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银莲捡回一条狗,让大家笑了好半天。
这狗先是脏得不行,脸抹得跟花脸猫一样。身上的毛,都说不清是啥颜色,黑一坨、乌一坨、灰一坨的,该白的地方不白,该黑的地方不黑,该黄的地方不黄,总体是一种炭灰色。还有几处脱毛的瘌痢疮。屁股上坐有鼻涕,脑门上蹭着羊肉泡、面辣子,脊背上吊搭着方便面。它的一只腿还有点跛。一跛进来,就都嫌恶心,生怕秽物蹭到了自己身上。狗倒是灵醒,只跟着潘银莲乱转,生怕跟丢了似的。潘银莲用一张纸,先把它身上明显的脏物抠了下来,然后坐下自个儿化妆。它就蹴在潘银莲脚下,团得很紧,是一种特有经验的生怕别人踩踏触碰的生理反应。
潘银莲上场演戏,狗也想跟上去,她用比较严肃的表情制止了。可潘银莲登场后,狗还是哼唧着想上台,被坐在拉大幕处的王廉举,用脚挡住了。王廉举非常严苛的眼神,让狗后退了好几步。但它眼睛还是紧盯着台上的潘银莲,生怕她逃出了自己的视线。好在舞台不大,潘银莲一直在它的视力范围内活动。当潘银莲下场后,它又紧紧依偎在她的脚前身后了。看着狗那丑陋而又落魄的样子,王廉举随口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张驴儿。立即逗得一后台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张驴儿是元杂剧《窦娥冤》里的小丑名字。他和父亲(一个老丑)在逃荒中,无意间碰上有歹人欲勒死债主蔡婆婆,顺手搭救了一命,由此跟到蔡婆婆家中,才发现是婆媳在孀居相依,就死闹着要父子俩跟婆媳俩配对成婚。谁知媳妇窦娥性情刚烈,死不依从。张驴儿就步步陷害,欲毒死婆婆,却误将自己的老丑父亲药死,并嫁祸于窦娥。直到勾结庸医、官府,把窦娥判成死刑,制造了一出感天动地的大悲剧。张驴儿就是一个遭千古唾骂的泼皮无赖形象,怎么让王廉举用给了一条流浪狗,当然是颇具喜剧色彩了。大家就都十分赞赏地分享了这种快乐。
潘银莲很快将狗清洗一新,再经过宠物店打理,黄、白、黑三色都分明起来。瘌痢疮也上了药。经过几天吃喝改善,屁股也见浑圆起来。只是已被王廉举污名化,一下钉上了角色形象的耻辱柱。潘银莲通过宠物店,认识了这条狗的种族,叫柯基犬。她也试图叫它柯基、忠八、喜兴、春来之类的,都被“张驴儿”这张千古名片强行遮蔽殆尽,是咋都扳不回来了。潘银莲还有些埋怨王廉举,嫌他不该给狗取了这么个赖名字。贺加贝说,那不就是个名字,他倒是不讨厌这条狗。狗也乖巧,大概是搞明白了他们的关系,就在贺加贝跟前,也表现出一种温顺体贴来。他累了,坐下发呆时,它会偎依在他脚下,很是理解地舔舔他的脚指头,眼睛还翻着看他的反应。他被舔得痒酥酥地好受,张驴儿就舔得更加起劲了。
贺加贝最近真是忙得够呛。两个剧场的演出倒是撑了下来,可一算账,完全是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搞法。如果收支平衡,也可支撑一段,可纯粹是倒贴本的买卖,他就不得不考虑下一步的干法了。他觉得王廉举似乎还懂一些经营之道,最近便老与他念叨这事。
王廉举是开过饭馆的人,大账一算,就知道两个剧场亏了多少。开始贺加贝要请舞蹈队,请歌手唱摇滚,王廉举都是不同意的。他觉得价钱太大,也改变了梨园春来的品质。他爱用“品质”这个词。王廉举甚至给贺加贝提出,必要时,他可以代替贺火炬上台。可贺加贝看了他的表演,觉得实在业余得厉害,到底没同意。这事还很是有些伤王廉举自尊。虽然小杂角都让他上着,但重要角色,始终不让他“挑战”。最近梨园春来亏成这样,贺加贝找他商量多了,他就再次提出了自己的方案:首先是把那几个唱摇滚的开了!几个摇滚歌手,一脸瞧不上王廉举的神情,连上场报幕词,都全窜改了。说王廉举写的,只适用于业余晚会,他们希望说自己想说的话,那是现代或叫后现代的话语。因此,晚会就带来了高度的不谐和、不统一性。在王廉举看来,摇滚那块儿,就是晚会长出的瘤子,趁早动手术剜了零干。他们要的出场价也的确高,贺加贝不得不按王廉举的意思,先把唱摇滚的开了。
摇滚占了半个多小时,这么大块的节目,用什么替代?贺加贝一个人独角表演,加上跟潘银莲的小戏小品,自然是撑不下来。毕竟是肉嗓子,一天演几场,一场能支撑个把钟头就不错了。而完整的晚会,一般不能低于一小时四十分。其实他嗓子现在都整天嘶哑着,用他的话说,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着。王廉举便适时地再次提出了让他登台的请求。他把戏本都创作好了,并且现场给贺加贝还表演了一段。他说:“别把我当业余的看,这年月,表演都要原生态。只有我们才是最原生的。现在有许多这样的大舞台,真正专业的反倒做作。潘银莲通过实践,不是很好吗?为啥我就不行?当然,潘银莲是因为长得像万大莲,有一种替身的刺激感。我不像你弟贺火炬,长得有点过于正剧化,但我的语言却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不都是说我的语言,才有了那么多笑点和包袱吗?让我自己出来说,自己亲自唱,你看看是什么阵仗。不行退回来,再找推磨的、摇滚的、霹雳的不迟嘛!”
贺加贝也是没辙了,就答应先在老剧场试一试。开发区的新剧场,观众毕竟都是白领,他还不敢轻易换将。
没想到,王廉举在老剧场一炮打红。
王廉举也是拼了吃奶的力气,给自己搞的戏是一句一个包袱,把贺加贝都看愣了。虽然他抬手动脚都是业余范儿,可语言还真是给力,搞笑得要命。让贺加贝特别惊讶的是:许多舞台语言,过去是要净化的,而王廉举却游走于放纵与净化的边缘,找到了“荤素”搭配的妙招。他爹火烧天反复给他和火炬讲:喜剧不能搞成了闹剧、丑剧。人都喜欢开男女性别玩笑,尤其是那点事儿,咋说咋有味儿,舞台上尤其如此。人性人性嘛,没性,哪来的人?但他爹又一再强调:“性的玩笑,一定得开得适当。尤其是丑角,这方面的戏份特别多。正剧、悲剧主要人物不好多开玩笑,开多了,人物就跑偏了。大凡有趣的玩笑,都让丑角去开。开得好,就高级,就幽默。开不好,你就是耍流氓!总之,要让坐在台底下的男女老少,尤其是爷孙、父女都能一同看下去,这就是舞台上要把握好的男女玩笑标准。底下毕竟坐着成百上千号人,兄弟姐妹啥都有。一两个人,喝个小酒,谝个闲传,玩笑咋开都行,可舞台上就不是那档子事了。在那里,你得节制,懂吗?哪怕是把金砖给你撂上来,不当开的玩笑,也绝对不能开,这就是耍丑的底线!”他一直记着他爹这些话。可王廉举的“突破”,让观众几乎看得狂呼乱叫起来,他就有点怀疑他爹所划的那道“底线”,也许是过时了。
王廉举搞的新戏叫《王廉举梅开二度》,是以第一人称讲的故事,让观众尤其有一种真实和窥破隐私感。其实王廉举就娶了一个老婆,还在葫芦头泡馍馆支应着。他却把他梅开二度的故事,说唱得跟真的一样,有时自己还绷几下三弦。关键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连葫芦头泡馍馆的门牌、电话都抖搂出来。并且现场让观众拨号,可以打问事情原委。开始他老婆在电话里还破口大骂,后来习惯了,知道是演戏,加之泡馍生意越来越好,也就在电话里对答如流了。
潘银莲有点坐不住了。她一再跟贺加贝说,王老师演得是不是太下流了?啥话都敢说。老戏里的丑角,在舞台上调戏良家民女,也没敢这样放肆。贺加贝也觉得有点过,可观众并没有提出来。相反,买票的还要专门打问:明天还有没有《王廉举梅开二度》?在老剧场演了几场,效果很好,王廉举就要求登开发区的台。贺加贝犹豫来犹豫去的:安排了,怕王廉举把开发区的场子搞砸了,那里毕竟都是高端一些的人物,太俗,太低级趣味,会不会引起反感?不安排吧,他又一个劲地请缨,并四处撺掇,要求那么强烈,搞不好就把人得罪了。贺加贝就试着安排了一次,不过是错过了周五周六周日的高峰场。没想到的是,竟然比城里老剧场还火爆。演出完,王廉举五次谢幕,都没止住潮水般的滚滚浪涛。他还加了个《王廉举吃酒》的小段儿,才断然飞吻着离开舞台。到了侧台,他大声给拉大幕的喊叫:“快关快关,撑不住了,让掌声在幕外经久不息去吧!”
不仅贺加贝懵懂了,连全团人都傻愣住了。这个团,几乎没几个人能瞧上眼的王廉举,突然成了梨园春来的重头彩。谢幕的风头,甚至盖过了贺加贝。大家都朝贺加贝看,生怕贺团长受不了。贺加贝心里也是复杂得有点像吃了臭榴莲:的确臭,臭得能熏出人的眼泪来;可也的确香,香得人咂摸半天还回味无穷。梨园春来连连惨遭重创,可谓困境重重。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真应了古装戏里老爱用的那句定场诗: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这是时来运转的好征兆哇!如果王廉举能把贺火炬撕破的那个大豁口堵上,又何乐而不为呢?贺加贝为什么要难过呢?他真是巴不得团里出一堆这样的人才呢。
一直心上心下感到不安的是潘银莲。
潘银莲总觉得,王廉举老师嘴里喷出来的那些东西,会不会让人小看了梨园春来?这毕竟是你贺加贝的摊子,不是王廉举的,踢踏了,受损失的还是你贺加贝呀!
贺加贝也问过几个爱来看演出的老板,老板都说很好啊,这有啥?就是要来点刺激的,要不然人家掏钱进你剧场干吗?脑子有病吗?贺加贝也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儿。他还请文化市场方面的监管人员看了,也没提出啥意见来。他们都嗑着瓜子,叼着大中华,喝着啤酒、可乐,笑得嘎嘎嘎地像鸭子下河,说是贺老板整得美!搞得活!把文化市场弄得火!他们还提供信息说,出去考察发现,好多驻场演出都这样,能乐和起来、能赚票子就成。
王廉举的演出,一时给两个剧场都打了强心针。贺加贝很快就把舞蹈队也辞了,仍然回归纯语言类节目。成本立即降下来,压力也明显减小了,并且上座率还持续攀升。他总算感到了一种暂时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