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评论家踏进编辑办公室时,并没有任何工作等着他。这次短暂的会面却造就了他的下半辈子。
短小精悍、与评论家同年的编辑请他在书桌前的黄皮沙发上坐下。评论家落座后,编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然后不发一语地将书桌上一堆公文推到一旁,匆匆翻阅一些资料。随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城市。
“许多年来你已经参观了不少的艺廊与博物馆,”他说,“你的贡献引起对于艺术经验与艺术理解的讨论……”说着便转向评论家,“你知道,我对你的报道其实并没任何异议,你善用自己的技艺,是位优异的作家。”
评论家抱着观望的态度抬头盯着编辑看。
“但你至今所发表的言论是如此……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是如此霸道。”
他再度翻了翻桌上的资料。
“而且,你尚未写过一篇艺术作品的评论,这篇艺术作品可以伟大到或是凡庸到引起我们所有读者的兴趣。”
评论家现在从椅子上直起身来。编辑室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编辑不太好搞,但这次的情况确实有点过分。
“最近一次读者调查显示,”他继续说,“百分之二十以上的读者每天阅读我们的文章,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人表示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阅报。城中其他报纸不像我们如此广泛报道艺术与建筑,因此我们的报纸可算是国内文化报纸的龙头老大……”他深吸一口气,“可是并非所有的读者都对艺术有着莫大的兴趣,这点你很清楚。我应当要评论的杰作并不存在。这种大师杰作也许根本不存在。新市政大楼长什么样子对某些读者而言完全无所谓,他们反而更专注地盯着沥青瞧呢。”
编辑走回他的桌旁,停在那儿,手指在桌面敲来敲去。
“恐怕我得反对你了。”他有点激动地说,同时直视着评论家的眼睛,“这种大师之作存在。没错,它确实存在。就在我们的周围,就这么聚集在身边,亲爱的。但即便如此,很多人却看也不看一眼。你知道原因何在吗?听起来或许匪夷所思,但事实是他们本身就是大师杰作。读者本身就是艺术品。我觉得羞愧的是,我们对此却毫无任何的评介或者报道。”
“你可以再说清楚一点吗?天气这么热。”
编辑久久不语。
“米开朗基罗,”他边说边把手臂张开来,“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挥毫作画。然而却又是谁创造了米开朗基罗呢?嗯?难道这对文化报纸来说不是个题材吗?”
评论家现在从沙发上跳起来。
“宗教问题,”他缓慢却坚定地说,“并非我的专业。你是知道的,当我前阵子撰写有关梵蒂冈的报道时,我是多么严格地遵循着艺术史……但就像刚刚说的,今天真的很热,阳光大剌剌从你的办公室的窗户照射进来。”
编辑看看表,并坚决地说:“就写这个!”
“你说什么?”
“就写太阳!”
“对不起,写什么?”
“没错!难道太阳就不值得大书特书一番吗?二千五百年前安纳萨戈拉斯[1]从雅典被驱逐出境,就因为他坚持太阳应该比伯罗奔尼撒岛大。你不认为他终该被平反吗?”
“我想……”
“亲爱的同事,你在想什么?你真的看不出来西斯廷教堂与太阳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吗?这愚蠢的文艺复兴涂鸦,真幼稚!纯粹的迷信。你不觉得太阳这个艺术品,让米开朗基罗所有作品相形见绌吗?除此之外,还有谁会对米开朗基罗有兴趣!绝对不会是我,我对艺术史意兴索然。可是太阳数百万年来却是人类亘古不变的兴趣……”
“太阳,经过三次分裂。被评注为……被评注为……”
“没错,没错!你写这个绝对驾轻就熟。太阳,你了解吗?太阳只是一颗星星,只是我们银河系中数十亿颗星星中的一颗。难道你从未思索过这点?我的意思是,你是否对此也有同感?就算是太阳与它的行星,到底有几个,七个还是九个?广博观之也毫无意义,这里说的是真正从恢宏浩瀚的角度观之。现实,你了解,现实是大于梵蒂冈、大于伯罗奔尼撒的。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就尽管说。我在向你提起这个话题时,浮现眼前的是希望你能撰写一篇有关现实的评论……这样的一篇评论与我们所有的读者休戚与共。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一篇他们自身的评论。你明白吗?其实有点虚荣也不为过,不是吗?就从太阳开始吧。当作是练习。毕竟太阳至少是现实一个重要的部分。”
评论家起身,走到窗边,从那儿望向编辑,然后向城市投了迟疑的一眼。
连句“再见”也没说,评论家离开办公室。他走进电梯时,脸上掠过一丝讥讽的冷笑,落在接待室的小姐身上。
第二天上午他又来到编辑的办公室。现在可以听见从屋里传来的轻快笑声。一天后报纸刊登了评论家第一篇关于太阳的伟大评论,标题是:《大于伯罗奔尼撒》。
文章登在副刊上,夹杂在书评、剧评以及音乐赏析当中。下面是一些摘录:
小孩奔向母亲、山羊在坡地上随处蹦跳、鱼儿成群悠游、鸟儿纵队翱翔、汁液在树里向上爬升、花蕾绽放,那就是展送阳光的太阳。太阳紧绷我们的肌肉,太阳在我们拥抱时炽热燃烧,太阳在我们的胸膛跳动。评论太阳绝非易事:我究竟何德何能可以评价太阳?锅子如何能描绘陶匠?一束个别的光线如何能将光投向光源呢?
就算是这张记载研究观察的纸也是太阳的结晶。这只书写的手是太阳的杰作。评论家爱用的只字片语由一个脑袋虚构而出,而太阳花了数百万年才促成脑袋的进化。
地球的历史与在几百万年间带来在日常生活中称之为“意识”幽灵的火流星的历史究竟有何不同?
很久以前,太阳在海洋中将我们创造成由蛋白质与氨基酸合成的最初样态。太阳将我们以两栖类和爬虫类的形貌迎上岸。太阳将我们从树上引诱而下,塑成人类。
我们在太阳之中生活、活动与存在。我们是太阳的一族。
即使是观察太阳的这项能力也是太阳所赋予。太阳攫取我们投向苍穹的目光,望向太阳的眼睛正是太阳自己的眼睛。
这篇“评论”既没在这份报纸上,也不曾在大众之间造成话题。半年前一位年轻的作家曾写了一篇由字序“bla bla bla”所组成的文章,还分了章节与段落。编辑采用了这篇文章,引起编辑室莫大的震惊。
许多人认为这篇太阳评论又是一次类似的笑话,是对其他艺术作品的谐仿,抑或是对唯物主义的或者宗教的世界观所做的嘲讽。在熟人圈里,在评论家的朋友与同事之间,这篇文章悄悄地被忽略掉了。
在漫长的生命旅途中,即使是这位名闻遐迩的评论家,必然也会有一次写出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人毕竟不是机器。
不过这类文章应该还会继续下去,例外总会慢慢地发展成规则。这位评论家现在来了兴致,他继续为报社撰写评论,但如今却是从一个极度扩大的艺术概念出发。
一个星期后,他推出了一篇有关现实的相关评述,题目名为《作品或大师?四维的大师杰作杂记》。
其后的文章标题依次为:《为何我只能嘲笑艺术史》《世界是神的阐释——从库萨努斯到谢林的德意志泛神论之七种注脚》《蜂箱、文法与匿名的世界理性》《杂货店与百货公司》《为什么原始人有肚脐?评亚当夏娃的十八种论述》。
编辑室里的人开始在评论家背后议论纷纷时,他尚未写出许多这类的文章。无论如何,他所写之事很快便引起众人的注意,不过大部分的论述却充满了仇视。
他的文章总是自然隐含着一种真实的中心思想,即使在最癫狂的疯态中不也仍闪现着一丝理性的星火吗?
没错,我们是在宇宙的一颗星球上完成自己的生命,不只是一座城市里的居民,同时也是宇宙中的住户。这种观念是相当中肯适当的。而人类与动物的生命是根植在一系列不可解的奥秘之中的说法也非常贴切。不过这位资深的艺术评论家近来对这些问题是不是有点热衷过头?他不是本来就也许有点过度紧张吗?
要追循他的思维是越来越困难了,可以感受到他从人类社会退缩到自己的私人世界。那条还能贯穿评论家作品以及引起读者注意的红线,是我们生存奥秘几近坚韧的象征。他宣扬奥秘的语调越来越急切。
最后这位评论家认为他的警语如此重要,让他不得不将它们凝成一首诗:
我们背负着
也被承载着
由一缕我们不认识的
灵魂
一旦那谜团
以两脚站立
却无法被猜解
就是我们上场的时候
一旦我们的幻象
拧自己的胳膊
却仍未清醒
我们就成了那面幻象
因我们就是那
无人能解的谜团
因我们就是那
钳囚在自我影像中的冒险
我们就是那
流逝之物
从未到达
澄明的彼岸
(出自《斯芬克斯之谜》)
“但是主编对这究竟有什么看法?”偶尔会出现这种问题。他对这件事的宽容大量也该有个限度吧!难道报纸没有负责任的编辑吗?
有位粗制滥造的可怜老作家得了失心疯。的确有事发生,但一定得在众人面前絮絮叨叨地述说一个忧郁症者的迷乱吗?“丑闻”与“烂摊子”之类的词日渐频繁地在这个小地方激发辩论。
这位耆宿曾经享有盛名与尊崇,现在却很快沉没在历史的尘沙之中。《辛辣小品》这一系列的文章被全国的艺术行家评为神来之笔,《隐喻之镜》这本小册子也为它的作者赢得来自专业人士之外的赞誉,而且已经被翻译成七国语言。为庆祝他五十大寿,还发行了名为《艺术评论与评论的艺术》的纪念文集。
此后光阴飞逝。但从那时起评论家是多么堕落沉沦!他敏锐的观察力屈服于哲学的文字游戏与玄学的狂热空想。
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旅程他又再度回归到传统的艺术批评。一开始他似乎还游刃有余,但因他不再称许艺术家的作品,故而日受摒弃。若说他尚有珍爱之物,也总是“大自然”“谜”或者“人类的创造能力”那些让他大力推崇的事物。
他死时是带着他人的憎恶入土的。他服务的报社早就聘请了一位新的艺术评论家,一位技艺高超的专业人士,一位在任何一场鸡尾酒会或是画展都大受欢迎的男人。
不过评论家死后两天,报纸却刊登了他最私人、对许多人而言也是最奇特——为了避免说成是最病态——的文章。在这天,报纸为他那篇标题意味深长的文章《非比寻常》保留了两个整版。
文章非但给了人忧郁症的印象,更是清楚透露出这位评论家心知肚明,他的文章最终只有他自己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