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德谈人生

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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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什么都是不寻常的,任何东西都不对劲,这我敢断言。我不再怀疑人们将我当成一个小丑。

事实上绝不是这样的,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却只看见了它。其他事只算是偶发事件。

一想到这点,我便激动莫名。我变得紧张,亢奋浮躁。然后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在房间内不安地走来走去。

我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身。每个小时将一幅画的位置换了十五次,同一个句子读了二十次。我把干净的杯子从橱柜里拿出来,将它冲洗得更干净。我掏空字纸篓,为的是要找一枚用过的邮票或是回形针。更糟的是,我站在镜子前面,对着自己做鬼脸。

我没疯,也没得精神病,我不是那个不对劲的人。那也不是场梦,我头脑清楚得很,加倍的澄澈警醒,就像两个同时出现的白昼一样。

真相是,有事背着我发生了。更夸张的是,一切就在我身后进行,所有的事。只可惜我脑后没长眼睛。可惜,可惜。

但是我现在不能再忍受,我无法接受这件事的发展。就拿生命来说好了,生命对我来说变得无法想象,生命是为白痴保留的。

我不是想到自己的私人生活才发此言论。私人生活!能说出这荒谬的字眼,却还能声色未动的人,或许该觉得幸福。我已经多少年不曾拥有“私人生活”?我也未曾思及市府的计划扩建工程,我对这个议题的看法早就绵密周详。我们想到政府的财政蓝图,那对我不具任何意义。我一次也没考虑过我们星球的未来。就算对自己的星球,我也淡漠的令人无法置信。我们怎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要。

为了思考,我已肠枯思竭。可以想得到的事,就能被控制;可以说得出的事情,就能被掌握。可是这里的事却更糟糕,糟糕透了。

最近几个星期语言离我而去。词汇、句子与观念弃我不顾,就像拨浪鼓与奶嘴象征着一段已被克服的时期。

我对语言一点儿也不在行。它将我放逐,把我丢在一座孤岛上,抛在一颗小行星上面。如果真有那么一种语言的话!但那真的是肯定的吗?没一件事是肯定……

2.

脑海里掠过的一切无足轻重。那儿已经发生过什么事了?除了感官印象的重复之外,思维是什么呢?

在思维中只存在感官所察觉的事物。

在我的身后发生了重要的事,我被监禁在一个洞穴之中,背对着洞口,光阴荏苒,而我只呆望着穴壁,一丝光线也看不见。能够支配自己的感官于我又有何用?眼睛除了能辨识出洞穴的黑暗外,还能发挥什么功能呢?

我并不寂寞,一点儿也不孤单,一点儿也不。所有一切全集中到这儿来,所有的人类,我们全坐在洞穴之中。

那么我大概还有人可与之交谈。但无法看得见东西的时候又该谈些什么?何况那儿可能有人能分享我的命运吗?不,不,我连这种机会也被剥夺了。因为没人理解他自己是置身在一个洞穴之中,其他的人都相信自己看得见一切。他们悠游自在,不想离开。

我的背后没有眼睛,但我明白,洞外正进行着某事。就像胃发痒一般清晰可辨,我们最可靠的感觉器官。我体内骚乱不安,仿佛出生时皮肤下是带着稀疏的鹅绒毛似的。也许正因如此,只要是看见鹅的时候,我便激愤难平。鹅让我如此不安,总有一天我会爬过邻居的篱笆,把他的鹅杀掉。就这样把它干掉。

3.

现在回到正题来,回到我已提过的正题,回到唯一存在的正题。那需索无度的复数主义是干吗用的?它让我心绪不宁。

让我丧失理智的是现实,它对我的作用尤其强劲,这让我成了偏执狂吗?对现实有兴趣是否是种偏执呢?但人类必须对某件事产生兴趣。

因此,现实、世界、宇宙。一个孤儿有许多名字——比一个备受呵护的小孩还多得多。在阶梯上被发现的小孩有许多的名字,悬浮在空****的空间中。

现实!

谁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个词?究竟谁知道现实来自何方?谁能给我它的住址?

所有事件的起始与结尾不也都存在着这个问题——世界来自何方?

我知道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不过这个答案超出能力范围之外。有答案的,它确实存在,却不是在我的面前,也不是在我度过生命的洞穴之中。

我能忍受这件事吗?我是说,我怎么能忍受自己活在一个我不了解其起源的世界呢?

这个我提过的世界!世界像颗数吨重的石块突然浮**在城市低空。它就这么简单地出现,没有讨论的余地。它的出现对人类而言或许是恰当的,一颗数千万吨重的飘浮石块!这可能会让他们目瞪口呆。

你们对这点到底有什么话说?你们是否曾经想过,世界是个无主孤魂,不曾有过姓名?“世界”只是我们对围绕在身旁的鬼魂的私人称呼,这个忽然从虚无中窜出的鬼魂不仅在我们的家,它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是孤儿。我们从虚无中窜出。

你说什么?

神?你说。是的,没错。如今你呼唤着他。

但他甚至连只是丢张名片也没尝试过一次。他真的存在吗?那世界又是怎么一回事?终于谈到这话题了。瞬时间它充斥在我们整个脑袋中。这庞然大物是哪儿来的?在短时间内我很快就决定,让别的问题顺其自然,不去理它们。我没有小孩,所以不需要帮小孩换尿布。我把电视关掉了。至于证券交易课程,到明天之前还有时间。

4.

今晚是属于我们主题的世界,竭诚欢迎各位!世界一直是存在的,你说,最多就是这样了。为何不呢?事实上,这是可以理解的想法。若是当作一种建议,这想法甚至可说是顺理成章。但若是作为一种真相,说服力却稍嫌不足。我们当然可以想象一个早就存在的世界。问题只在于:一个世界是否可能一直存在?难道它一定不是在某个时间产生的吗?这次我赢。一比〇。

另一个有意义的考量是,神创造世界,而且神一直存在。结束,就这样了。那其实也是一种可理解的想法,可是从真相的角度观之,说服力却也不够。在这种方式下我们无法继续,只有搁置这个问题。我们自相矛盾:二比○。

不过我们的小小研究并未就此结束。你们舒适地往后靠着吧。或者,更好的是,聚精会神地坐在椅缘上。因为还有几个可能性存在。

谁说过世界一直存在着?它不可能一直存在着。它若不是一直存在,必定是在某个时间从虚无中形成。

我们当然可以将这个问题推回到我们之前的永恒。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必定有某物在某个时间出现。

这不仅可以理解,还是一种激励人心的简单想法,简单到连小孩都能懂。一开始并没有世界,然后它突然就出现了,也就是从虚无中形成的。一个简单的想法,可是挑衅意味浓厚:三比○。

也许神并没有创造这个世界,就像神学家说的。我们可能对我们的研究有点心急,因为神力毕竟高于人类的理解与接受力。我们不该太草率地否认神的存在,也许这会伤害到他。

我们假设神创造了世界,那么我们应该是与神同在的。神又如何呢?现在是第二回合。他一直存在吗?不,这个可能性我们也早就删除了。

因此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神在创造了自己之后,创造了世界!

这个观念是这么容易理解、这么合情合理、这么单纯天真,以至于千年来在我们的文化圈中早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被教导。可是如果再深入些斟酌这个想法,就会否定它,因为它是荒谬可笑的。而且还又诡诈又畸形。这个念头是自打嘴巴。

在短时间之内我们又第二次将一个问题搁置一旁。我们野人献曝,我们逃避现实。

我们所称的神,只是一种建构而出的中间环节,是在海难中一块必然的灵魂救生板。不论是否有神,我们都必须面对不可能,必须面对疯狂。

四比○。击倒。

5.

这个想法无法让我们继续前进,对我来说那是种绝对的假设。现实一扯到理智就令人如坠五里雾中。

在日常生活虚假的全貌背后,世界是如此虚幻,让我无法再忍受下去。对那些不被尿布与家庭琐碎缠扰的人而言,世界是种连续的煽动。家庭琐碎!只有猿猴才会有这类的麻烦。我自己试着当个人。

世界打哪儿来,我已经问过。我再重复一次:世界到底他妈的从哪儿来?一天内我问了自己七百遍这个问题。当然,一切又是白费劲。

利用组织化的缜密慎重我想更详细地调查研究,找出一种解释,或者至少朝着它前进。虽然我焚膏继晷进行研究,虽然我自己置身在我的研究对象里,在其中吃、睡与思索,但是我的努力至今仍然毫无所获。思考无济于事,因为思想只是同一种感官印象的反射,连母牛与绵羊同样都能感受到这类的感官印象。我与母牛之间的差异仅在于,我并不想就此满足于事情的现状。我拒绝走入围栏,不想让自己被拴在木桩上,背弃世界。我渴望从这个洞穴囚牢出走,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世界是虚幻的。但它却表现出确切实在的样子。大部分的人也认为它是确切实在的,我自己却是个例外,就像单人牌戏中的鬼牌。我对自己的事有充分的把握。我可以保证,反驳世界的存在并不是值得进行的任务,何况不容争辩的是,人还滞留其中。

人可以从噩梦中醒来,驱散梦的世界;但现实却又不同了,它精神济济,而且一步也不退让。我清晨醒来时,越来越常觉得自己拒绝了现实,然后再度沉入梦中。并不是因为我的梦比我醒来时的期待还更香甜美好。梦可能同样疯癫,同样荒唐绝顶,但它是非真实的。世界与我之间再也没有谅解与认识。我已经迁出世界,但并未因此组织一个新的协会。破裂是永久的、是肯定的,它让我一天比一天清楚。世界移往一个尽头,而我移往另一头。

那又如何?这真的很重要吗?攸关全体的利益?它意味着世界失去了一致性,世界碎裂脱落,因为我也是世界的一分子。或是更贴切地说:我曾是世界的一分子,在它瓦解之前。

我摆脱了地球,飘**在一无所有的空间之中。这里是如此的寂寞,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6.

它一直是这样的吗?生命一直是如此阴森吗?

绝不是!

我以前很少出现这类的想法。一块石头,一片风景,一只动物可能就会触发这些想法。一位路人偶然投来的目光,一位老妇人的手势,街上一件莫名其妙的意外事故。

一旦早上从漫漫长夜醒过来,这些想法每隔一定时间就会让我心惊胆战一番,就像我在撕扯自己一样。逐渐地,世界越来越清晰。它的轮廓越来越明显。比从前更加陡峭、狂野与急切。

现在每几分钟就会出现这个念头,但正是这个念头让我痛苦,因为它纯粹导向虚无。我每天早晨都可以感受到这种绝望,每天晚上都带着这种苦难的意识入睡。

如今我较能自如运用一切了。或者该说:万有一切较能掌握我了。我啥都不用做,就能从头到脚感受到它们。它们藏在我体内每一条纤维、每一个细胞,就算转念思考其他问题也没有帮助。我不断感知它们,感觉它们在我的内心,感觉到皮肤下的刮割,感觉到胸腔仿佛就要爆裂。它们推挤,它们就在这儿。它们坐在我身上,我背着它们四处走,现在我自己成了不寻常、不可能。一个身体可能偏执吗?生物化学对此有何说法?我缺乏荷尔蒙?维生素?矿物质?或是我全都摄取过量?

棘手的是,正是那些激怒了我。我是循环的一部分,我却想与之分裂。一缕在一场猎鬼行动中的鬼魂。我无法发现我在找寻什么,我自己就是鬼魂。

这是个难以忍受的窘境,但我没有选择。当我解开了奥秘,才能停手,不过我从来没成功过。或者我忽然变了卦,才能平静下来。

虽然是不可能,但我一点儿也不放松。

7.

目前有个事实特别让我伤透脑筋:我自己本身是种不寻常、不可能,我可以从身边的一切看得见这种不寻常。就像原子核周遭猖狂肆虐的电子,我所有的思虑也围绕着我存在,及定有某事存在的事实打转。我的思绪全源出于此,同时也回归于此。但让我最痛苦不堪的是,竟然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我是这么的孤独。

在虚无中我区分自己与他人。我在商店里逛男士服饰时,店员朝我走来,我顿时看清那不可能性。他就像我一样未必真实,同样绝望,同样被施了魔咒,同样沉重,是一个活动自如的木偶。不过我们之间还是有差异存在:他对这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他坐在炽热的火炉上,却无所知觉。我可以从他的脸上——他无知的、纵欲的与拘谨的表情,看出他什么都不知道,更甚者,他想都没想过。而且我明白,将这事透露给他知道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或许丝毫不能理解。销售男士服饰是他的使命,这已绰绰有余。可正是这一点让我恐惧。

我相当清楚,我看起来似乎挺中意自己孤立的生活。为何我不走入世界,将我的认知与他人分享呢?真的没有办法向世界解释它是个奥秘吗?怀着沉痛的哀伤与最深的绝望,我必须用一个无可局限的“是”来回答。我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

我已经提过我的缄默。我同周遭的人一样说着同一种语言,我们使用相同的文字。不同的是,我重新将文字搭配使用,但他们还是相当了解我在说什么。问题不在语言,而是认知力。他们不了解我字里的知识,他们感受不到我的解释的效力范围。他们的脑中有障碍物,遮住了他们的目光,以至不知道生命是个谜。谁知道,也许这些人类两个脑半叶之间的联系已经被打断了。也许就因如此,我才与其他人不同,也许我支配着一个罕见的器官,支配着异常。倘若那是我存活的理由,那么一场尸体解剖或许就能解释清楚。但是还有时间,还有一点儿时间……

8.

我绝无批判同胞的意图,也完全不想从背后袭击他们。但我一半的生命都用来尝试唤起认知。不过让我的同胞能够了解世界的存在,虽然是我最殷切的殷切期望,但他们却认为我是歇斯底里。

无数次我在孤寂中走向一个同胞,向他说明我们是停留在宇宙中一个星球上。

“有一个世界。”我这样对他说。

“想象一下:我们存在着!”还有:“世界就是此时此地!”

我向他指出,依我的标准他得从根本上彻底动摇、改变才行。可是他却摇了摇头,匆匆忙忙走掉了。他不去省思世界的虚幻离奇,反而把我当成幻想家,对我说的话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因为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预见的世界,所以他认为我是疯子。而且为了不让自己也疯掉,他说服自己我这个人不对劲。在希腊罗马时期,人们往往砍掉传递坏消息的使者的头……

一旦我看见自己的同胞像群低头吃草的牛无动于衷地四处闲站而心灰意冷,是否还会有奇迹出现呢?他们就这样站着,排队集合,没事能让他们张皇失措。一想到这点是千真万确,我就头昏脑涨。与他人相反的是我无法迷失在日常事务之中。无法迷失在琐碎、偶然事件之中。

我再也想不起那种拥有兴趣的感觉。对某事兴头十足叫作见树不见林。或者该说,兴致勃勃的人根本觉察不到眼前的树。他们只盯着青苔与荒草,直到泪眼迷蒙,失去主张。

世界唯一真正有趣的地方是它存在。只要它愿意,可能由我这里出现,幽灵与独角兽与粉红象可能从我这儿跑到街上横冲直撞,这点我毫不困惑。

因为世界存在,所以那条代表不可能性的界线已经被跨越。

如果某天忽然有位天使从天而降,将我迎接到另一种生活,我可能也不会感到惊讶。我不需要天使来让自己震惊不已。因为我的惊吓就算没有其他异常的刺激,也早已达到饱和点了。对我而言,世界本身就够奇特的。

哪天清晨在花园里看见小火星人,我可能也不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原因何在?因为毕竟我自己本身就是个小火星人。我失足,然后又在宇宙中找到自己。这样看来,那其实也有它的优点。我已经无畏地直视过大魔王的眼睛,那么一只老鼠还能吓得了我吗?

9.

人身处世界之中,四处张望,犹如一次超自然的体验。

自然本身就是超自然,而“超自然”就是自然。谁想在两者之中竖立藩篱吗?虚构之事无法划分为更精简的领域,世界不能分割成不同等级的准确度。所有事物中只有一种现实,不过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一只跳动的桌脚不比一个跳动的心脏还令人兴奋。我不相信巫术与魔法,也完全不信什么“灵学”,我不需要使用这些东西来理解自己的存在,不管鬼魂是出现在学术后院还是占卜的水晶球里。

地球,太空中的星体,有大象与犀牛,有牛、鳄鱼与蟑螂,龙虾与金丝雀……辫子与马尾,**与大腿,岳母与坐骨神经痛……万有一切都是两亿年前产生的化学反应的结果。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观点,我从不讲大道理,我也不探究世界物质的问题,或者万物之源的“原爆”问题。

我对天文学没有兴趣,宇宙起源学也一样。巨人对抗宙斯之战的作用为何?手上拿块石头还不够吗?宇宙若只是由一颗橘子般大的石头所形成,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因为这样就只剩下一个恼人的问题:石头是从哪儿来的?奇迹并不能以公斤论重。创造一克的物质不见得比制造百万吨级的核爆力来得微不足道。

我们观看,这我说过。难道看见一只鼻子会**的红眼小白兔,或者一只长鼻印度象不也是件荒唐绝顶的事?为什么大象必须是粉红色的才值得注意?为什么它得有两颗头,才有报道的价值?

环绕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又是它自身一部分的存在物质是什么?对与我有相同感受的人而言,看见自己的母亲同样也能引起莫大的震惊。遑论是被别人看见。

我们再仔细想想,我们被一只大象、一只海狮或一只青蛙看见,根本在我们能够反应之前,疯狂的想法便已经消失了。和一只母牛有亲密的目光接触还不猥亵**吗?!

一只大象!那是什么?那个直探入我们眼睛里无法理解的奥秘是什么?

我们只要简单望着小镜子里自己的眼睛,观者与被观者就已合而为一。奥秘直视入自己的内在。

10.

若我坚持待在这里是件疯狂的事,世界怎么可能不同意我的说法?世界拥有哪些东西是我没有的?而我又有什么是世界所缺乏的呢?没有人像我一样看待世界。

足以聊表慰藉的是,我再度在小孩身上发现我自己的一些惊奇。除了酒与安眠药之外,只有小孩是我唯一认同的。至少小孩对他们的生活还会表现出少许的惊讶。更妙的是,他们从一个女人的两腿间蹦出来,爬过堆满布单的桌面,然后以两脚站立,走入世界。一切都在几个月之内完成。

在初生之犊的小孩眼中现实仍是个冒险乐园,但就在他们长大成人的短时间内,发生了一些致命灾难,一些精神学家应该好好研究观察的不幸灾难:他们的行为举止不久就变得老气横秋,而且立刻丧失了惊讶好奇的能力,丧失了严肃对待世界的能力。

成人习于一切现象,他们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个小孩,心中已充满了现实。他们盲目、冷漠且浑浑噩噩地在地球上蹒跚来去。耽溺生活,愚蠢茫然地沉迷在感官知觉中,看不出现实是场冒险。他们只要不再进行思考,便会遗忘自己曾拥有过的预感能力。

我自己就曾经是个非常伟大的小孩,像个新生儿一样敏感纤细。长大成人这件事我从来没成功过。

因此我没办法归于平静,老是清醒警觉。虽然我的同胞用自己的方式也同样清醒,虽然他们吃、喝与工作,但却是沉睡不醒的。

他们十分活跃地在地球上追猎生存,像个有血有肉的童话人物在宇宙中这颗星球上四处流窜。但他们却非真正清醒。他们的市民生活就像睡美人的沉睡一样。

11.

我不必再说更多,我相信我已经充分诠释了自己的观点。

我用那一千零一种方式说明同一种见解,就算是只有一句话让人听了进去也好。但这个努力还是失败了:你们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你们未牵动脸上的一丝肌肉。你们屁股坐着,嘴里含着糖果,搓揉着巧克力包装纸,发出沙沙的声音。你们为何这么该死的迟钝呢?

掐着路人的手臂,告诉他生命是个谜题也是白费心机,他将不会也无法理解,天性蒙蔽了他的澄澈明智。就算喊到喉咙沙哑地诉说生命短暂,也是于事无补,我们什么也撼动不了。我们同样可以掐着一只猪的肥肉跟它说它不久就要魂归西天,也许它只会短促地抬一下眼。两只空洞无神的眼。

在我的同胞身上一定有种天生的机制禁止他们思考生命的奥秘。他们出生时脑中带着拒马[2],阻碍他们进一步思考。他们心无旁骛地专注在世界的表象,反而不去思考世界的真实内在。他们很快便接受自己是苏醒在一个童话世界中的事实,同时也接受了自己在这里只是个短暂的过客。在他们终于发现自己之前,早已半身入土了。

普通人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世界想象成另一种面貌,他们对生存的条件照单全收,让自己习惯一场六七十年的有限生命,然后就等灰飞烟灭的那刻来临。抱怨事物的现况似乎是不智之举。说生命是个奥秘好像也有点异想天开,因为所有的事都遵循着自然法则,而现实是唯一相关的“自然法则”。

总体说来,一切都完美无瑕。花盆立在窗台上,小孩甜甜睡着,而地球绕着太阳运行。

说得仿佛自然法则一点儿都不神秘似的!

它们对普通人而言还真是如此,自然法则对他们来说是家庭与社会法规的合理延伸。就像警察在街上巡逻一样,就像科学维护理智的规则与秩序一般。如果某事有天脱离了正常的轨道,那么那些修道有成的宗教家们狭隘的理智将成为最后的规范机构。

普通人想要轻松过日子,想要一辈子暴饮暴食。他们就像一根管子,生命在管内汩汩流动,直到有一天他们转过身去,厌倦生命,交出他们的灵魂。

虽然我将无法适应现状,虽然我的每一天都像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就好像只剩唯一的一个小时似的度过每一分钟,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得出了结论:

世界发了疯。若非如此,就是世界安然无恙——而我疯了。

哪一种情况较惨呢?倘若世界疯了,那我就是唯一正常的人;但若世界是正常的——而我是唯一精神失常的人,这样是否会比较好呢?

还有第三种可能性,不过那是我最厌恶的,因为我是这么热切体验着周围世界,所以我得常蒙住眼睛,以免被刺伤了眼,眩惑了心。但我在身边所见到的事物从未让人感觉到它们真的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也许我是那个唯一感受得到自己的人。什么意思呢?可能的意思是,我是那个唯一存在的人,是以想象建构一切的人。毕竟我们不能指望幻影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还是其实这样做也没问题呢?我实在一点儿概念也没有。一想到我可能是一个人独自在宇宙之中,就觉得不愉快。那样的话我宁愿自己疯掉算了。

假设世界是真实的,假如我非常清醒,不做白日梦,那我还有个退路可走。我可以在不可能性之前闭上我的眼睛,像别人一样生活。精神医生或是外科医师也许一定办得到——或许也可以借着长距离慢跑、冷水澡与艰苦的工作来达成。别人随时都会认定是我绷得太紧,而不是世界有什么问题。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可能将自己编排入列,与他人混杂相处。但这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引人入胜。我宁愿自己是那个认识异常之处、了解秘密的人。

如果我死了,世界就摆脱了一个疯子。若非如此,就是它损失了唯一正常的人。那么不管是我疯了,还是世界发了狂都无关紧要了。无论如何,最后的决定权握在世界的手上。

在评论家过世后几个星期也跟着归天的编辑,得运用他的职权才能将这洋洋万言全然付印刊登。

此外,也正是这位编辑在评论家的遗物中发现这篇文章。如果这篇文章不是后来有人在背后蜚短流长所传的,是他为了——就像人家讲的——怀念一位老朋友而自行撰写的话。

编辑在评论家走后不久——早在这位评论家坟上的草长出来之前——随即也葬入同一座墓园实是纯属偶然。两人的墓相近不过几米。

无法确定这两个人是不是在他们最后的栖息地里还彼此交头接耳。这点猜测超出我们的判断能力。

然而风,风在我们英雄死亡瓦砾堆上的草间低声细语。而世界仍一如往昔。

我相信,世界又再度接合了。

[1]安纳萨戈拉斯:Anaxagoras,古希腊哲学家、原子唯物论的思想先驱。

[2]拒马:一种木制的可以移动的障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