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坊在潘银莲走后所发生的一切,贺加贝不是不知道,但他真的没心思去过问。史托芬唠叨多了,他还嫌烦:“雇你们这么多人是干啥吃的?雇律师是干啥吃的?那些处长天天来娱乐,来吃喝,娘死了,我去祭奠他娘;爹死了,我去祭奠他爹,他们都是干啥吃的?”他只考虑演出,只考虑万大莲,除此以外,一两百号人,都该去为他打理好一切才对。他对史托芬这样一些书念多了的人,接触长了,有一个基本估价:爱危言耸听。他就不信他的喜剧世界能突然“熔断”了,“崩溃”了,“毁于一旦”了。即就是按他们说的那样惨,他贺加贝也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有挤到台前仰望他的笑脸。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抓住机遇,把万大莲一举拿下。
万大莲自那晚去人间天上与他会面后,便从她二姨家,转到了她三舅家,离她大姨二姨家也不远。她三舅和三舅娘在县城工作,家里也是三进三出的宅子,常年空着。万大莲一人住在里面,贺加贝来见,也就更方便了。贺加贝还问她,为啥不一开始就住这里。万大莲说,她舅怕她当时心情不好,一人住这里胡思乱想,会出事。
“现在心情好了吗?”他问。
万大莲一笑说:“就那样。”脸上分明闪出一丝轻快了。
“跟老牛……办利索了吗?”
万大莲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已一无所有了。好在,什么也没卷进去。”
“有我就有一切,你放心!”
万大莲没有回绝他这个表态,甚至还有点羞涩。他明显感到,她是有准备交给他的意思了。
他又想顺势抱住她,可那几天,史托芬的电话比粪坑的苍蝇都多。他随身的两个手机,一个关着,而另一个,就是专门为史托芬准备的。史托芬有言在先: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与他联系的畅通。尤其最近,是叮咛再三,他不得不接。但那些接二连三的电话,引起了万大莲的警觉,能看出,她很关注,并屏住呼吸,在侧耳倾听。尽管他回答得很轻松,可万大莲还是巧妙地追问了几次。他说啥事都没有,但万大莲似乎还是听出了蛛丝马迹,几次要他不敢大意,说任何事情垮起台来都快得很。当一个人脑子百分之百被一件他所认定的大事占据时,哪怕地球马上要毁灭,也得先干完了这事再说,何况是情欲这个披坚执锐的魔鬼。万大莲仍是只允许他拥抱,始终没给他突破那道防线的机会。有一晚上,他甚至因大雨困在那里,与万大莲都同床共枕了,可她仍是和衣而卧。他们躺在那里,也聊得面红耳热,有一阵,他甚至感到是可以再推进一步的时候了。因为他听到万大莲心跳加速,拦截的双手也在渐渐发软。可该死的史托芬,竟然在凌晨两点又打进电话来,像报丧一样嚎道:“产业园区可能完了!那套别墅也完了!剧场抵押也栽……”没等这个乌鸦哇哇完,他到底还是把手机关了。可自那以后,他的情绪,半天都调动不起来。万大莲也扭过身,说瞌睡了。电话里的内容她肯定是听得一清二楚,史托芬的声音差点没震破他的耳膜。他还把手机音量朝小的调了调,可寂静的深夜,那声音仍像猫头鹰在墓园歌唱,惊悚而又难听至极。他扳了几扳她的身子,硬得有些像扎了大靠的刀马旦。这个生硬的脊背,给了他小半晚上,直到天亮才扳转来。她接受了他的吻,也接受了他的抚摸,还接受了他几近铁丝箍桶般的拥抱,她甚至含泪说:
“加贝,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这样……爱着我,真的很感谢!可我……已经历了两次婚姻,再不能……”
“别说了莲,你就是经历了三次、四次、五次,我还是要娶你……”
“再别说这样的浑话了,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你也得处理好喜剧坊的事。”
“那儿不用我处理,我就只操心你。就是啥都没有了,只要有你,我仍是富足天下的豪门贵族!”
“那是戏里的词,真输得一干二净你试试。得现实,得生活。加贝,我们都不小了,还是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吧。赶快回去跟史托芬老师好好商量商量,我看他挺着急的。”
“文人就是那样,总要把啥都说得天塌地陷的。而我现在正在九天揽月摘星星着呢。”贺加贝再次紧紧抱住了她。
窗外大雨倾盆,万大莲也接受了他几近窒息的激吻。他突然发现,万大莲有放弃抵抗,而欲引颈就范的意思。他甚至很轻松地脱掉了她的上衣,她说:“非要吗?那我给你吧!”也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头忽地闪现出了许多舞台画面,自己似乎还不是那些正经角儿,仍有些高衙内面对林冲娘子、卢世宽面对胡凤莲、张驴儿面对窦娥的感觉。他觉得对自己所爱的人,必须有一种圣洁的东西,他得像个正经角儿,而不是地痞流氓和什么采花大盗:“不,再忍忍,再忍忍,十几年都等过来了,我一定要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留着!我要像新婚一样把你娶回来!让洞房花烛之夜,成为最经典的喜剧场面。”
她没有穿衣服,只笑笑地问:“你确定?”意思是你确定现在不要了吗?
贺加贝非常肯定地说:“必须等到那一刻!”
万大莲嘴角还微笑了一下,贺加贝终是没看透那里面的意思。
再然后,他在她三舅家,就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贺加贝在万箭穿心的煎熬中,度过了一礼拜,才与万大莲联系上。她说她去海边休息了。至于哪个海边,他没问出来,只是让他再别找了。他不相信她去了海边,她还让他听了海水和海鸥声。他问她啥时回来,她说休息一段时间就回来了,并让他处理好自己的事,别任性。他说让她别关机,她说她一礼拜会跟他联系一次,平常不希望有人打扰。然后,她就关机了。果然,她会一礼拜打来一个电话。为等这个电话,贺加贝甚至常常在睡着时,将手机放在胸脯上,一旦铃音叫不醒,还有振动声。可后来,这电话还是越来越稀疏。而喜剧坊的事,却真到了土崩瓦解的时候。
一切都像史托芬预计的那样,一个看似那么炫目的喜剧世界,就像遭遇地震和持续余震一样,很快就梁柱倾圮、天崩地漏了。让贺加贝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连他注入的几百万股金,也是他的血汗老本,都在产业园的大发展中,以亏欠形式归零了。而那栋人间天上的别墅,被贴了封条不说,还连他自己增添的近百万讨好万大莲的各种布置摆设,也都一同清算进了借贷利息。有些东西,花钱贴在那里,挂在那里,摆在那里,吊在那里,看似金碧辉煌,价值不菲,可一旦让你铲除拉走,也就是一堆还得付费的垃圾而已。他都想把史托芬剁了。可史托芬也是倾家**产,几头受气:胖得连自行车屁股座都能淹没掉的老婆,三天两头来闹着要离婚;学生整日也群着他,要投入的股本和他吹嘘的知识产权股金,弄得他把收藏了几十年的陶罐、汉砖、唐代古铜兽镜都变了现,才算打发完全部学生。还能拿他怎么样呢?啃他两口?老史瘦得只剩下干胯骨敲破椅子响了,整日萎蔫在那里,像是一堆好久不曾用过的破抹布。好在他还有万大莲,有来自海边的电话。而史副教授,连方便面里加火腿肠的那点奢侈都自律掉了。他还鼓励老史说:无论怎样,还剩了两个小剧场,只要见天能开台,史教授吃方便面就可以加火腿肠,并且还可以加两根,外带一颗松花蛋。史托芬已经没有任何喜剧幽默感了,只是摇着头说:“但愿,但愿方便面还能整箱往回扛。火腿肠和变蛋就免了,吃多了得直肠癌。”老史也在勉强喜剧着,可已彻底没有了“王炸”效果。
很快,喜剧坊连见天两场演出也撑持不下去了。演出效果,没有那帮学生进行电脑监测计算,完全处于自生自灭状态。一些笑点、包袱在舆论围攻下,也持续流失。新的喜剧因素,一时又无法确立。特别是贺加贝的自我感觉越来越不好。万大莲的电话,有一下的没一下,无法找到她的任何行踪,他演出就常常跑马走神、心不在焉。而喜剧表演,最重要的就是状态。一个演员在自信和心情大好的时候,同茫然与灰暗时期所表演出来的东西,会呈现出天差地别的效果。自信,会插上难以想象的翅膀,给观众和自己都带来意外的喜剧才华与惊喜。而现在,他找不着北了。有时简直就像一头蠢驴戳在台上,有些不知所以。正演着,那套已不属于自己的别墅会蹦出来;正说着,那一百五十亩被武大富玩了“空手道”的土地,又会重重叠叠,像布景画面一样反复出现。尤其是万大莲,她在哪里?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到底何时能够与她真正完婚?一切都真的如梦如幻,如露如电,也就把喜剧表演所需要的抻劲和定力,搞得躁乱而虚晃了。任何笑点和包袱,都是一连串埋线、铺陈、组织、营造、聚焦、控制、引爆的结果,其中一个环节断裂,就会满盘皆输。何况他是满脑子糨糊,端上去一团乱麻,还有人不停地飞刀、捣杵、搅拌、灌浆,他又怎能捋出喜剧比正剧和悲剧都更需走向清晰的头绪来呢?
两个剧场很快又萎缩掉一个:一个勉强撑着演出,一个租出去洗脚了。不过洗脚的还沿用了贺氏喜剧坊的一半名字,叫“贺氏濯足坊”。保留下来的那个,也不能保证见天开张。因为本地顾客,已对贺加贝的表演十分失望。加上一些像样的配演,也都在喜剧坊失势时,树倒猢狲散了。靠贺加贝一人,也真是有点像他爱自嘲的那句歇后语:癞蛤蟆支桌子——硬撑。这时,机关单位招待包场,也因上边出台的几项规定非常强硬,也非常管用而突然叫停,那可是一大块肥肉啊!现在只剩下旅游团零星光顾,日子真是朝不保夕了。史托芬倒是够意思,没有在最艰难的时刻溜号,一直帮他料理着债权善后,直累到吐血住院才彻底歇倒。
贺加贝哪里甘心这种失败,尤其是最近跟万大莲通电话,好像说她有快回来的意思,就希望自己的喜剧坊,能在心爱的人儿回来前有所转机。无论什么转机,都是靠节目、靠内容,而根本还是靠观众。他发现游客观众特别喜欢比较刺激的表演和段子。一天,他无意间看见两个小男孩,给**里灌满水后,拎着一吊一吊的到处乱喊乱跑,竟然使他获得了艺术灵感。晚上演出,他立即换了一个说媒的节目,把自己打扮成媒婆,给胸前装了两个灌满水的**,骑着虚拟的驴,就风风火火冲上台去。两个假**,酷似两个蹦跳不已的兔子,在粉色褶子里,上下翻飞,左右摇摆,前后冲突,逗得已被景点折腾得昏昏欲睡的观众,突然像打了吗啡一样,狂呼乱喊起来。有几个中年大妈和油腻大爹,竟然还跑到台口,近距离观察他胸前到底是安了个什么“鬼”,竟然如此灵动、活泛。两个拿着塑料手的大妈,笑得一屁股坐下去,还使劲摇着一绿一红的假手喊叫:“哎呀娘娘爷,把我快笑死了!”看到这般演出效果,贺加贝更是得意万分,不仅加快了驴步,又是尥蹶子,又是打喷嚏,又是“昂昂”乱叫唤的,而且还增加了高难度系列动作:“跌叉”“按头”“卧鱼”“刀翻身”“倒扑虎”“驴打滚”“五龙绞柱”……就在这些动作的花样翻新中,突然,一个鼓囊囊的东西从左胸前跌下来,并且摔得噗的一声,炸出了一汪水迹。紧接着,右胸那个也滑脱了,倒是没摔炸,只滚了几滚,就停下了。而这一团“活泛”的停歇处,正好是舞台最前沿。大家潮水般涌上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装满了水的**。顿时,剧场再次炸锅掀顶,引来了久违的“王炸”动效。
当天晚上“假乳穿帮”的演出事故,似乎并没有引起观众多大反感。谢幕时,贺加贝甚至觉得观众热情还大幅度提升了。可就在第二天,署名“镇上老树”的人又一次连连出手:《贺氏“丑”剧自掘坟墓的最后嘚瑟》《从喜剧到悲剧的惊人落差》《丑的极限已被悍然“刺破”》《艺德到底滑到哪里是个底》……很快,这件事就发酵成了一个新闻事件,并且一拨比一拨厉害。不是一个镇上老树的诘问,而是群情激愤的众怒难犯。不仅剧场演出停业整顿,连贺加贝也被要求原单位召回“修理”,明令禁演。
那几日,风和雨,把该撕烂的都撕烂了。不是舞台效果,而是实实在在的风雨如晦。城里大树连根拔起,连几块喷着贺加贝剧照的广告牌,都吹得嘴脸抢地,脖颈折断在沉渣乱泛的道沿上。没有被风雨摧毁的,也勒令三日内全部扳倒、铲除、销毁。
贺加贝进入了人生至暗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