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从贺加贝那栋别墅说起。
贺加贝给史托芬提出,要住到人间天上别墅区去,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因为那栋“拎包入住”的精装修别墅,需要两千多万。而贺加贝自己这些年的收入,全入股在喜剧坊的扩大经营上了,算来算去,也就六七百万股金。数字是有,可大账上的钱始终是负数。看着四个剧场天天爆棚,但净收入并不多。尤其是史托芬希望搞成一个“喜剧帝国”的野心,让宣传和广告投入十分惊人。机场路上一块广告牌就好几万,繁华商业区的更贵。广告立起来,花钱不老少,摘下来,就是一堆破垃圾。可那都是贺加贝的股份、股金。而旅游公司的“霸王蛋糕分切法”,几乎把人头收入的百分之六七十又切走了。从很大程度上讲,有“掏钱赚吆喝”的成分。再加上贺氏喜剧产业园区的设计开发费用,也是个“填不满的坑”。其实公司是入不敷出状态。因此,史托芬把喜剧坊的未来,就要全部寄托在产业链的开发上了。
这里又要卷进来那个十分特殊也十分隐秘的人物了:武大富。就是当年红石榴度假村那个老总,现在已是十分有名的房地产大亨。他曾在红石榴度假村搞了第一个喜剧剧场,让贺氏兄弟给他带来了滚滚人脉。后来贺加贝“不忍盘剥”,出来自己开了梨园春来。再后来,武大富又在贺氏喜剧的“王廉举时代”,错打算盘,二度卷入喜剧经营,“赔了个底儿掉”。直到史托芬操盘的“贺氏喜剧产业开发时代”,武大富又盯上了那一百五十亩开发用地,算是第三次染指喜剧世界。但这次,他始终只做幕后人物,出面打交道的,只是那几个帮着喜剧坊搞土地的处长。十分信任几位处长情谊的史托芬,也是在贺加贝愣要人间天上别墅时,才正式跟武大富见了一面。让他没想到的是,武大富摇着一面“桃园三结义”的扇子,竟然是那么“洒脱不羁”,“气度恢宏”。只问了一句:“要多少?”他随口一答:“得两下半。”武大富二话没说,就把大笔一挥,让贺加贝立即梦想成真。与此同时,贺氏喜剧大剧院和喜剧坊美食一条街的启动经费,也在这个饭桌上敲下了两千万的支持额度。也就在这个饭桌上,史托芬才知道,其实那八栋三十层高档住宅的“幕后”楼盘主,正是这个处事很是“低调”“朴实”“诚恳”“忠厚”的武大富。这些词都是几个处长介绍他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也就在那天饭局上,史托芬就隐隐感到一种危机,但又不知这条慢慢走向他的“灰犀牛”,会在什么时候猛然奔跑起来,直到把贺氏喜剧坊猝然踏翻在地。
史托芬的危机感,是从贺加贝被包装成“剧帝”以后。这小子的情绪越来越难控制。尤其是对万大莲的感情,几乎让这个男人幼稚得像未成年儿童:要什么玩具都得满足,都得给他买;满足不了,他就要满地打滚,哭闹得能毁掉整个“喜剧帝国”。史托芬觉得自己对潘银莲是有罪的,明明知道贺加贝在伤害一个无辜,却又不得不去做这个帮凶。做了,良心受谴责;不做,“喜剧帝国”又将毁于一旦。他在两难选择中,一次次无奈地把筹码投在了贺加贝一边。其实,万大莲在她大姨家的住处,就是他给潘银莲故意提供的。他希望潘银莲亲自出马,去挽回这个危局。但潘银莲显然不是万大莲的对手,而终致这个家庭分崩离析。在潘银莲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真有跪下谢罪的意念。他觉得自己可能平生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女人了。
如果说武大富是他心中那头迟早要奔向他的“灰犀牛”,那么,在潘银莲离开喜剧坊不久,一只“黑天鹅”又不期而至,并且很快就形成了不大不小的事件。网上舆论突然一边倒地批评起贺氏喜剧坊的低级、媚俗来,甚至端直用了“比雾霾更加毒化社会空气”的字眼。最早出现的作者名叫“镇上老树”,然后叫“别树斯基”,随后很快就波及到了更多的发声系统。这些批评都是有的放矢,所指出的作品问题,当单独“切片”“剪辑”“粘贴”出来看时,连史托芬都吓一跳:难道我们每天演出的就是这样的“臭狗屎”?的确,为了迎合观众,喜剧坊的演出有品位、格调不断下滑的问题,这其实与史托芬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他的初始理想,是建构起一个真正属于喜剧艺术的帝国,让沉睡的喜剧理论在这个“实验室”中获得新生。他开始反复对他的学生、团队讲,没有比在实践中学习更重要了。获取喜剧创作感觉与才华的最重要途径,就是直接面对观众,去获取他们对喜剧的知觉与直感。至今他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这些理论有什么不妥。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面对越来越大的经营压力,他也不得不屡屡调适艺术追求与生存需求之间的关系。的确在“找乐子”的尺度上不断放宽放大着,导致很多作品其实又在滑向当初王廉举的那种“乱搞时代”。不仅恶搞残疾人、嘲弄调侃社会底层在都市生活的愚蠢可笑;也有对权贵、高消费群以及奢靡生活方式的“膜拜跪舔姿态”,这些都成了“镇上老树”们严厉抨击的焦点。甚至还引发了一股少见的“真刀真枪”的“批评思潮”,说贺氏喜剧坊就是“娱乐至死”的“行刑床”。弄得整个创作团队连续几天几夜,对所有作品进行了一次重新“梳理”“定位”“改造”,可又立即失去了一帮固定消费群,让他们吐槽为“味同嚼蜡”。很快,上座率急剧下滑,他们在一个半月内,就持续停掉了两个午场演出,收入锐减。而急速膨胀起来的管理经营团队,又一时清退不了。小马拉着大车,气喘吁吁,史托芬简直不知哪里该是尽头了。
他也想找到“镇上老树”这个源头,可始终“查无此人”。贺加贝认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他用过的那个镇上柏树。但海一样的网络,又到哪里捞去。史托芬也找人帮着删过帖,可越删越多,越删越繁。并且管理部门也来“找茬”。虽然平常对他们都有所经营,但到了关键时刻,都要自保,他也只能表示理解。而真正压垮喜剧坊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由“镇上老树”们引发的“黑天鹅”事件,恰恰是武大富那只“灰犀牛”,在喜剧坊危机四伏时,突然狂奔而来了。
先得从贺氏喜剧文化产业园区的土地性质变更说起。当初批出的是一百五十亩地。因为建剧场和美食一条街没有资金,几个帮喜剧坊撺掇地皮的处长,就在饭桌上,商量着又将其中四十亩,变更成了房产用地。这样,以每亩三十万拿到的地皮,就以六十万的翻倍价格卖给了地产商。而这个地产商,其实就是始终没有露面的武大富。喜剧坊由此得到一千多万启动资金,开始了整个大剧院和美食街的几轮设计。加上自己的一些演出资金投入,也终于使剧院得以破土动工。但很快,那些钱就如指缝漏沙,直到漏完才挖出一个大坑来。然后,几个处长再请武大富出山“帮一把”,他就又投了几千万进来。加上帮贺加贝买人间天上别墅的两千多万,至此,喜剧坊就欠下了武大富五六千万债务。而整个工程,仍是个“大坑”,连“正负零”都做不起来。当初买一百五十亩土地时贷下的四千多万,全是拿演出剧场做的抵押,可那几个剧场又都不是喜剧坊的全产权……总之,各种债务纠葛,加上资金链断裂,尤其是其中一个要害部门的处长被反贪局抓走,一百五十亩土地审批权受到严重质疑,一下就天塌地陷了。史托芬和贺加贝连连被传唤、讯问,喜剧坊的脖子,眼看就被掐断了。
无论谁叫,贺加贝都一问三不知。他也真的是除了万大莲,喜剧坊的财会人员都叫不上名字。他也就是个喜剧天才,外加一等一的情痴郎而已。连法院传唤时,他还在忙着“蹲守”万大莲的住处,仍在高度疑似:这女人是不是有了“新动向”?他还要求史托芬派人轮流值班,帮着盯梢。气得史托芬都想把这货的那一吊贪嗔痴的玩意儿,割了喂狗去。总之,天塌下来,只有靠他史托芬用瘦弱的脊梁撑着着。终于,他也撑不住了,眼看一天两场演出,都只剩下五六成上座率了。而产业园区的官司,连信誓旦旦的律师,都发出了最后通牒:现在放弃,还能勉强抹平,再拖下去,只怕还得割肉饲虎。这个虎,就是武大富。也不知人家是咋倒腾的,一百五十亩园区全赔给他,连贺加贝的别墅都一并没收,还倒欠了人家几百万。武大富还很是大气,说三五百万的零星小账,就刀割水洗,免了算球,朋友一场嘛!说完,他还把印有“钟馗打鬼”的扇子摇得呼啦啦一片乱响。
史托芬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信心满满打造的“喜剧帝国”,会以这样惨败的结局收场。自己把家底掏空,哄着研究古希腊悲剧的副教授老婆,也入进去六十多万现金的股本。还有自己几年的月薪,戏行叫“包银”,也一并席卷进去了。他梦想着,定会有大回报的,现在看来,是投之以桃,要报之以铁棍、铜杵、流星锤了。他还得安顿他的团队,因为那都是他的学生。学生在他的蛊惑下也有入股的,少则一万两万,多则十万八万,有的还是拿父母的钱。他想,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些学生的钱退回去。可演出收入,已捉襟见肘,又哪来的“余粮”,去填补那些“黑洞”呢?他想让老婆拿出一点来,把几个贫困生的股金先退了,老婆却以从未见过的母老虎姿态,把他彻底赶在门外了。
持续爆发的“地震”,让喜剧坊的队伍越来越没法带。一些学生,甚至公然围困住他,讨要最后那点血汗钱。看着一些孩子跟他打拼几年,为“笑点”和“包袱”整得华发初上,双鬓堆雪,有的甚至都熬秃了前额,成了清代“大阿哥”,他也是心生愧疚,深感难以面对。尤其是想起自己的一些“教诲”金句:“笑点”就是学识,“包袱”就是论文,“上座率”就是学历,“回头率”就是能力,等等,甚至自己都突然沁出一身冷汗来。可人人都得享受自己行为的完全报答,谁也无法例外。他是真的病了,并且病得不轻。
他们在宾馆包的一整层楼办公房,也已缩水到几间。他甚至和贺加贝都住在一间房里了。贺加贝除了两场演出,就是做些与万大莲有关的事。他感到,这家伙现在的所思所为,就像在和尚聚集的地方,日夜筹划着办一个木梳厂,还希望适销对路、发财致富那样不靠谱。他已没心思听他唠叨那些情欲的痛苦与哀伤了。他在考虑如何了结、了断、了了诸般事宜了。
史托芬也发烧了,甚至烧到了四十度。嘴里不停地说胡话,那话也不是他的,是《红楼梦》里边的,他在反复吟诵:“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空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经管他的几个学生,那态度让人感觉也是怕他跑了。都盼着他赶快退烧以后,好说欠债的事。
他的脑洞烧成了这样一锅粥:但丁《神曲》里的地狱,歌德《浮士德》里的地狱,荷马《奥德赛》里的地狱,甚至还有川戏《目连救母》里的地狱……反正全都一个模样,像贺氏喜剧大剧院挖下的那个坑,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大坑。坑里奔突起狼烟地火,蹿出了森森鬼魂。那些鬼魂都在喊叫:把这个小丑拖下来,把这个“老鸨儿”拖下来,把这个墨菲斯托拖下来!地狱里也有他的学生,学生们在控诉他:你说剧场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连萨特、贝克特这样的哲学家和小说家都要进入剧场,让一千多名观众一道去检验他们的哲学抽象能力和破解社会问题的能力,结果你把我们弄到剧场,就穷尽生命地追索了“笑点”和“包袱”。你就是那个叫墨菲斯托的魔鬼,把我们的灵魂引向灾难,引向万劫不复。下来吧,你!然后是很多双手,把他拼命往下拽……怎么里面还有他那个副教授老婆,也有武大富,还有那几个处长……
他的身子眼看就要被拖进地狱了,突然,飞来一个天使,近看,竟然是潘银莲。她伸出了一双很长很长的手,对他说:“你良知尚未尽泯,兴许有救!”然后就把他带向了天空。
越向上,天穹越金碧辉煌,光芒万丈。天空竟然到处都是剧场,让他有些目不暇接。天使向下一指,他一看,人间才是一个更大的剧场,竟然没有一个观众,全都是演员,都在忙忙碌碌地化妆、换装、上场、下场。他居然被剥得一丝不挂,捂着下体站在那个硕大的台口。许多熟脸观众,突然都成了演员,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道具,不停地把他双手朝一边拨。每拨开一下,就是一个笑点,再拨开一下,又是一个“包袱”。并且越拨人越多,他就被吓醒了。
醒来后,他立即给学生都写下了欠条。尤其是贫困生,他承诺一月内全部兑现。他还收藏着一只唐代的瑞兽铜镜,几年前有人要给十几万拿走,他都没舍得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