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

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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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火炬怎么都没想到,他哥能混得背成这样,剧场被查封,个人演出被叫停。说有相好的,偷偷把他带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农村赶“热丧”,仍是被撵下了台。所谓“热丧”,就是才死了人,一边停着棺材一边唱。很多演员都是不屑于唱这种戏的。除非是自家亲戚,或是一方显贵,再就是能给较高戏码者。听说他哥贺加贝这次去奔的“热丧”,就是一个出了大价钱的主儿:家有十好几台挖掘机,到处都能揽下修高速路的活儿。人家答应给他三万元出场费,结果他刚演完第一个独角戏,准备加一小段儿,以谢观众时,台下就有人喊叫:“让贺流氓滚下去!”并且有人还站起来揭露,说这个家伙在城里演出玩**,耍流氓,已经被收拾了,我们这里也不许他唱!紧接着,有村里长者,铲了一锨牛粪,端直上台扬到了他脸上。只听台下齐喊:“让高衙内滚下去!”“让张驴儿滚下去!”他就再上不了台了。事后有人说,这可能是主家做的局,为了赖包戏钱。可他哥贺加贝的确是从此再也没人敢叫去唱戏了,都怕惹事。那么热爱他的观众,竟然在一夜之间,好像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律都把他弃之若敝屣了。

连贺火炬想起这事都害怕。看着是唱戏的舞台,红火了,千人喝彩万人捧脚;一旦唱砸,千人腌臜万人踩踏。难怪他爹在他们父子仨红火时,要那么暗中骂他们:“狗肚子装不下二两板油的货,张狂啥?回院子顺着边边走,没人把你们当土鳖虫。”到乡间演出,每每有戏迷把他们一跟几里路的,其他主角老凉场,他爹就吆喝他们兄弟俩低着头走快些,给人家都留些彩头。尤其是唱得火的下不来台时,他爹更是一再给观众打躬作揖,还愣介绍其他角儿的好处,并故意演个效果弱一点的段子退下场来,好给别人都留一碗饭!他爹说:“看着是唱戏,其实是在唱道,懂不?这里面的道道把不住,迟早都是一塌火。”

他爹的“唱道”到底是个什么“道”呢?

贺火炬自从在人口稠密的老庙街附近,租下一个二百来座的小剧场,挂了“梨园春来”的牌子开业后,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哥的悲剧再重演。他首先是敬畏起舞台来了,觉得这个地方太神奇太诡异:成就了多少角儿,又败葬了多少角儿啊!有人眼看越唱越红火,甚至红一辈子、火几辈子;可有的,也是眼看着起高楼,又眼见着楼塌了。创业实在是太难场了,他跟白梦露现在就吃住在舞台上。外面嘈嘈杂杂的市井吆喝声,有时能持续到第二天早晨。他觉得这里人气绝对没问题,就看自己的能耐了。白梦露的胃病还越来越严重,最近做了一次手术,切掉了不少息肉,好在活检出来是良性。但医生已发出严重警告,说再也不敢不规律地生活了。他在下决心,要经营好这个剧场,给白梦露一个稳定的饭碗与一口健康的饮食,她跟着自己不容易。

每天晚上演出完,他就安排白梦露先休息,自己却独自坐在舞台上,想招,收拾戏。他觉得一切神奇都在戏里,在那一点一滴、一招一式、一咏一叹、一字一句里。那时他离开贺加贝出去上学,一来不想受他哥的压抑,更重要的,还是越来越看不上舞台上的瞎搞,不想吃那碗“弄得很低级”的饭。现在剧场是自己的了,担子全压在一人肩上,他又突然感念起他哥当初创业的不易来。先后请了那么多“写手”,还不都是为了那一字一句的戏文。他爹说过,丑角必须自己会收拾戏本,当然还需有高手点拨,得有“师爷”。他爹的师爷就是南大寿。他爹还说了,丑角得自个儿能给自个儿导戏,自己给自己设计唱腔,还要自己能给自己制作道具;要不然,你永远都说不入辙,唱不爽快,动不舒服,演不受活。所谓入辙,爽快,舒服,受活,就是根据每晚观众的反应,不断地做出更加切合演出实际的台词和表演微调。那时王廉举也在反复微调,可与他爹的微调方向不同。他爹坚决反对舞台上说脏话,做脏动作,底线就是一家老小要能同时看戏。他爹在临终时还对他兄弟俩讲:“能说能谝是好事,但你得在台上说出点道道来,高级的‘乱谝’里都是有道道的。说不出道道,人家看你干啥?还不如看逗蛐蛐耍猴去。光靠一张片儿嘴不成,谝来谝去,越谝越显出一副贫贱相来,细嚼跟鸡肋似的,谁还老来听你耍贫嘴?”可王廉举偏偏就犯了他爹所说的忌讳,特能胡谝,瞎说,还总在“下三路”上做文章,因此就越微调越离谱了。他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讲究“绝活”,手里一把扇子能玩出几十种花样来。开始他以为他爹就是别人说的“鬼聪明”,连他妈都说,“你爹是百年不出的怪物,是精细鬼、伶俐虫,有鬼魂附体呢!”后来才发现,他爹暗中比谁都能下死功夫,有时“活儿”没练出来,连他和加贝也是不许看的。他就偷偷在他爹门口往里窥探过,发现他爹为练扇子功,要是连续几次跌在地上,自己能拿小铁锤敲自己的手背,恨不长进。因此,才有了上台后“扇子就跟长在他手上一样”的灵巧生动,花样百出。他爹无论带个什么物件、道具上场,都能让观众心生惊异、眼花缭乱。因而也就都说火烧天不是普通人,而是神人、奇人、异人了。可他爹背后下的苦功,还真不是一般人能下得下的。

贺火炬把他爹火烧天的相片放大了一张,安置在舞台一角。那既是对他爹的思念,也有一种舞台敬祭在里面。过去艺人在台上敬祭的“戏神”是唐明皇,因为他创建了梨园。贺火炬倒是不信这个,但他信他爹,觉得他爹是把唱戏,尤其是“唱丑”参透了的人。他希望他爹每天看着他,让他别把小丑唱走了样。他也在这里下“暗功夫”,希望自己能“艺不惊人死不休”。人的生命毕竟是太短暂了,想要做成点事,就得有过人的地方。他爹的过人之处,他都清清楚楚,那就是关起门来“熬鹰”,上到舞台“敛才”。他所敛的才是才学的才,他要故意把听取观众直接反应叫“敛才”。看着他在人前不着一痕,甚至嘻嘻哈哈,其实哪一点又是闹着耍子的。他想以他爹对喜剧的谨严,来撑持这个剧场的上座,可在戏本的编排创造上,仍是有诸多的拿捏不住,他就又想到了一个人:他爹的“师爷”南大寿!

他是找了几天才把南大寿老师对见的。南老师现在已是“西京流浪猫保护协会会长”。师娘揭露说,是自封的。南大寿说:“你胡说啥呢,没人扎拳头我能自封?!”贺火炬是在南二环长安大学院子里见到南老师的。见他时,他还背着那根擀杖,正在一蓬花草前喂野猫。他每天领着一帮老汉老婆,一条街一条街地“普查”,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抽检”。由多少条街道到多少个大院的普查、抽检,来计算西京的野猫总量。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西京城区共有三万只左右野猫,关心爱护野猫的人群,也在八千上下,“其中就包括你师娘”。师娘气得呼呼地说:“不跟着有啥办法,他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血压还高,天天到处乱钻,出个事咋办?”贺火炬好奇地问:“南叔,这么大的西京,你咋能知道野猫数量在三万只左右呢?”南大寿说:“我还知道老鼠的总量呢。”师娘一撇嘴:“可吹!”南大寿说:“科学,吹啥?西京人口近千万,根据垃圾量,计算老鼠的量;由老鼠存量,再计算野猫存量,这叫生物链,懂不懂?通过抽检,我们发现完全与这个数字相吻合。”贺火炬问:“那老鼠的总量是多少?”南大寿一口道出:“一百一十万只左右。”“这么多!”“你以为呢。所以我们要好好保护这个城市的野猫呀,要不是这几万只野猫,老鼠可就把人都抬走了!你没想想,现在人这生活方式,要制造多少垃圾,那就是老鼠的天堂,知道不?喵,喵,喵……”说着,南大寿又唤起猫来。跟他一起的老汉老婆们,背上背着包,手里也都拿着吃食在恭候猫驾光临。

直到把猫喂完,贺火炬才通过师娘,硬把南大寿请去喝茶,谁知却请到了他的梨园春来。南大寿见是要进剧场,扭头就走,贺火炬一把拦住了,说:“南叔,哪怕就进去看一眼,都不行吗?”

“不去不去!”南大寿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戒了,叔把戏早戒了。那跟戒大烟、纸烟是一样的,说不抽,连烟枪、烟盒、烟缸都是见不得的。不去不去!”说着他已撤出老远。

贺火炬喊了一声:“南叔,我爹叫你呢。”

南大寿突然停住了脚步:“说鬼话,你爹都死上十年了,叫我,你咒我呢!”

“真的,我在舞台上供着我爹的像,昨晚他托梦,说让我找你商量戏咋往下演呢。”

南大寿用手叨着贺火炬的鼻子说:“你个驴失下的,就知道哄你叔。你哥都把叔日弄几回了。叔不上你们的当了!”说着又要走。

贺火炬再次拦住了南大寿的去路:“南叔,你个长辈还跟晚辈计较哩?我爹昨晚说了,说你要是不帮侄儿的忙,就让我给你捎话,他请你过那边改戏去!”

“都是在电视里学下的那一套,嫑骗我。过那边我也不改戏了,还喂猫!”

师娘发话了:“你也是的,娃这样求你,进去坐一下能咋?”

“一辈子都招了你的祸,瞎吵吵。走,家门口那条街的猫还等着咱喂呢。”

贺火炬急得没法了,突然对着剧场大喊一声:“爹,你叫叫我南叔,我叫不来!”

这一招还真把南大寿有点吓着了,他突然感到身后麻阴阴的,就叨咕:“火烧天,贺少天,你个羊蛋儿,别吓我,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叫我咋?叫我能咋?戏我早戒了,叫我能咋?”说着,他还从脊背上抽出擀杖,把身边物件敲得一片乱响地走进了剧场,那明显是在给自己壮胆哩。惹得贺火炬和师娘跟在后边偷偷笑了。

南大寿一走上舞台,就问火烧天在哪里,火炬把他领到了灵位前,南大寿仍是把擀杖敲了敲,说:“老贺,叫我来咋了?睡得不安生了,还想胡成操啥呢?够了,你一辈子把丑唱到这份上就够了,嫑操那些闲心,没用,啥啥都没用。你加贝连**都拿到台上,一吊一吊的当奶耍呢,还有戏?有个辣子戏。好好睡你的觉,别自个儿寻烦恼。我给你上一炷香就走了,嫑吓唬我,我就是过去也不弄戏了,改行务猫了。弄戏的事别攀扯我,我南大寿亏不起那先人!上香!”说完,南大寿就给火烧天烧起香来。

贺火炬突然说:“南叔,你看我爹笑了。”

吓得南大寿把香都差点跌在地上:“你这娃胡说啥呢。你爹一辈子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那就是副老苦瓜脸,他啥时还会正经笑了。”

“你看么。”

南大寿见火烧天还果然有点发笑的意思,就吓得连连禀告说:“嫑笑,羊蛋儿,我害怕你笑,比哭都难受。还想用笑颜来谄媚贿赂我呢,再贿赂,我还是给你上一炷香就走。喜剧,我真的是半个眼见不得,也半个字都懒得说了。”禀告完,他和夫人给火烧天鞠了三躬,还真要离开。可他刚转身不久,就听香炉嘭的一声跌在地上,连火烧天的遗像也倒扣了下来,这次是真把南大寿吓蒙了:“还真撞见鬼了!老贺,我南大寿一辈子对你不薄,哪个戏没帮你咬文嚼字,你到底想咋?”

贺火炬见南大寿脸色煞白,连师娘也不停地拍胸口,就赶紧打圆场说:“别怕,可能我没放稳当,没事。”

这一阵哪里是没事呢,南大寿早吓得魂飞魄散地急忙缴械投降说:“你,你,你有啥事要问叔的,问,你问,问,问。”

“叔,你坐!”贺火炬把南大寿请到舞台正中的道具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也是他每晚加班改戏的地方。这时,白梦露笑吟吟地端茶从后台走了出来。给他们上好茶后,她还特意把师娘领到后台吃元宵去了。贺火炬就请教起改戏来。

他手头改了几个小戏本,都有些吃不准,便一句一句地给南叔念起来。

也许是环境弄人,南大寿置身于舞台中间,就突然又有了某种搞戏的神圣感,听着听着,他会突然让贺火炬把那一段再念一遍。贺火炬就发现南老师终于上道了。

两人折腾了很久,总算把几个小戏本都过了一遍。南大寿就对供在侧台的火烧天喊了一声:“羊蛋儿,这下你该满意了吧?老挨枪的,死了死了还吓唬我。”

贺火炬乘机说:“南叔,你还是回来当个顾问吧!”

“打住,打住!打住!顾问我是绝对不当了,叔都快八十的人了,真顾不住你的那些问了。加上喜剧这东西,用一句时兴的话说,你还真得与时俱进。就我今天说的这些点子,你也得再找人好好推敲推敲,尤其是要拿到舞台上去试试,看观众吃不吃这一壶。记住,没有人是这个舞台上的永远赢家、懂家。还别说我,就是他莎士比亚、关汉卿、汤显祖,也不敢说他就掌握了戏剧的绝对真理,这东西在一个劲地变哩!平心而论,你哥也不是个混混,还是想弄些事,为啥弄到了沟里,就是对舞台不知道敬畏了。王廉举就不说了,前边的那个啥子柏树,还有后边的那个啥子托芬……”

“镇上柏树,史托芬。”

“听听这名字!其实他们也都不是起意要把喜剧朝瞎的弄,可都太想煽大、抡圆、挣钱,最后也都弄成了四不像。你说那个史托芬,缺学问?大学教戏剧的,啥不知道?西京有名的‘喷子’,以为他就掌握了喜剧的‘葵花宝典’,可偏是他把你哥吆喝到悬崖上去了。可以说他们把精都成遍了,一时时尚喜剧,一时情景喜剧,一时通俗喜剧,一时浪漫喜剧,一时又干脆打出外国喜剧;发现水土不服,又搞成什么‘东方朔开坛’;再又拧成‘芝麻开门’‘潘多拉魔盒’,等等,等等。甚至连一条叫张驴儿的狗都拉上去,搞什么‘全球化背景下的流浪狗的极限挑战’,真是玩得飞沙走石、五马长枪。到头来呢?你哥连演戏的资格都没了。当然,我认为史托芬有责任,你哥有责任,观众也有责任。拿**当假**上去,不也有那么多人受活得尖叫、喊好吗?但舞台是你贺加贝占着,你有责任不给他提供那些玩意儿呀!为了讨好掌声、要出票率,还要圈什么粉,你看都是一副啥样的贱作相了。有时他们也装谦虚,可假得让人不敢直视。谦虚不是谄媚,不是油井上安的‘磕头虫’,只要出油就朝死里磕。谦虚是心中有底,有大主意、正主意后的一种自信把握、自如拿捏,他都以为是给人耍把戏呢。扯远了,反正喜剧到底是个什么鬼,你得自己慢慢体味去。我的理解就是你爹那副老苦瓜脸的味道:有点苦涩,有点凝重,还得如履薄冰。你爹的喜剧火候就把握得很好,他有三不为:不惟财;不犯贱;不跪舔。这可是了不得的唱戏原则呀!他也是从看惯了眉高眼低的地方冲杀过来的人。他还有三不演:脏话连篇的不演;吹捧东家的不演;狗眼看人低的不演。关键是他还有三加戏:给懂戏的加戏;给爱戏的加戏;给可怜看不上戏的人加戏。我想,该说的你爹都说尽了,喜剧还有啥子《九阴真经》、‘降龙十八掌’,我还真想不出来了。舞台这地方,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明星会随时造就,可还不等你过气,新的就扑面而来了。没点好玩意儿,没点硬通货,你只是供人耍戏一阵儿,就背晦过气、新鲜不再了。还记住一点,唱戏这玩意儿发不了大财的,几千年都没听说谁唱戏发了横财,除非旁门左道。一旦想发暴财,喜剧就成闹剧,甚至端直演成悲剧了。世上弄啥都是有下数的,真的想发财,那你挖矿、淘金,还有什么集资、传销去啊!用你爹的话说,唱戏你还就得讲个道道!又扯远了。反正无论是喜剧的‘少林秘笈’,还是‘武当真功’,都得靠你自己修炼去。演一辈子丑,也是一辈子的修行过程。修行不好,你就演成真丑了。修行好了,你也就美得疼死个人了!咋样?你个死鬼火烧天,满意不满意?我都把喜剧戒几年了,你又吓唬我来给你儿子批叨叨批叨叨半夜。”

这时,南大寿突然发现剧场的几个出风口里,都蹲着野猫,就直喊:“猫,你这里也有野猫,快,给喂一下。喵,喵,喵……”

“知道是会长来了。”南师娘也从后台走出来,还调侃了他一句。

也不知从哪几个拐角里,嗵嗵嗵地连续跳下几只野猫来,把贺火炬都看呆了。

南大寿说:“修行也包括喂野猫哩,不要让它们饿着了。连身边的可怜生命都漠不关心,还有喜剧?你还想演好喜剧?再演都是假的。”

直到喂完猫,南大寿才别起擀杖离开了。临走时他还回头喊了一句:“羊蛋儿,你个老东西,再吓唬我,我就找老道把你封到镇妖塔里去!”

师娘在后边叨着贺火炬的鼻子直偷笑。

原来白梦露已经给师娘说了,香炉和火烧天遗像突然倒扣下来,都是他们夫妻提前导演好,才唱的双簧戏。

贺火炬扶了扶他爹的遗像说:“爹,今晚把南叔吓美了,可收获真的不小!”他还给火烧天禀告说:“爹你放心,等过了这一阵,我就把哥弄到这里来演出,我们兄弟俩还会把丑唱红的。”

白梦露说:“你哥今天还让人送来一辆摩托车,我说不要,来人说让交给你就行了。”

贺火炬沉吟了半天说:“他哪里还有钱买摩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