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德谈人生

不想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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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疯子闯进了一家瓷器店,打破了所有的水晶和瓷器商品。玻璃破碎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商店,店员试着拦阻,但这名疯子实在凶暴无比,在警察赶来制服他前,便已毁损了无数个商品,价值超过十万元。疯子后来被带走,整家店看起来仿佛劫后余生的杀戮战场。

所有的事都得从今天早上说起,这名粗汉被公司的医生叫去,在那里他获悉自己得了癌症。“我很抱歉……”医生说道,“但它已扩散到整个淋巴系统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诊断结果。但事情变得比较复杂的原因是:这个三十岁的男人还不想死。就像一般人说的,他还没准备好。

他不愿意那么轻易地就把自己交给死神,他活得很高兴,根本就没有理由要死,况且他也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于是他决定奋力抵抗。

医生,一个人道主义者,能够理解病人的反抗心理,因此对于这名粗汉的异常态度也不以为意,毕竟他在这行已做了许久,常会碰到类似的事情,况且这个病人也不是这类故事中,他所碰到的第一个必须死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种极其理性的想法一直盘踞在医生的脑海里,直到他例行地安抚这名男子,将他送到门口,并对他说些祝福的话。

“事情会好转的,别太担心!”医生在告别时说道。

这名病患很想知道究竟什么会好转,医生是指迈向死亡的过程吗?还是他很虔诚,所以可以上天堂?

强尼·比德森步履蹒跚地走上街道。他无法忍受城市的喧嚣,所有的嘈杂声似乎全汇集在一起,像是一连串短而急促的喇叭声,不断刺激他的耳膜。

早安,强尼!你得了癌症,已无可救药,在最好的情况下,你还只剩几个月可活,祝你幸福!

强尼特别喜爱推断结果,但并不是所有罹患重症的病人都有此一特点,生病是一回事,了解人必须一死,则又是另一回事。

半年内,或是百日内,我就不再存在了。可怜的家伙如此想着。但我住的这个城市还会继续存在,日子仍然一天一天过去,房子依旧会矗立在那里,我穿过的鞋子不知会在哪里的跳蚤市场以一块或两块的价钱售出,而我那糟糠妻仍旧会站在镜子前涂她的睫毛膏……只有我不再存在这个世上。

强尼不仅得对这个世界告别,还得对自己说再见。

再见!强尼·比德森,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让我可以做你,也谢谢你的这副皮囊。现在你知道我要走了,而你也即将从故事中消失。

强尼·比德森,不穿鞋,有一百八十五厘米高,身体强健。年轻时,偶尔会因意见不同,与人拳脚相向;长大一点后,只在酩酊大醉时才会如此;年纪大了,则不喜欢再做无谓的困兽之斗。

强尼怒气冲冲地穿过城市,看到路灯时,不禁揍了它一拳,随后又痛得大叫起来。而路灯则动也不动地矗立在那儿。

随后强尼又往一辆正在停车,价值约二十万元的名贵轿车的车盖上重重地捶了一拳,这一捶的结果是留下了一个很漂亮的凹陷。而在大家都还来不及反应时,强尼已冲入了瓷器店,在那里他找到了可以消除他害怕的方法。

强尼害怕极了,却又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绝望之余,便把目标对准了那些摆着瓷器的架子,一个一个摔破它们。这些瓷器比医生更了解强尼,它们知道,强尼正在做严重的抗议,于是一个个名贵的瓷器成了强尼发泄的对象。不久,整家店的景象正与强尼绝望的心境相互辉映。

巡逻车内的强尼总算平静下来,他完成了工作,而且还做得很彻底。他终于得到了发泄,也为今早得知的消息替自己做了一点补偿。

强尼让自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原本就不属于那种会甘愿悄悄从故事中消失的人,所以他不愿意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死去。这便是这次事件的始末。

警察紧紧地铐住了强尼强而有力的手,坐在一旁的男子一脸不高兴,像是他自己家的客厅被强尼打得粉碎似的。

他们不可能会把我关进牢里的,强尼如此想着。

他干下了一般人不会做的事,那好,但问题是为什么?他所做的事超乎可以理解的范围,且是必须做的。

不会的,强尼不会被关到牢里,他必须死。在他干下这件事前,他已被宣判了死刑,所以他才会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在破坏与惩罚间找到一个妥协的关系,一种公平的方式。

强尼做了笔录。他打碎了至少五十万元的水晶和瓷器,这些他全都承认,但他不愿意说出,是什么原因致使他如此,他不会把真相告诉那些疲于奔命的警察……强尼如此想着,他心中已有了计划。

“那些瓷器花瓶,”强尼·比德森说着,“那些瓷器花瓶排列得如此整齐,即使已经有上千个人从它们旁边经过,也没有人打碎过,或许偶尔会被个老太太或帕金森症患者或是嬉戏的小孩打破一两个,但他们背后根本就没什么特别的目的。所以当一个美好的日子里,我们说五十年后好了,来了一个人,我是指一万人中的其中一个,有意识地动起手来摧毁那些花瓶,事情就会很奇怪吗?是那些瓷器花瓶驱使我这样做的,警察先生,它们是那么该死的美丽,然而这世界不是美丽的,它是残酷的……”

强尼·比德森因损坏他人物品受到起诉,法院要指定给他一名辩护律师时,他却要求自己替自己辩护。

“事情很简单,”强尼如此说,“我没有选择。”

“尽管如此,你还是需要一名辩护人啊!”

“事情只跟我有关,只有我自己而已。我正站在罕无人烟的山顶上,介于天与地之间,但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审判能在圣诞节前举行,圣诞节时,我可能还要忙其他的事。”

强尼的自述听起来是那么自信且冷酷,这使得他周围的人因为他那显然是毫无原因的行为感到害怕。人们联想到兰波[1],或是一般的无产阶级,但绝不是一个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懊恼万分的罪犯。

另外一方面,他也没有喝醉酒。

究竟是什么使他丧失了理智?谁会毫无理由地跑进店里,摧毁将近百万元的物品。

警界里,人们开始对这项诉讼产生极大的兴趣。

这一天是强尼的审判日,他准时出席,没有带辩护者。

强尼·比德森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法官宣读起诉他的罪名。强尼带着一股骄傲,证实一切正如同所宣读的,都是他干的。他终于做了一些事,让人注意到他,他终于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所以他不愿意垂着头就这样从那里离开,他声称自己是无罪的。

法官开始审问他。

“您就这样走进店里,然后摧毁贵重的瓷器吗?”

“没错,法官大人,我觉得您应该赦免我,因为我破坏得如此彻底。”

“您应该搞清楚,遭您毁坏的物品总计是八十五万元。”

“这已经有人告诉我了,所以您看嘛……”

“您说什么?”

“所以您看嘛,我做得多么彻底且迅速。”

“您搞清楚,这是藐视法律。”

“不,是藐视花瓶,法官大人。”

“这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没有前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像一般所说的——是社会的支柱。”

“对不起,法官大人,我这个支柱已让虫蛀掉了。”

“您可以向本法庭解释您这么做的原因吗?”

“我试试看。”强尼说着并注视法官的眼睛,“在我毁坏花瓶的一个小时前,我得知不久我就会死掉,我还剩下几个星期的时间可活。看到这个小小的药罐子吗?里面装着吗啡……”

“但是……”

“我很愤怒,我得为自己必须死这件事报仇,所以要有东西为此付出代价。这城市里的生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就这么毫无改变的继续着。”

“现在我承认,你的告白终于使整个事件比较明朗化,请问,您想不想现在暂时中断审讯?”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从这些新的事实看,您让我觉得您异常的冷静。”

“没错,在摔了一百多个水晶碗与花瓶后,人也平静了许多,死亡再也不会是那么没有意义,我的复仇已经结束。法官大人,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再有花瓶被无故地打破了。”

“但是您必须承认,就因为这样而打破了价值八十五万元的水晶碗与花瓶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没有什么比打破瓷器更具意义了,法官大人。”

“可是这说法是不被接受的。我们大家都必须死,不能因为这样就逃跑,还把花瓶打破。”

“您说实话吧!的确大部分的人会像他们先前遵守交通规则一样,很规矩地往天堂的方向走去,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并不是唯一起身反抗的人,一定也有很多人跟我有一样的想法。”

“但对社会而言,比较重要的是去阻止这种破坏行为的发生。无论如何,您还是必须为您所损坏的一切负起赔偿的责任。”

“关于这一点,必须要让您知道的是,我没有能力偿还,我根本没有钱。法官大人,我没剩多少天可以活,当您与您的家人在一起装饰圣诞树时,我已不再存在,当然,也不再回来。”

“这么说,您就是要在您消失前,尽可能地毁掉一些东西吗?”

“考试不及格,没有工作,或是被爱人遗弃,”这位被起诉者第一次在此稍作停顿,“……都可以使一个人绝望,有人会因此寻死或自杀。法官大人,必须死掉是会让人觉得很恐怖的。您不相信吗?这不只是考试失败,不只是失去一个朋友,而是失去了自我,这个经历对我而言,当然是相当令人愤恨难平的。”

“所以您认为社会必须把这些愤恨难平的事考虑在内?”

“这必须由社会自己决定。我正要离开这个社会,这个真实的世界,法官大人。全部都是狗屎垃圾,您了解我要说什么吗?打破那些瓷器制品只不过是对不真实世界的一个最初印象。”

“您究竟要说什么?”

“您不了解吗?我只是想向那家瓷器店和所有的法务机关提出警告。您可以把它当作是为了获得经验而必须付的学费,因为我很清楚这种事情很容易就会有人起而效法,而您可以解决一连串这样的问题。就像您注意到我不是唯一一个必须死的人,但却是第一个了解此道理的人,或许我正好借此开启了新兴一代的瓷器恐怖分子。”

“瓷器恐怖分子?”

“或许一百年后不再有瓷制的花瓶与精巧的壶罐可以让人拿来摔破,或许正是人们拿它们来抗议死亡的缘故,使得它们完全消灭殆尽。”

从强尼·比德森像个可怜人似的在城市里晃**,从他用他那壮硕的身躯摧毁了瓷器商店后,几年过去了。

强尼被判了两个月的监禁,没有缓刑,并不是因为担心会再有相同的危险行为发生,并不是因为法院不同情他,也不是因为不了解他的愤恨,而是为了防止日后有人模仿。

审判后过了四个星期,强尼死在一家医院里。几天后,他的遗体在市立火葬场火化了。

我时常散步经过那座坟墓,在那里强尼的骨灰坛被埋在一片绿草与幸运花下。

这里一切都很安详,甚至远超过我所期盼的安静。草地下的一个坛子里,放着强尼的骨灰。从这个强壮男子身上所遗留下的,就只剩下这堆黑土了。

我习惯把这堆黑土当作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强尼最后终于还是与大自然合而为一。

我一直相信泛神论的世界观:死去是为了回归到我们源出的那个元素,也就是回家。死去是为了获得安宁。

每当我想到强尼·比德森在瓷器店里所发生的事,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无法破坏自然法则。自然不是存在神所赐予的和谐中,而是存在自我的冲突里。

[1]兰波:Rimbaud,十九世纪法国著名诗人,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他为后来的世界确立了一种生存和反叛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