这一出,王廉举已提前来给“白宫”彩排过一回了。王廉举一边享受着拥戴,也在一边窥视着他的尴尬和感受。他只能强颜欢笑,故作轻快自如、谈笑风生。王廉举受到的那种礼遇,他当初在红石榴度假村,早就享受过N次了。就让这个初尝梨子滋味的家伙,好好受用一下吧,他毕竟是贺家的摇钱树嘛!

在搞这些动作的同时,王廉举也逐渐开始了对自己的形象包装。他最感到得意的,就是那头至今还不曾谢顶的乌发了。即使在泡馍馆当老板时,每天也打理得十分有型,多是以“三七分”“二八分”见长。到了梨园春来,能争取到“杂角儿”上台后,自己发明了“五五中分”式,登台很见效果,他就基本把这个舞台形象固定了下来。直到后来当了主角,有人说“中分”太像叛徒“王连举”,他才突然开发出了“王氏大背头”。整个头发是紧贴住头皮,像铁流一样朝后颈流淌而去的。为了防止演出中头发奓起,头油是和发胶混用着,即使动作幅度再大,也不会让一丝头发乱翘起来。这个发型,后来甚至完全用在了生活中,那就是他生命造型的一部分了。上台的服装先是西装革履,又是唐装谨严,再是长袍马褂,后又变成了礼帽燕尾服,有时还提根老派文明棍。台下,他一时呼噜着老佛爷的铜水烟袋,一时又噙起大拇指粗的巴顿将军雪茄来。演出也不断迟到。因为重要,贺加贝把自己的戏都安排在他之前了。王廉举成了真真正正的压轴大戏。可他到场却越来越晚。开始还是卡尺撴寸,勉强在上场前一两分钟,被人陪跑进来,一个趔趄,刚好趔巴出场。后来就越来越迟,迟得贺加贝在上面愣加戏,还是不见侧台人打招呼,说他人已到。有时狂热的观众,竟然呼喊起来,要王廉举上。可他偏是姗姗来迟,搞得所有人都沁出几身冷汗来。他上场,还敢公然讲述迟到的原因:不是丈母娘叫买菜;就是干女儿让扯红头绳;搞得彩头摞彩头,包袱套包袱的,反倒迟出才华,迟到出意外艺术惊喜来。贺加贝也几番婉转批评,可每次都是以王廉举“行风作暴”般的剧场效果而告终,算是扇了他无形的耳光,让他也只能“免开尊口”了。

渐渐地,贺加贝也知道王廉举的病害在哪里了。自打梨园春来的水牌上,王廉举与他平起平坐后,他就多次或明或暗地与他交涉过“包银”问题。他已先后给他涨过三次,还是不能满足胃口。王廉举认为,多数节目都是他创作的,现在还担任主演,并且是领衔中的领衔。连瓠子各刨一半,都是吃亏的分法,何况仍是拿着“包银”的雇佣关系。王廉举是商人,对票价、毛收入都一清二楚。他曾提出过四六分账的建议。他要四成,不然,就觉得贺加贝这个茹毛饮血的资本家、戏霸,太是有些榨取他的知识产权和劳动血汗了。他甚至还抛出了贺氏兄弟俩闹掰扯的事,从道德制高点上,先阻击得贺加贝哑口无言。贺加贝觉得,梨园春来开业这么长时间,投入这么大,能有今天,也是长期人脉资源、艺术积累的结果。加之两个剧场租金,还有配演、音响、舞美、场务等几十号人,的确是蛇大窟窿粗,要给他劈出四成来,就该关门大吉了。谈不拢,王廉举就使出各种招数,把他整得发冷做烧的。

最厉害的一次演出,几乎快让观众闹到舞台上来了。

那天戏都演过两小时了,王廉举还没闪面。按节目安排,他是要在一小时十五分准时出场的。贺加贝一再在舞台上研磨时间。观众终于忍无可忍,端直喊叫开了:

“王廉举啥时出来?”

“我们要看王廉举!”

……

后台已乱成一锅粥。潘银莲在不停地打电话,问王老师走到哪儿了。开始王廉举还接,后来干脆关机了。潘银莲没法,就打到平常围在他身边乱转的一些朋友的电话上,有说不知道的,有说今天没跟王老师照面的。眼看台下就要暴动了,潘银莲不得不给舞台上的贺加贝打手势,意思是再加一个小品,她就拿着锅铲、火钳、吹火筒上去了。谁知一些观众好像有意为难似的,端直让她滚下去。他们夫妻勉强撑着演了一会儿,剧场里的情绪是再也控制不住地**起来。一摊一摊的观众,先是站起来喊:为啥挂羊头卖狗肉?接着,有人便要朝舞台上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观众池座的背后有人喊道:

亲爱的同胞,

难道只许你们早到,

就不许我王廉举有个大事小情来次迟到?

我敬爱的老婆突然发烧,

口吐白沫、毒上眉梢。

我把她背到医院朝急诊室一撂,

见是一个色眯眯的男医生都没顾上保护照料。

心急火燎,草驴一样飞跑(还学了几声驴叫),

总算是赶在谢幕前见到了各位同胞。

要是能原谅了我就豁出命演到明天晨早,

要是不原谅了我就演到后天傍晚再给咱歇倒。

吃饭有老板贺加贝全包,

睡觉的安全问题有老板娘潘银莲亲自盯梢。

要是再不原谅我就登门求告,

演他个三天四晚上,保证戏不重样,还给亲爱的大家发红包!

场是彻底救回来了。可这场惊险,让贺加贝直想把王廉举宰了。宰了都不能解他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