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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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天那天回到院子时,所有目光都是呆滞的。这很不符合一院子人往常见他时的景况。往日见了他,都爱开几句玩笑。即便小孩,也会远远地跑过来,学几句火爷爷的丑角戏,咧咧嘴,抽抽耳朵,扮几个鬼脸啥的。今天却大不一样,都微张着嘴,像看外星人突然降临一般地纳罕惊悚。孩子们更是吓得飞毛腿似的乱跑乱躲,生怕谁落在后边,被活鬼捉了去。院子里外号叫“花脚婶”的狗,朝他跟前凑了几凑,都被主人呵斥到一边去了。火烧天是何等精明的人,见了这般反应,加上最近在医院,草环老止不住要抹泪,两个儿子神秘兮兮,医生护士也是闪烁其词,他就越来越意识到了自己病情的不大乐观。但他还是保持着淡定而又从容的谈笑风生,把发烧和嘴里的水泡,说得跟傻子喝了过烫的开水一样轻松。

回到家里朝**一躺,其实火烧天就吃力了。他突然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草环细细发发弄些汤汤水水的流食,他也一口不吃,就那样面朝墙侧卧着。大概一天一夜过去,他才问草环,是不是自己得了“瞎瞎病”?关中人把不治之症,都统称为瞎瞎病。草环边流泪边哄他,说就是发烧,烧一退就好了。气得火烧天一掌把药碗掀翻在地上。

草环急忙找加贝和火炬商量,说只怕是瞒不住了,问咋办。

加贝想了想说:“给爹说了算了。”

草环说:“一下让你爹吃了死力,咋办?大夫说了,这病养得好,还有一两年的活头。”

加贝说:“爹太精明了,咋瞒?与其瞒着,还不如跟他说实话,让他把这一两年活好。不定奇迹还出现了呢。”

火炬一直没说话。

草环又说:“这院子好几个得癌的,都是知道后,一两个月就走了,多半是吓死的。”

加贝说:“爹跟他们不一样。”

“咋不一样?”他妈问。

“爹乐观。”

草环说:“唱戏的谁不乐观?看着平常嘻嘻哈哈,一见说死,也都是三天两后晌就蹬腿的事。”

火炬突然说:“我的意思还是不说,能瞒多久瞒多久。”

草环说:“他既不吃又不喝咋办?连药也扔在地上了。”

这时,隔壁房突然“嘭”地响了一下,像是什么重物倒地声。

他们急忙过去看,原来是火烧天故意把床边的凳子踢翻了。

火烧天强撑着满嘴的水泡,嘶哑地喊:“啥天大的事,不能当着我面说,老要在隔壁房里唧唧歪歪的。说,我到底得的啥子瞎瞎病?还能活几天?或者是几个时辰?死也教我死个明白。”

草环一听这话,眼泪止不住又汪涌出来,捂着嘴就出去了。

加贝想张口,火炬在一旁使眼色,意思还是不让说。

但加贝到底还是说了。他觉得让父亲这样疑神疑鬼,猜来猜去,反倒不利于治病。他说:“爹,你既然非要知道,我也就实说了。也不算太瞎的病,就是口腔……有点病变。”

火烧天把眼睛睁大了一下,意思是没听明白。

加贝继续绕着说:“就是你口腔里,过去发现的那几个老治不好的溃疡点,可能有点问题。”

火烧天:“是癌吗?”

加贝有些张口结舌:“也算……是沾点边吧,但跟其他癌不一样。”

火烧天:“是癌就没有啥不一样的。”

贺加贝说:“爹,这你就不懂了,癌分好多种。像你这种癌,要是配合治疗得好,就能活较长时间。”

火烧天问:“能较多长?医生咋说的?”

加贝怔了怔,说:“少则……两三年。治疗效果好,心情舒畅,还能活得更长,八……九……上十年的都有。”

“这到底是你们的话,还是医生的话?”火烧天追问。

“医生说的。”

火烧天突然如释重负地坐了起来,把加贝和火炬都吓一跳。他说:“这不就对了。至少能活两三年,还不满足?阎王是你舅爷,是吧?都想赖皮朝千年王八地活,那地球还不压垮塌了?哭丧着脸干啥?吃药。有叫戏的,咱还接!”

加贝和火炬都愣住了。

火烧天接着说:“看一院子人那表情,以为立马就要算我的伙食账了呢。两三年还能唱多少戏?接着唱!戏啥时能唱得火成这样?让你妈熬骨头汤,加点天麻、红参、枸杞、大枣。”说着火烧天就要靸鞋下地。加贝和火炬挡都没挡住,他还真下地大踏步地走动起来。

草环进房来吓一跳,以为把老贺吓神经了呢。

火烧天故意大声对她耳朵喊:“嫑怕,至少是两三年以后的鬼。饿了,弄好吃的。人家给的长白参都长虫了,立马拿出来和老鳖一起炖了。”说着,他就要朝门外走。

“爹你干啥?”加贝问。

火烧天说:“我得到院子走动一下。别让人感觉贺家刚红火几天,就要塌火了。放心,再有一两年,你弟兄俩就都彻底起来了,没了我,戏照样唱得红翻天。我就怕阎王叫得急了,把几个没教给你们的好戏,烂到我肚子里了。”说完,他还真出院子逛**去了。

院子里的人,见火烧天还能如此精神地走出来,倒是有些不自在、不适应了。唱大花脸的雷惊天还起身趔了趔,生怕沾着晦气。

“咋的,真怕我死了?放心,阎王不爱看丑角戏,阎王最爱看毛净、大花脸。”火烧天说得雷惊天浑身越发麻酥酥的。他还故意大声吩咐:“惊天,明晚有个场子,咸阳城里一个捣鼓‘一贴灵’的药神,要建厂开业,你给垫一折《黑虎坐台》,咋个样?三百块,车接车送,去是不去?”

听说垫一折“封神”戏,能挣三百,雷惊天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噌地蹿到火烧天跟前说:“去,咋不去,老哥抬举,还有不去之理。要扮上吗?”

火烧天说:“封神戏不扮上,就你这猪头相、鼾水嘴,给谁封的哪门子神?哄鬼也得把鬼哄睡着吧。”

大家都被惹笑了。

火烧天又对万大莲和廖俊卿说:“你们愿不愿唱一折《花亭相会》,给你俩五百,干不干?”

廖俊卿说:“还有人看这丝丝蔓蔓的爱情戏吗?不都要看喜剧嘛!可不敢让观众把咱轰下台了。”

火烧天说:“放心,前后都有我和加贝、火炬拿丑角戏包着哩。”

廖俊卿看看万大莲,万大莲说:“我都这样了,还能唱?”

火烧天说:“能,咋不能?不用扮,穿上布拉吉,看着还富态。”

大家又是一阵笑。

火烧天安顿完去咸阳的“场子”,才故意精神抖擞地往回走。刚进楼梯拐角,身子到底还是有些摇晃,就赶紧靠在墙上稳了稳,才扶墙摸壁地回到四楼。

一院子人又都议论起来:是不是传话有误,老贺不像是得了绝症的人哪?

火烧天回到家里,一再叮咛,不要把他的病情传扬出去,这是贺家当前一等一的机密。一旦让社会上知道,财路咔嚓一声,立马彻底断送。他说:“你都想想,唱戏本来是红火事。眼下大兴丑行,是红火中追求更红火。谁愿意让一个得了瞎瞎病的人,去掺和人家大红大火之事呢?关于我的病,谁再胡说,就回敬他两个字:扯淡!”

贺家一切又都进入到正常状态了。尽管老贺嘴里的泡消不下去,烧也退不到三十七度五以下了,但他仍是精神矍铄地每天领着两个“瘪脑壳”儿子,在各种高级小轿车里蹿上蹿下。并且每每都有人用手护着老贺的菱形脑瓜顶盖,像是接待什么要员似的。三颗寸草不生的脑袋,亮晃晃地到处游走着,总给人一种滑稽感。引得一院子人老骂:真是走狗屎运了,见天父子仨大概收入小三千。看来阎王也是舔肥沟子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