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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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廉举火成这样,是连自己也没想到的。开葫芦头泡馍馆的时候,他只发现自己有创作才能,没想到,如今把演艺才能都开发出来了。创作虽好,毕竟是在幕后,就像开饭馆的大厨,吃客永远不知他长啥样。许多观众,大概还以为是演员有了大才华,才把包袱抖得这样响呢。其实那都是他熬油点蜡,抠脚挠撒(头),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当然,就这几下,也不是一日之功,那是多年训练使然。开饭馆以前在单位干时,抓卫生文明城那阵儿,他创作了《谁留死角跟谁急》;抓流感时,他又推出了《捂住你的嘴巴少擤鼻》;改革开放初期,有人说西京人是因古城墙遮蔽了双眼才畏首畏尾,踢踏不开,他迅疾创作了《挖掉城墙出潼关》;后来爱护古迹旧物又成为一种时尚,他只改了几个字,就成了《站上城头好放眼》。总之,一城人吆喝啥,他借风扬几锨,一般错不了。错也是大家的错。当然,也有当下就没拿捏准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城里打响了化工厂液化气泄漏事故保卫战,牺牲了几个战士,这是很悲痛的事,一城人都沉浸在哀伤中。他却创作了群情振奋、斗志昂扬的快板书,打得噼里啪啦一片响地盛赞慷慨赴死,大家就觉得不合时宜。他立马又借秦腔《祭灵》的模式,改成放声悲痛的唱段,还亲自上场,整得声泪俱下的,很多人就都觉得王廉举会做戏。

直到今天,他的演艺才能才算大大发挥一把。要不是自己死乞白赖着,贺加贝还未必给他这个机会呢。因为贺加贝请他来,只是编段子的。他总觉得大家把他的作品还没表现到位。包括贺加贝,也只完成了七八成。贺氏兄弟,都是靠了老天爷给的长相赏饭。真正开挖剧本内存,都尚有很大空间。唯他,才是表达自己剧本的最佳人选。他老想起贺火炬对他的不屑。不过也得感谢这小子,要是他不跟他哥闹掰,还轮不到自己“八达仓”地亮相呢。

正是:半生江湖路,一朝登台时!

没想到,表演是这样一种万众瞩目的景致,王廉举迅速坚定了走演艺之路的信心。不过他也立马觉得有了对手。由于观众对自己的狂热,他发现贺加贝看他的眼神不对了。先是只让他在老剧场试试,因为老剧场都是引车卖浆者流,才二三百个座位,好糊弄。而开发区的剧场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且又是五六百人的大场面,还怕他砸了场子。没想到,在新剧场比老剧场更呈“掀翻盖顶”之势,他就觉得自己是把自己推到了痛遭嫉恨的危局。谢幕时,他看见贺加贝已不像平常那样激动热情,也是因为观众的兴奋点已不在他那里聚焦徘徊了。因此,贺加贝谢了三番,就一去不复返了。而他是谢了五次。要不是怕老板犯病,他都想谢六次七次,甚至再加演八九个段子。这种即兴创作,他能现场搞一晚上。贺加贝他行吗?再能,也只能背诵别人写下的台词而已。不过那天晚上,他在反复提醒自己,要谦虚,要低调,千万不敢抢了老板的风头,会招祸的!到了后台,他甚至还在埋怨说:“贺团长咋不谢完幕呢?看把我烧包的。这是你的团,红火成这样,你不谢幕,倒让我当了红苕种。”贺加贝只是尬笑着:“一样,一样。”说完就抹了把卸妆油,走了。他心里还咯噔了好半天,一样是啥意思?后来见了潘银莲,他想讨个彩头,这毕竟是老板的老婆。虽然都知道贺加贝只是把她当了万大莲的影子、替身,可就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老板娘,也并没有给他好听的话,说什么:“王老师,我不懂噢。只是有些话,放到舞台上说合适不?”观众都激动成了,还合适不?你个红石榴度假村端盘子的服务员,懂个锤子!他想骂,但没骂出声。

王廉举也谦虚低调了几天,但观众的热爱,让他再也低调不下去了。半个月后,他再出现在剧场时,就是朋友开大奔送来的。有人暗中嘲笑说:王廉举要是放在万恶的旧社会,眼目下肯定是要乘“黄包车”上剧场的,下车还得班主挑帘子。有人就撺掇贺加贝说:“贺团,王老板来了,你都不到车前挑帘子去?”贺加贝只是笑。

王廉举开始还顾及贺加贝的感受,后来,就越来越有一种功臣感了:是我王廉举,在镇上柏树釜底抽薪后,临危受命,抢险救难,补崩漏于寒夜;又是我王廉举,在你弟贺火炬变节叛乱时,奋不顾身,扛雷顶灾,挽狂澜于既倒;我有什么必要在你面前谨小慎微、克己复礼、装鳖装蒜、犹抱琵琶半遮面呢?我王廉举是本事成了,时运来了,机会到了!你贺加贝不提供这个舞台,我照样会在其他舞台上音惊四座、大放异彩、光芒万丈。我现在是你梨园春来的高照吉星!是你的摇钱树、聚宝盆!你贺加贝应该来朝拜我才对,哪里需要我在这里装瓜×王八犊子。既然是明星了,那我就得照明星的活法活!

王廉举过去喝水,是端着一个老式大搪瓷缸,上面还喷着西京某区“创作三等奖”字样。那茶缸能装两斤半水。叶子也是“陕青”,一泡就是半缸子大脚叶片,他是连喝带捞着吃的。有人说他指头刚狠劲拔过鼻毛,又塞到缸子里捞茶叶去了。现在,他突然换了咖啡杯,说是晚上创作要熬夜,得提提神。不过包里随时都装着白糖,嫌拿铁、蓝山都比“陕青”苦,不放糖没法下咽。在着装上,王廉举也变化颇大,原来总是穿着一身灰不唧唧的中山服,有时扣子还上下错位着。后来改成一套酱红色唐装了。新近突然设计出一套大花格子西服来,并且从礼帽到裤子,甚至到鞋袜都是一种布料:格子有拳头大,细看,是红、蓝、灰、白四色相套。胸前还整出一块老怀表来。关键是纸烟也不抽了,却弄来一个水烟袋,老铜货包浆得油光锃亮,抽得呼呼噜噜一片水响。抽完,噗一吹,把个小火球抛物线一般吹出老远,很是有派的感觉。

梨园春来有规定:不许带亲戚朋友“蹭白戏”,凡进场者一律买票。如有违反,将在“包银”里扣除。过去没有人敢触碰这些规矩。可自打王廉举成名后,规矩就形同虚设了。他迟早都会带一溜一串的人,到剧场后台、侧台胡逛乱窜。舞台上用的啥道具,来人都敢**乱耍乱穿乱戴乱比划。开了戏,这些人哪里都敢坐,哪里都敢合影、拍照、谝闲传。贺加贝也制止过,但来人看王廉举很是不在意的样子,也就都有些得寸进尺。

王廉举过去就有喝酒的毛病,几乎天天能闻到一股酒气,但都喝得适可而止。毕竟是搞创作的,喝就喝了,只要不误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好戏都是烟酒熏出来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嘛!现在这个毛病可是大显形了,见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来演出,有时是几个朋友架进后台的。不知从啥时起,他的亲戚也多起来:侄儿,侄女,干儿,干女一大堆。演出上场前,这个递茶,那个倒水;下场时,又是那个捶腿,这个揉腰的;演出结束后,他朝那儿一仰躺,卸妆的,擦汗的,换服装的,按摩的,弄得后台乌烟瘴气。有时大家实在看不惯,连潘银莲收养的狗,都对他们汪汪乱叫起来。

可王廉举在前台的行情,还一个劲地看涨。他上场哪怕随便胡诌几句,都能引起惊涛骇浪。不仅本地人争相走进剧场,就是外地游客,也通过电视、广告、口碑,知道西京有这么个“大活宝”了。他的名字跟《红灯记》里的叛徒王连举一样好记,一说出来就有喜剧效果。他能即兴创作,才情绝对非凡。你随意抛出任何问题,他都能用戏曲、快板、流行歌,甚至魔术、绘画的方式加以表现。也不知啥时大家才看出,这家伙还真能抡几笔书法、画几笔画呢。并且还能玩出“硬币穿胸”“钢刀过腹”“扑克变钱”“香烟生蛋”之类的魔术。虽然技艺不算惊绝,但由于他语言的精彩应变,而使普通魔术也焕发出了诡谲的喜剧效果。他的特点是,啥都能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一扯到男女之情上,他就能左右逢源,形象生动,口吐莲花,魅力四射起来。

王廉举明显是比老板贺加贝技高一筹,甚至几筹了。因此,他想怎么折腾,就由着他怎么折腾了。

一团人都觉得是出了“团妖”。但两个剧场的收入,又是靠他撑持着。大家就都等着,看他贺加贝能把这个越来越控制不住的妖怪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