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敲门声和门铃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正身处带有两个房间和厨房的饭店套房中。
我刚刚是做梦了吗?我是一直在笔记本电脑上面写作,写着写着才倒在**睡着的吗?
我朝着狭窄的窗户望去,看到了窗前的一个空威士忌酒瓶,窗外远处是高耸着的群山。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个空瓶是怎么跑到窗前去的了。
我又看了一眼佩勒,他看上去总是那么开心。他现在正坐在窗边,靠在那个空酒瓶旁边,就像是它的孪生兄弟一般。
我的身体刚刚在大海中经历了一场死亡航行。在航行的最后,我站到了“北极熊号”的船舷上。我转过身,问你我是否能够从这趟航行中逃离出来。
我听到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觉得那是你的声音。
或者,我现在仍然身处那艘梦幻中的轮船上?那我一定要住在皇家船舱里。
我从**坐起来,穿着饭店的浴袍,走过地板,打开门来到外面的走廊上。你就站在我的面前。阿格尼丝。在斯沃尔瓦尔,在罗弗敦群岛!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愣在那里。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几个月前从阿伦达尔回家的车上。当时,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过了。但是我一直都想着你,那次在咖啡厅,我建议说要给你写信,来说明我会出现在你姐姐的教区的原因,而不想在回奥斯陆的路上过多地谈及这个话题。我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我需要更多的距离和时间来思考。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当时是我在开车,我不想让佩勒来替我说话。
看到你出现在这里,你知道我有多么的吃惊吗?你开口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是来看佩勒的。然后,你在一片混乱中解释说,出现在这里并非巧合。
玛丽安娜和斯维勒已经搭乘出租车离开了斯沃尔瓦尔。玛丽安娜给家人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了在这里见到了真名为雅各布的佩勒,他是她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嬉皮士运动期间认识的一个朋友。而且他还要在斯沃尔瓦尔多待几天进行写作。
于是,特鲁尔斯毫不犹豫地打电话给你。他知道你如果还没有返回奥斯陆的话,应该也还待在罗弗敦群岛。但是当他打给你的时候,你正在距离斯沃尔瓦尔几公里之外的斯塔姆松德。当时,你计划在那里搭乘去往南方的海达路德轮船回家。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那真是这个故事里最令人郁闷的事。两个认识的人能够在午夜太阳位于最高调的时候在罗弗敦群岛不期而遇,这是多么令人惊喜的一件事啊。而我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有限,也不可能有机会体验这种命运一般的相逢。那天晚些时候,你告诉我,关于你想再次见到我的这件事,在你家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而且伊娃也和你说了几周前在维斯比见到我的事。但你为什么会来斯沃尔瓦尔呢?还有斯塔姆松德?你暂时还不想提。无论如何,你现在就在这里。你正面对着一个充满活力的灵魂,即便你很快就说,你是来见佩勒的,而不是见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不会出错。但是,我不想承认他现在的存在。你之前和我说过会再和他见面。但是佩勒,我最好的朋友,眼下他成为了我的“对手”。
你走到窗边将他捡起,没有碰到他旁边的空酒瓶。然后你将他递给我,我习惯性地将他放到手臂上。佩勒就立刻开口说话了。就像是把一袋子的豌豆给倒出来了一样,噼里啪啦讲个不停。
我几乎可以确定,在现在这种醉酒的情况下,我肯定会说错话。我在这个情况下明白了佛教中“苦难”一词的字面意思,它的梵语是duhkha,就像是一个坏了的轮子或轮毂。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有一个坏了的轴。
因此,有佩勒来进行对谈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很幸运,能够有这样一个时刻保持清醒的代理人。佩勒从不会宿醉。他滴酒不沾。因此,他可以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说:“阿格尼丝,再见到你很高兴!”
你马上大笑了起来,看起来很高兴。你回答说:“我也很高兴!”
现在,佩勒将上次在阿伦达尔没说完的话题重新拾起,他以不可阻挡的势头说起来:“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没有结婚。是吗?你的感情生活现在怎么样?你有男朋友吗?”
你摇了摇头,我看到你脸上露出了有些悲伤的表情。但是你没有回答。
“你结过婚吗?”你又摇了摇头,然后说:“或许我其实结婚了……”
他一下子抓住你的手腕,摇晃着问: “你们从来都没有离婚?你们只是分开了?”然后,你第三次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我看出了你的痛苦。佩勒提的问题,你一个都没有明确地回答。佩勒接着说:“阿格尼丝,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他的话传达出了我的心愿。我们坐在床边,你坐在我的右边,佩勒在我的左臂上。你看着佩勒的眼睛,开始了自己的讲述。你告诉我,你曾在很多年前嫁给了马克,你们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他是一名考古学家,在马略卡岛的索列尔市工作。你则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在奥斯陆工作。你会在假期及周末的时候去马略卡岛,或者是他在放假和周末的时候来奥斯陆。
几年前的5月11日,马克离开了你。当时正是索列尔市的“摩尔人和基督徒节”期间,该节日是为了纪念信仰基督教的马略卡人战胜了北非的海盗,或者说是摩尔人,即穆斯林,这一历史可以追溯至1561年。节日期间,城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必须参加,需要身着民族服装。很多人在脸上涂了颜色,穿着宽大的裤子,手持利剑,来扮演海盗。他们一大早就要开始接受啤酒箱和眼镜盒的洗礼,之后还会有更大的“炸弹”。那一整天里,当地人都要在索列尔市的各个港口间来回跑,或者沿着铁轨行进。“摩尔人”和“基督教徒”之间的斗争会在当天中午爆发……
关于这一节日的更多信息我在这里不再赘述。但是,就在这一紧张而喧嚣的氛围中,马克离开了你。你花了好几个小时去找他,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佩勒表现得很冷静。你讲了很久,他一直没有打断你的话。讲到这里,他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有手机吧?你没有试着给他打电话吗?”
“我当然打了!我一直在给他打电话。”我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握得很紧。“你没有向警方报告他失踪的消息吗?当天没有巡逻的警察?没有人能帮你找到他吗?”
你笑了出来,阿格尼丝。或许应该写得再戏剧化一些。你说:“报了,那座城市的警察都和乌龟似的,我从一个派出所跑到另一个派出所。他们觉得我疯了。我的加泰罗尼亚语说得很好,但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一个疯了的游客。”
“为什么?”“因为当天人太多了,到处都很紧张。你试想一下,如果有人在挪威国庆日当天在卡尔约翰大街上与同伴失联,或者是在圣彼得复活节星期天……”
“后来呢?庆典最后总会结束吧。”“他没有出现。我们住在市里面一处小公寓里,但是他没有回家。那天夜里他也没有回家。后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合理的不合理的时刻,他都没有回家。马克不会回家了。”
在这一刻,我觉得佩勒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因为他在这个情况下还在不合时宜地进行推理。
他说:“他一定是利用这种人群集会的机会来甩掉你的。现在,他可能生活在澳大利亚或是拉丁美洲,还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你说你们过去几年一直没有生活在一起。他会不会在外面有人了?他会不会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跑掉了?”
你坐在那里盯着斯克林多先生看。我觉得你看上去像是头一次要对他发火。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总体而言,佩勒是一个好男孩儿。他的问题在于过于直接,甚至有些粗鲁。他从来只会对别人说出他自己的想法,而不会照顾他人的感受。有的时候,我会怀疑他是否有阿斯伯格综合征[1]。
但是你没有回答,而他则继续问:“警方调查也没有任何结果吗?”你点点头说:“警方不想在节日期间来管这个案子。他们说:这个节日不是第一次延续多天了,而马克也不是第一个不愿意回家、躺在自己的**睡觉的人。”佩勒说:“他妈的。”
他妈的?他竟然说脏话!佩勒居然还在接着骂:“猪一样的警察!”
我觉得他这种说话方式只是为了安慰和他对话的这位女士。她接着说:“马克其实在索列尔市有一定的名气。警察知道他是谁。他来自帕尔马,在那里进行一些非常重要的发掘工作。马略卡岛上已经有人类居住了上千年的时间,有腓尼基人、罗马人、汪达尔人[2]、摩尔人……”
佩勒好像又兴奋了起来,我感到他在我的手腕上晃动,因为特别用力,让我的手腕疼了很久。
他说:“他有什么仇敌吗?”
阿格尼丝,你听到这话后笑了。你坐在那里低着头,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佩勒没有放弃,继续说:“会不会是有人绑架了他?”你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是的!”“那么绑架者的动机是什么?”你说:“作为考古发掘团队的领导者,像马克这样的人会与周围的不同商业利益和建筑业发生各种冲突。一个古老的发夹的发现就可能让一间快要完工的酒店停工。实际上,马克曾经和我说过这样的问题。当然会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来绑架他……”
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说:“或者是暗杀他,当天的节日庆典烟火正好可以掩饰火药味和枪击声。当时索列尔港口发生了一场大的‘战斗’,他就是在那之后失踪的。但是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他的失踪一直无法解释。”
“但是至少进行了后续调查?”“是的,后来警察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专项调查,但是案件一直悬而不解。我怀疑调查人员得出了和你一样的结论。他们认为马克是被控制住了。而且在这起案件中还有一些消失的数字。因为马克和我已经在一起生活很多年了,所以我们之间还是有很紧密的联系的。”
我的左手腕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将之解释为佩勒与你的共情反应。
他说:“你现在怎么想呢?”你看上去深思熟虑了一番,说:“我现在不知道马克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否还处在婚姻关系里。但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和另一个人结婚。或许马克被关在一处不知名的牢房里。我永远都不能肯定他是否会回来。”
说完,你从床边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西北方的山峰。出于某种原因,你用脚踢开了那个空威士忌酒瓶,但是它没有滚开多远就停了下来。你甚至不确定你的左脚是否有痛感,你也根本就没有低头看它。你的思绪不在这里。
我没有将佩勒从我的胳膊上取下,显然,他受到现在这个氛围的影响,一言不发。
之后,你又重新坐回了床边,佩勒没有等待,他立刻找到了新的话题。我觉得他想要表达自己的沮丧之情,但是他说:“亲爱的女士,我想说,你可能现在还处在一段婚姻关系中。我相信你的话。”
你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你看着佩勒,用眼神打量他,猜测着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他接着说:“在你面前坐着一个诚实的男人,他现在一个人独自生活。他名叫雅各布,不需要牵着你的手到牧师面前宣誓。他只想在这段时间里为你提供一份很好的友情。如果那位考古学家再次从山妖的盒子里出现,或者是从泰坦巨人的灰烬中出现,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觉,让他收拾好一切离开,再也不要出现。”
我想立刻把佩勒从我的手臂上拿下来,因为他说的话让我非常反感。但与此同时,我也在思考自己的欲望,这一次,我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忠实于我目前的生活阶段及未来的发展,因为我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了。你在进入我的房间之后,做了唯一一件合理的事情,将球重新踢回了我的半场。这是很有效的一招,若你非要问我的话。你冲着我点点头,然后再次对佩勒说:“可是他也结过婚。他的故事是什么样的?”阿格尼丝,你的问题怎么这么直接?不过,这不是我想问你的。你问的是佩勒。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至少和你一样直接。你们俩都这么直截了当,这对你们双方应该都有好处。佩勒看着你,我能感到自己的手腕处在剧烈的颤抖,但是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暗自庆幸不用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典型的三角关系,小姐。她叫莱顿,手脚不干净。”“手脚?”“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我几乎一直是和香烟一起待在抽屉里的……”“香烟?不,我不明白了。”
“不用放在心上。”“是吗?”“我一直和香烟盒一起,住在一个巨大的衣柜的最里面。只有在莱顿不在家的时候,他才能把我从衣柜里拿出来,和我稍微聊几句。那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你笑了,阿格尼丝。
“我明白了。但是你说这位女士‘手脚不干净’。”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那是他的衣柜,所有的抽屉也是属于他自己的。在每一段婚姻中,都必须允许一定量的最低限度的隐私存在。但是和他结婚的这个女人,她的手脚不干净,到处乱翻。有一天,她竟然发现了我和香烟,我们当时被很好地包裹在一件男士内衣里,藏在衣柜深处。这就是我说她手脚不干净的原因。”
“当她发现你的时候,她有什么反应?”
“她一下子就爆发了。当坐在你旁边的这位先生从单位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在门厅见到了莱顿。她愤怒地抓着我,露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然后用惩罚性的动作甩动我。她想让雅各布为我的‘潜伏’负责任。”
“他是怎么做的?”
“他还有什么选择吗?他将我紧紧地抱住,让我能够有机会把这种痛苦的局面说出来。从现在起,就不是只有两个人住在这个公寓里了,而是我们三个人。”
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大的微笑。不难看出,你对他很同情。你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让她冷静下来了吗?”“当然没有,我亲爱的小姐!我尽可能地好好与她沟通,但是她除了愤怒,根本无法沟通。我已经极尽所能地赞美和吹捧她了。我说她的眼睛就像是两颗明亮的宝石,我崇拜它们,它们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根本就无济于事。她最鄙视的是我的声音,她觉得这是雅各布的变声,但事情并不是这样,我有自己的声音,而且我的声音一直没有变化。在那位女士爆发了风暴一般的愤怒后,她最后把我从他的手臂上抓下来扔了出去。她说要把我扔进垃圾箱。”最后的这件事让你印象深刻,阿格尼丝,你吃了一惊,把手放在了嘴边,捂住了嘴巴。佩勒冲着我点了点头继续说:“但是,这位绅士为了我求她。他说我从他幼时就和他生活在一起,所以最后他只被允许将我放回到衣柜里去,然后保证再也不会把我拿出来。”
我的手臂感到疲惫,状态也不是很好。因此,我把斯克林多先生从手上取了下来,放到**。
你对我说,你刚刚看了一出木偶戏。我觉得你话中有话,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还说,莱顿应该是一个不太自信的人,这也是她不能够接受手偶的原因。你说的最后一点我同意。莱顿其实性格很好,但是她的自我感觉确实不太好。你当然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评论这一点。之后,我们俩坐在一起,完全放下了戒备心。我们回到了赛场上,但是佩勒已经不在场上了。我想要和你说一些事,但是我的脑海中千头万绪,不知从哪儿开始说起。很奇怪,有的时候,人的嘴巴会跟不上脑子反应的速度。我思考着我笔记本电脑里写的一切,里面的整个故事都是为你而写,但是里面也有关于你的内容,阿格尼丝,你还没有读过我写的内容。我和你现在竟然并肩坐在罗弗敦群岛的一张床边,这件事情是不是太有趣了?是我和你啊!这间房间里只有这张大床,没有其他的家具。在这个房间里,本来还有一张沙发床,可以用来加床位。
最终还是你打破了沉默。你站起来,对着佩勒说“无价之宝”。你提醒他说,你是来拜访的,而你还有自己的生活,还有马克要等。而他已经失踪八年了。
你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罗弗敦群岛。因为之前特鲁尔斯给你打了一个电话,当时你在斯塔姆松德访问位于诺德兰郡的一个人物剧院。你觉得在罗弗敦群岛的一个小渔村里发现了一个很好的木偶剧院是件非常值得关注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们之前在阿伦达尔见面时,你提到过一个木偶剧院。这是你和海洋学家在学习期间熟悉彼此的一个方法。你们一起成立了“皮诺曹——学生会木偶剧院”。
你说你或许可以为佩勒制订一些计划,因为你很清楚我一定会参与其中。你说,这不是两三句话就能简单说清的事情,所以你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介绍。不过,这件事必须尽快决定。因此,你才会在斯塔姆松德住了一晚上之后就坐上来斯沃尔瓦尔的出租车。
你转过身来面向我。你说你可能需要洗个澡。我觉得我该拿一瓶威士忌出来。
在这句不言自明的暗语中,你补充说:“我可以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吗?这座城市里现在没有其他的空的饭店房间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用怎样的声音回答的你,或者我只是点了点头。不过,我先去洗了个澡,然后你走进了浴室,就像是走进咖啡馆里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个面包卷一样自然。你说你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了。
还有一些你没有说,但我后来很快就明白了的事情,那就是你为佩勒制订的可能的“计划”,完全取决于我们今天见面的结果。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可能得参加一个“考试”,考生只有我,佩勒不用参加,因为他已经通过了。
我在洗澡的时候明白了,这场考试已经开始,但是当夜的那次考试成绩不够理想。
我在哈灵达尔高中和奥斯陆大学求学时,一直都能够取得很好的成绩。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好学生,用拉丁语说,是prae céteris,即“优于他人”。但我并非总能通过“人生学校”的考试。
我们聊天的时候商量说要一起出去散步,这是我们中一个人提出来的,因为两个人在走路的时候更容易做出明智的决定,它会比面对面坐着要好。我补充说,这种做法对佩勒来说不起作用,他反正一直都待在我的胳膊上。
不一会儿,我就沿着 10 号高速公路重新走上了自行车和行人道上,我想向你介绍罗弗敦大教堂,然后打算请你在卡贝尔湾吃午饭。
今天,路上没有人身着黑衣。我认为与你一同走路是一种福气,阿格尼丝。你坚持认为应该让佩勒加入我们,但他现在躺在我的黑书包里。你要求了很多次,说想和他对话。等我们俩聊完之后就可以。很难说清,你与佩勒之间是否有比我们俩之前更好的化学反应。显然我在关注这件事。
佩勒一直都生活在阳光的世界里,虽然我有时会发现自己处在阴影中。但是我觉得我也有阳光的一面,因为我已经有佩勒了。
我们首先聊了玛丽安娜和斯维勒,因为他们前一天曾经参加过一个朋友的葬礼。
你问:“那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吗?”我确认了你的疑问,但是你没有停下来,接着问:“你真的认识他吗?”我强调了两遍说:“是的,认识,是的,认识。我们四个都互相认识,玛丽安娜、斯维勒、乔恩和我。”然后,我讲述了关于乔恩的故事。乔恩的家在这里,这是我以前没有说起过的内容。当我们通过一个路牌时,那个路牌指向通往斯克洛瓦码头的一条路,过了桥之后可以在码头上坐渡轮。我说,乔恩就来自那里的一个渔村。
自从你差不多三年前来到伦丁家族起,你就知道玛丽安娜和斯维勒曾经做过嬉皮士,参与过嬉皮士运动。
但是,你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乔恩,直到特鲁尔斯前天晚上给你打了那通电话。你现在可以从我这里了解关于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部分内容。几天之后,乔恩的死讯被刊登在了《晚邮报》上。伊娃来到了童年生活过的位于贝尔格的家。当时,只有玛丽安娜在家。在那份讣告旁边还放着几张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有些泛黄了的报纸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面是玛丽安娜和乔恩,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伊娃一看到这张照片,就立刻跑出去找她母亲:“这就是我的生父!”但是当她拿起那份讣告时,她捂住自己的嘴巴,激动地说,“他已经死了吗?”
玛丽安娜没有试图质疑伊娃的说法。她们俩人一起在花园里坐了很久。斯维勒回到家里的时候,伊娃立刻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我们沿着欧洲公路漫步了很久。我希望你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阅读我写的故事。我还没有决定是否应该现在就让你看一些内容。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自己写了一本关于自己优点的书。在过去的几天里,我意识到,这些内容在写给你的同时,也是在写给我自己。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还谈了很多的问题。我们还坐在路边,让你可以和佩勒交谈。我还记得你当时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惊飞了旁边的一群海鸥。
我带你去看了罗弗敦大教堂,然后我们穿过马路,去了教堂后面的墓地,祭拜乔恩的坟墓。在他的墓碑上面只有“乔纳斯·斯克洛瓦”这个名字,还有他的出生日期和去世日期。墓碑旁的花还很新鲜。
我和你讲述了乔恩的最后遗言,还有下葬后牧师朗读它的经过。我觉得它应该给你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我把佩勒从书包里取出,放在一个十字架上。我觉得我不能离开他。我讲述了乔恩见到佩勒后和他聊了很长时间的事情。当时他正在看葛吉夫、凯斯特勒和赫胥黎,而现在他重新回到了罗弗敦群岛,这里有他最后停留的山坡。
你又想和佩勒说话了,而且比之前更迫切,这让我感到有些嫉妒。
我们坐在墓园的草地上,我又想起了乔恩、斯维勒和玛丽安娜。昨日的他们就如同今天的我们,都是“三人行”,而这一切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斯维勒背叛了他最好的朋友,抢走了他的女朋友。但玛丽安娜也背叛了他。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这样坐在乔恩的坟墓前。佩勒后来说出了羞耻和内疚的感觉,你和他聊了很多,而且俩人都直言不讳。我也可以在写作时冷酷无情,这对佩勒来说不难,但对我来说则不容易。
佩勒试着撮合我们俩——他用易卜生式的方法,把我们两个如将沉之船的人放在一起,让我们必须直面彼此——他的关心让人感动,但是你看上去却不为所动。你说,雅各布,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但是你并没有给我任何虚假的希望。
你解释说,有时,演员会比自己的角色更入戏。一件艺术品当然可以比它所表现的主题更加崇高,任何艺术品都可以超越它的所有者。不过,无论如何,所有者也应该得到一份赞誉。
在这一点上,佩勒和你倒是很投缘。你会时不时地看他几眼,并把手放到我的右膝盖上。我们就如同两个“花儿”一样,在乔恩墓前的草地上坐了很久。我记得我们在阿伦达尔的那次谈话,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当时我在开车,把手放在手挡上,而你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我很难忘记这件事。
我们把佩勒重新放回书包里,然后沿着公墓走回欧洲公路上,一直走到了卡贝尔湾,因为我们计划在那里吃午饭。你昨天晚上只睡了一会儿,因为你还没有适应这种夜晚的阳光。不过我睡得很好,所以我们就商量说到这里来吃午饭,或者说是午晚餐。另外,我们也在我住的饭店给你安排了一个房间,就在我房间的旁边。
我们在路上走的时候,我想起了我过去几年里曾经思考过的很多事情。最后,我问你,虽然我不像佩勒那样直接。我问你为什么在巴克克鲁恩留住我,那时你还不曾见过佩勒。
你微笑了,我不明白这个笑容的意思。不过你向我解释了一下。
你告诉我,在那次追悼会上,你被我成为我自己之外的人的巨大能力所折服,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已经超越了自己。你说我当时以西西莉朋友的角色出现在那里,说了很多让人惊讶的话。而后来在从阿伦达尔回家的路上,你在车上让我告诉你关于西西莉更多的徒步旅行的事情,其实是希望我再次变成那个你记忆中喜欢的角色,那是我的另一面——就像是佩勒,或者像是西西莉的旅游伴侣一样,这也是那天你选择会和我一块回奥斯陆的原因。
这个问题我们聊了很久。你说你回到巴克克鲁恩住是因为你想要更好地认识我,了解我,或者是更近距离地观察我。同时,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你也希望有机会和我多一些交谈。在从阿伦达尔回家的路上,你通过佩勒更加深入地认识了我。我们之间有一种有趣的“复杂感”。是的,你说是“复杂感”。
还有一件事。在安德雷亚斯的追悼会之后,也是你遇见佩勒之前,你救了我,让我没有丢脸。而且,我们俩还一起走到了南部的村庄。
当我提到这件事时,你又笑了。你说你会“救我”的原因,是因为你当时明白,我其实把自己画在了一个角落里。
任何事物都有它自己的时间,《传道书》中是这么写的。现在,是否认的时机。
我觉得这是一种循环。
我们俩翻过最后一座山坡,来到了卡贝尔湾。我过了很糟糕的一天,因此,觉得不太想说话了。你说你也很累了。不过,在我看来,按照佩勒的话来说,现在正是能够与你自由交谈的好时机。
我试着去思考你说过的话。但我发现自己是个胆小而苍白的傀儡,只是那个漂亮男人的影子。没有斯克林多先生,我就像是没有土壤的玫瑰丛。没有肥料就没有玫瑰花,事情就是这样。
我想到之前曾经写过关于玫瑰的内容。我曾如花儿一般,当时我正指着皇宫花园下的一丛玫瑰,说了《奥义书》里的一句话:“Tat tvam asi。”意思就是:“那就是你!”
我一直宣称佩勒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且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强调佩勒的自主权。但是,基于“二元论”的哲学观点,这完全是我自己的观点,如果我把佩勒放在自己的胳膊上,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说他就是我,那他就是我。在最为深刻的角度上来说,佩勒就是我,我就是佩勒,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呼吸和思考。但是,根据吠檀多[3]的哲学原则来看,“二元论”和“非二”则变得很难理解。如果佩勒不是我的话,我也不是佩勒,只能依靠一种幻象、奇迹和玛雅[4]。
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否能够说服你。我只是想要尝试一次,但我很怀疑自己是否会成功。
你只见到了玫瑰,但未曾见到玫瑰生长的原因。你只看到了我手臂上的手偶,但没有看到手偶师的眼睛。
我们坐在位于卡贝尔湾广场一个舒服的室外餐厅里,点了食物和葡萄酒。我知道我今天下午通过了一次“非正式考试”,我也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你说一直在进行木偶剧院的工作。在一些治疗中,你会使用手偶。现在,你想要佩勒和我去斯洛伐克的一个木偶戏剧节上表演。你从斯塔姆松德来到这里见我和佩勒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且时间很紧。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就得出发,返回奥斯陆,然后后天从奥斯陆出发去布拉迪斯拉发。
你问我是否会说德语。几杯白葡萄酒下肚,我的双臂作出了一个手势,用德语说:“Aber natürlich, geliebte Frau!(当然了,我心爱的姑娘!) ”我觉得你喜欢我的这个样子。
你问我该如何对待佩勒。他也会说德语吗?
我哈哈大笑。我说佩勒的德语比我的要好很多。他不用思考就能脱口而出。格和连词都能够梦幻般自如地从他的口中流出。
我的好心情感染了你,我已经使你相信了我会说德语,但是我试着避免把佩勒放到我的胳膊上。因为我每次在格和情态动词上磕磕巴巴的时候,佩勒总会跳出来打断我,这让我很不高兴。
我们乘出租车回到斯沃尔瓦尔,而且气氛非常好。那几杯白葡萄酒已经愈合了昨天的威士忌带来的伤痛。你要求我今天不要把佩勒放回到书包里。
回到饭店后,你立刻回房间休息了。此时,你应该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了。于是我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继续完成我的故事。
阿格尼丝,现在轮到你了。当你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了。我决定让你明天早上醒来时能读到这些。我睡前完成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部“编年史”通过网络发送给你。
如果在你读完这些故事之后还觉得我可以的话,那我就愿意在后天加入你的斯洛伐克之旅。佩勒一直都很盼望这趟旅行。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作为一个手偶,能够有机会从霍尔的一个博物馆去到布拉迪斯拉发,这是多么难得啊。
佩勒向我保证,他会尽可能地好好表现。但是,正如你之前见过的,我不能代替他做出任何保证。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也不会这么喜欢这个家伙吧。
你崇拜的是佩勒,不是我。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已经释怀了。这并没有什么错。我会为你们俩加油的。
[1] 阿斯伯格综合征:该病属于孤独症谱系障碍或广泛性发育障碍,具有与孤独症同样的社会交往障碍,局限的兴趣和重复、刻板的活动方式。
[2] 汪达尔人:四、五世纪时侵入罗马帝国的日耳曼民族。
[3] 吠檀多:印度六派哲学中最有势力的一派。“吠檀多”意为《吠陀》之终极,原指《吠陀》末尾所说的《奥义书》,其后逐渐被广义地解释为研究祖述《奥义书》教理的典籍,后来甚至成为教派的名称。
[4] 玛雅:māyā,字面意义上的“幻觉”或“魔力”,在印度哲学中具有多重含义,取决于上下文。在古代吠陀文学中,“玛雅”字面意思是“非凡的力量和智慧”。